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漫过窗棂时，镜架在鼻梁上压出浅红的痕。指尖抚过镜片，指纹洇成团状的云，像极了幼儿园走廊尽头那幅被孩子们摸得发花的向日葵。那时总爱凑到画前数花瓣，老师的声音从三米外飘来，带着粉笔灰的干燥：“离远点，小心看坏眼睛。”
课桌抽屉深处藏着泛黄的视力检测表。E 字朝向被铅笔涂改成歪斜的箭头，第五行往后的符号早已模糊成灰黑色的蝌蚪。三年级体检那天，遮眼板压得眉骨发酸，我盯着医生手中的指示棒，把向下的箭头说成向右，玻璃柜里的听诊器突然集体发出细碎的嗡鸣。
眼镜布总在书包里卷成麻花。数学课上解开结时，投影仪的光斑在布料褶皱里跳着碎步，把二次函数图像折射成晃动的彩虹。前排女生的马尾辫扫过我的桌面，发尾系着的玻璃珠随她低头的动作滚落，在镜片上撞出转瞬即逝的星芒。
雨天的公交车窗是天然的毛玻璃。霓虹在水汽里化开，红绿灯成了三个重叠的彩球。穿校服的男孩们挤在后门，讨论着刚结束的篮球赛，球鞋踩过水洼的声响里，有人突然说：“摘掉眼镜看雨，像在万花筒里走路。”
图书馆第三排书架藏着秘密。近视的管理员总把眼镜推到头顶，隔着朦胧的光核对书脊编号。有次我踮脚够最高层的词典，她突然按住我的手腕：“别碰那本，去年有个戴眼镜的姑娘在这里摔碎了镜片，玻璃碴嵌进字典的缝隙里，到现在还在反光呢。”
冬天的教室有层薄雾。戴眼镜的同学呼出的白气在镜片上凝成霜花，擦眼镜的纸巾堆在桌角，像揉皱的雪。后排男生发明了新游戏，把橡皮掷向戴眼镜的人，看镜片晃动时，黑板上的字如何碎成星点。
验光室的灯光很亮。遮眼板轮流盖住左右眼，视力表上的符号从清晰的箭头变成蠕动的虫子。医生的笔尖在记录纸上沙沙游走，突然抬头问：“摘掉眼镜后，最先看不清的是什么？” 我望着他白大褂口袋里露出的半截眼镜布，想起去年秋天，在操场边看不清百米外同学递来的纸条，只看见夕阳把他的轮廓染成金边，字迹洇在风里，像句模糊的诗。
眼镜盒里躺着旧时光。初中毕业那天，我把摔裂的镜片收进盒子，和褪色的电影票根、干涸的马克笔放在一起。后来每次打开盒盖，都能听见夏天的蝉鸣 —— 那天在考场外，镜片突然从镜框滑落，摔在水泥地上，裂纹像蛛网般蔓延，透过破碎的玻璃看天空，云絮都成了拼贴画。
夜市的霓虹灯会呼吸。摘下眼镜的瞬间，烤串摊的火星变成萤火虫，穿吊带裙的姑娘们晃动的耳环成了流动的光斑。卖气球的老人推着彩色的云走来，绳线在暮色里飘成透明的丝带，我伸手去够，却在触到橡胶表面时，看见自己模糊的倒影浮在气球上，像沉在水底的月亮。
医院走廊的瓷砖很凉。陪奶奶复查那天，她的老花镜和我的近视镜并排放在长椅上，阳光透过镜片，在地面投下两个重叠的光圈。穿白大褂的医生走过时，影子穿过光圈，像被切成两半的蝴蝶。奶奶突然说：“人老了看东西要眯着眼，你们年轻人却要把眼睛藏在玻璃后面，倒像是换了种方式躲着世界。”
咖啡馆的玻璃窗结着水汽。戴眼镜的服务生端来拿铁，杯沿的奶泡在镜片上印下浅白的吻痕。邻座的情侣在低声争执，男生的眼镜滑到鼻尖，女生伸手替他推上去，指尖擦过他的眉骨，这个动作让我想起某次雨后，在画室看见同桌帮女生擦去镜片上的雨滴，铅笔在画板上停着，颜料在潮湿的空气里慢慢晕开，像幅未完成的印象派画作。
雨天的后视镜会说谎。爸爸开车时总抱怨眼镜起雾，却不肯换防雾镜片。某次堵车时，他突然指着窗外笑：“你看那个骑电动车的人，雨披帽子滑下来遮住脸，从后视镜看过去，像个会移动的蘑菇。” 我盯着后视镜里模糊的雨景，发现红绿灯的光晕在雨丝里扩散，像浸在水里的调色盘。
眼镜店的试镜台有魔力。不同度数的镜片叠在镜框里，世界忽大忽小。店员递来一副金丝边眼镜，戴上的瞬间，街对面的广告牌突然清晰得刺眼 —— 原来那家咖啡馆的招牌上画着只戴眼镜的猫，之前总以为是团模糊的墨渍。摘下眼镜时，猫又变回毛茸茸的灰团，蜷在招牌角落打盹。
秋天的银杏道会发光。戴眼镜的姑娘们举着手机拍照，镜片反射着漫天飞舞的金箔。有片叶子突然落在我肩头，摘下眼镜细看，叶脉在阳光下像镂空的蕾丝，边缘的锯齿却成了模糊的波浪。风过时，满地落叶滚动的声响里，混着此起彼伏的惊叹 —— 有人发现，透过镜片看飘落的银杏叶，像无数只透明的蝴蝶在燃烧。
深夜的书桌有层薄光。台灯照着摊开的课本，眼镜滑到鼻尖，视线越过镜片下缘，看见自己的手指在练习册上移动，笔尖的影子在纸页上摇晃，像只跳跃的小虫。突然想起小时候，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看漫画，那时的眼睛能看清最小号的字，却看不清母亲站在门口的表情，直到她夺走书的瞬间，才发现她眼角的泪光，比手电筒的光更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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