巷口的老槐树又落了一层叶,我踩着碎金似的阳光往邮局走。帆布包里揣着封写给陌生人的信,邮票贴在右上角,盖着昨日黄昏的邮戳。这是第三十七封了,收信人地址总在变,有时是青海湖畔的牧民帐篷,有时是海南岛上的冲浪俱乐部,最近一封寄往大兴安岭深处的森林防火站。
邮局的玻璃门被推开时,风铃叮当作响。穿藏青色制服的阿姨正在分拣信件,见我进来便抬头笑:“今天又寄哪儿?” 我把信封递过去,指腹摩挲着邮票上展翅的海鸥。她盖邮戳的力度总带着股郑重,仿佛那不是油墨,是给远方的船票。玻璃窗外来了个穿校服的姑娘,背着画板站在梧桐树下,笔尖在速写本上沙沙游走,画的正是邮局门口那盏生锈的绿信箱。她的马尾辫随着抬头的动作轻晃,发梢沾着片金黄的叶子,像别了枚会呼吸的徽章。

去年深秋在婺源写生时,遇见个守茶林的老人。他总在清晨背着竹篓钻进云雾里,指尖掐断茶芽的动作比蝴蝶振翅还轻。我坐在青石板上画他佝偻的背影,他忽然回头朝我招手,竹篓里的露水顺着竹篾缝隙滴落,在地面洇出串微型湖泊。“丫头见过野山椒开花吗?” 他往我手里塞了把刚摘的野茶,叶片上的绒毛蹭得掌心发痒,“春末的时候漫山白,像落了场不化的雪。” 那天傍晚他教我炒茶,铁锅烧得通红,茶叶在掌心里翻滚,空气里飘着草木的清香,夕阳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在厦门鼓浪屿住过半个月,租的房子在老巷深处,推开窗就能看见爬满三角梅的红砖墙。房东是位头发花白的阿婆,总爱在午后搬把藤椅坐在院子里,手里摇着蒲扇,嘴里哼着听不懂的闽南小调。有天清晨我被雨声吵醒,看见阿婆正蹲在屋檐下,小心翼翼地把被雨水打落的花瓣捡进竹篮。“晒干了可以泡茶,” 她朝我笑,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晨光,“年轻时跟先生在这儿住,他最爱这花。” 后来我常陪她坐在院子里,听她讲过去的事,讲战火纷飞的年代里,她和先生如何在这小院里种下第一株三角梅,讲那些被岁月冲淡的悲欢离合。阳光穿过枝叶的缝隙落在她银白的发丝上,像撒了把细碎的星光。
去年冬天在哈尔滨的中央大街,遇见个卖冰糖葫芦的老爷爷。零下三十度的天气里,他裹着厚厚的军大衣,脸上冻得通红,却总在有人经过时露出憨厚的笑。有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站在摊位前,仰着小脸看了半天,攥着衣角小声说:“爷爷,我能只买一颗吗?” 老爷爷挑了串最大的递过去,摆摆手说不要钱。小姑娘非要把手里的糖画塞给他,两个人推让了半天,最后老爷爷把冰糖葫芦插在糖画的竹签上,说这样才好看。寒风里,那抹红得透亮的冰糖葫芦,像朵倔强绽放的花。
在拉萨的大昭寺前,见过无数朝圣的人。他们穿着厚重的藏袍,手里摇着转经筒,嘴里念着经文,一步一叩首地往前挪。额头磕出了厚厚的茧,膝盖磨破了又结痂,眼神却始终清澈明亮。有个年轻的姑娘,脸上带着高原特有的红晕,每叩一次首,就从怀里掏出颗晒干的格桑花,轻轻放在路边。我问她要去哪里,她笑着说要去纳木错,那里的湖水蓝得像天空掉在了地上。“阿妈说,把心愿告诉湖水,就能被带到天边去。” 她的声音像高原的风,干净又辽阔。阳光洒在她虔诚的脸上,我忽然明白,有些行走不是为了到达,而是为了在路上遇见更好的自己。
在云南大理的洱海边,住过一家面朝湖水的客栈。老板娘是个刚过三十的姑娘,放弃了北京的白领工作,来这里开了这家小店。每天清晨她都会沿着湖边跑步,长发被风吹得飞扬,像面自由的旗帜。有次我早起看日出,看见她正蹲在湖边,给停在栏杆上的海鸥喂食。晨光把湖面染成金红色,她的侧影在波光里轻轻摇晃,像幅流动的画。“以前总觉得要拼命往前跑,” 她递给我一杯热豆浆,雾气模糊了眼镜片,“来了这儿才发现,有时候停下来,才能看见真正的风景。” 那天我们坐在湖边看了很久的日出,看着太阳一点点跳出湖面,把整个世界都染成温暖的颜色。
在成都的宽窄巷子里,有个捏面人的老师傅。他的摊位前总围着一群孩子,眼睛瞪得圆圆的,看他把五颜六色的面团捏成孙悟空、猪八戒。有个小男孩踮着脚尖看了半天,突然说要捏个奥特曼。老师傅愣了一下,随即笑着点头,手指翻飞间,一个穿着红银相间铠甲的奥特曼就出现在掌心。小男孩欢呼着拍手,老师傅的脸上露出孩子般的得意。阳光穿过巷子里的老槐树,落在那些栩栩如生的面人上,仿佛下一秒就要活过来。
在凤凰古城的沱江边,见过个守着旧书摊的老人。他的书摊摆在吊脚楼底下,木头书架上摆满了泛黄的旧书,有缺了页的诗集,有卷了角的小说,还有些字迹模糊的笔记本。有天我在书摊前翻到本 1983 年的日记本,纸页已经脆得一碰就碎,字迹却娟秀清丽。写日记的姑娘总在记录沱江的水位,记录岸边的吊脚楼在雨中的样子,记录某个黄昏遇见的穿白衬衫的少年。最后一页写着:“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 老人说这是他从收废品的那里淘来的,总觉得该留着,说不定哪天就有人来找。江风吹过,书页哗啦啦地响,像在诉说着那些被时光遗忘的故事。
此刻我坐在返乡的火车上,窗外的风景不断倒退,像一卷被拉长的胶片。包里的信纸快用完了,下一封该寄往哪里呢?或许就寄给这列火车吧,让它带着我的字迹,穿过平原和山谷,越过河流和桥梁,去遇见那些未曾谋面的人,去见证那些正在发生的故事。夜色渐浓,车厢里的灯光昏黄温暖,有人在小声交谈,有人靠在椅背上打盹,有人望着窗外发呆。每个人都在奔赴不同的远方,每个人都带着自己的故事,像一颗颗散落的星,在这漫长的旅途中偶然相遇,又匆匆别离。
火车钻进隧道的瞬间,黑暗涌了进来,随即又被前方的光亮驱散。我忽然想起在纳木错湖边看到的星空,那么近,那么亮,仿佛伸手就能摘到。那些在旅途中遇见的人,经历的事,就像散落在记忆里的星光,或许微弱,却足以照亮前行的路。风从车窗的缝隙钻进来,带着远方草木的气息,我把脸颊贴在冰凉的玻璃上,看月光在铁轨上流淌,像条银色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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