诊室的无影灯突然亮起时,我总想起童年夏夜晾在竹竿上的白衬衫。那些浆洗得发硬的布料在风里摇晃,领口纽扣反射的碎光,和此刻口腔里泛着冷意的金属光泽,竟有某种隐秘的呼应。
第一次躺在牙科椅上,医生打开的器械盘像展开了一尾银色的鱼。镊子与探针在瓷盘里轻碰,发出风铃般的脆响,我盯着天花板上裂纹蔓延的纹路,数到第七道分叉时,牙龈突然传来细密的麻。这感觉很像初春触摸融雪后的栏杆,凉意顺着骨骼往深处钻,却又在某个瞬间被舌尖尝到的铁锈味唤醒。
最初的日子总在与口腔里的异物较劲。说话时舌尖会突然撞上钢丝末端,像被月光割了道隐形的伤口。吃饭要提前把橡皮筋从挂钩上摘下,那根淡黄色的橡胶圈在指尖弹动,恍惚间成了系住气球的线。有次聚餐时它不慎滑落,滚进盛着番茄牛腩的砂锅里,红汤里浮沉的橡胶圈像枚褪色的月亮,引得满桌人都停下筷子。
镜中的自己渐渐有了新模样。金属托槽在犬齿内侧积起薄薄的白垢,像给牙齿戴上了珍珠项链。笑起来时钢丝会映出窗外的云影,某次拍照发现,那些交错的金属线条里,竟藏着整片天空的褶皱。我开始对着镜子练习微笑的弧度,让嘴角扬起的角度刚好避开最显眼的托槽,却在某次打哈欠时,被朋友抓拍了张露出整排银光的照片,背景里的樱花正落得纷纷扬扬。
矫正器调整的日子总带着钝重的酸。咬不动面包的清晨,会把吐司撕成碎屑慢慢含化,阳光透过纱窗落在瓷碗里,碎屑浮动如碎银。牙医办公室的鱼缸里,金鱼总在水草间摆尾,某次盯着鱼群发呆,听见钢丝收紧的轻响,突然觉得牙齿在以某种沉默的频率生长,像初春埋在土里的种子,在无人察觉的暗处撑开外壳。
那些藏在金属后的心事渐渐发酵。课堂上回答问题时,会下意识捂住嘴角,却在某次被老师点名时,听见自己的声音穿过钢丝的震颤,竟带着种奇异的共鸣。放学路上与同学说笑,风灌进嘴里时,金属托槽会掠过舌尖,留下冰凉的触感,像衔着片融化的雪花。有次鼓起勇气对暗恋的男生说 “再见”,转身时听见他在身后轻笑,猜测是不是自己说话漏风的模样,比往常多了几分笨拙的可爱。
夏末的暴雨里,伞骨突然折断,慌乱中伸手去接坠落的伞面,却让钢丝勾住了袖口。雨水顺着校服往下淌,金属托槽在湿透的布料下硌着牙龈,疼得眼眶发热。狼狈跑回家时,发现橡皮筋已被雨水泡得发胀,像条失去弹性的记忆。对着镜子摘下变形的橡胶圈,看见齿间残留的雨丝,在灯光下闪烁如未干的泪痕。
深秋的早读课,总有人把橘子皮偷偷塞进课桌。某次低头捡笔,鼻尖撞上金属托槽,酸涩的气味突然漫上来,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同桌递来纸巾时,看见我齿间的银光,突然说 “像装了星星的玻璃罐”。那个瞬间突然觉得,这些扎人的金属或许不是束缚,而是某种温柔的装饰,让每个平凡的日子都多了点细碎的闪亮。
拆牙套那天,医生的钳子轻碰托槽的声响,像捏碎了冬天的冰棱。摘下最后一片金属时,舌尖扫过光滑的牙齿,竟有种陌生的空落。镜子里的自己笑得有些僵硬,齿间的缝隙已被填满,却仿佛丢失了某种隐秘的标识。走出诊室时,阳光落在牙齿上,折射出细碎的光斑,突然想起过去七百多个戴着金属月光的日子,那些疼过的瞬间,原来都在悄悄雕刻着更好的模样。
如今偶尔会梦见牙齿上的钢丝。梦里总在寻找丢失的橡皮筋,却在翻开课本时,发现所有公式都变成了交错的金属线。惊醒后摸向嘴角,指尖触及光滑的牙齿,才惊觉那些与金属共生的时光,已在不知不觉中酿成了成长的注脚。某个飘雪的黄昏,看见玻璃窗上自己的倒影,牙齿在暮色里泛着柔和的光,突然明白所谓蜕变,不过是把曾经的疼痛,都酿成了往后岁月里,偶尔回望时的温柔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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