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影里的旧时光

巷口那棵老梧桐该有百岁了吧。粗壮的枝干像被时光揉皱的手掌，皲裂的树皮里藏着无数个春秋的秘密，每一道纹路都似用墨笔细细勾勒，晕开深浅不一的褐。春日里，新叶从枝桠间探出头时，总带着几分怯生生的嫩黄，风一吹，便像无数只小巴掌轻轻拍打着空气，簌簌声里满是新生的欢喜。等到盛夏，树冠撑开如伞，浓密的绿意能把整条巷子都裹进清凉里，阳光透过叶片的缝隙落下，在青石板路上织就细碎的金网，行人走过，鞋尖会沾染上细碎的光斑，仿佛踩着星星在走。

我总爱坐在梧桐树下的石凳上看书。书页翻动时，偶尔会有一两片浅绿的叶子飘落在纸间，像是大自然偷偷夹进书中的书签。有次读一本旧诗集，读到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 时，一片梧桐叶恰好落在 “钩” 字上，叶脉的纹路恰似弯钩的弧度，倒像是诗句自己长出了模样。风过时，树叶的沙沙声会和书页的翻动声叠在一起，分不清是风在读书，还是书在与树对话。有时邻里的阿婆会提着竹篮经过，篮子里装着刚采的茉莉，她会笑着递来一朵，说：“这花配着梧桐香，才是夏天的味道。” 我接过花，放在鼻尖轻嗅，茉莉的清甜里果然掺着梧桐叶特有的淡香，那香味像一层薄纱，轻轻裹住了整个午后的时光。

秋日的梧桐是另一种模样。叶片渐渐染上金黄，像是被夕阳吻过，每一片都泛着温暖的光泽。风一吹，满树的黄叶便簌簌落下，铺在地上，像给巷子盖了一层柔软的金毯。我常蹲在树下，捡那些形状完整的叶子，夹在笔记本里。时间久了，笔记本里便藏了一整个秋天的梧桐。有次翻看旧笔记本，一片泛黄的梧桐叶从纸间滑落，叶子上还留着我当年用钢笔写的小字：“今日与阿姐在梧桐树下跳皮筋，她的红头绳缠在了树枝上，我们扯了半天，最后连带着几片叶子一起摘了下来。” 看着那些稚嫩的字迹，记忆突然变得清晰起来。那年秋天，阿姐的红头绳确实缠在了梧桐枝上，我们踮着脚，手拉手往上跳，笑声在巷子里荡来荡去，连飘落的黄叶都像是在跟着我们打转。如今阿姐早已搬去了远方，只有这棵梧桐还守在巷口，每年秋天，依旧会落下满树的金黄，像是在等我们回来，再一起捡一次梧桐叶。

冬天的梧桐褪去了所有的叶片，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在寒风中伸展着。可即便如此，它也依旧透着一股倔强的生机。有一年冬天特别冷，下了一场大雪，厚厚的积雪压在梧桐枝上，枝桠被压得微微弯曲，却始终没有折断。我站在窗前，看着那棵被白雪覆盖的梧桐，突然觉得它像一位沉默的老者，无论遇到多大的风雪，都始终挺直着脊梁。雪后初晴，阳光洒在梧桐枝上，积雪渐渐融化，顺着枝干往下滴，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倒映着蓝天和光秃秃的枝桠，倒也别有一番景致。有时我会裹紧棉袄，走到梧桐树下，抬头看那些交错的枝干，它们像一幅水墨丹青，寥寥几笔，却勾勒出冬日里最简洁的诗意。偶尔有麻雀落在枝桠上，叽叽喳喳地叫着，给寂静的冬天添了几分热闹。

后来我离开巷子，去了城市里读书。城市里也有很多梧桐，种在宽阔的马路两旁，枝叶繁茂，夏天也能撑起一片阴凉。可我总觉得，那些梧桐少了点什么。它们长得整齐划一，枝干被修剪得笔直，却少了巷口老梧桐那份岁月沉淀下来的从容与温情。有次在城市的街头，看到有人在捡梧桐叶，动作和我小时候一模一样，我忍不住走上前，问他：“你也喜欢收藏梧桐叶吗？” 他笑着点头，说：“我小时候住在老巷子里，门口也有一棵老梧桐，后来巷子拆迁了，梧桐也被砍了，我现在捡这些叶子，就像在捡当年的时光。” 听他这么说，我心里突然一阵酸涩。原来，每个人的记忆里，或许都有一棵属于自己的梧桐，它不仅是一棵树，更是一段时光的载体，藏着我们最珍贵的回忆。

去年暑假，我回了一趟老家。刚走到巷口，就看到了那棵老梧桐，它比我记忆中更粗壮了些，枝干依旧伸展着，像是在向我招手。我快步走过去，伸手抚摸着它粗糙的树皮，指尖触到那些深深的纹路，仿佛又摸到了小时候的时光。巷子里的邻居看到我，都笑着打招呼，阿婆依旧提着竹篮，篮子里还是装着新鲜的茉莉，她递给我一朵，说：“你看，这梧桐还在，茉莉也还在，你总算回来了。” 我接过茉莉，放在鼻尖轻嗅，还是当年的味道，清甜里掺着梧桐叶的淡香。风过时，梧桐叶簌簌作响，像是在说：“我一直在等你。”

夕阳西下，我坐在梧桐树下的石凳上，看着夕阳渐渐沉落，把梧桐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巷子里的灯光渐渐亮起，昏黄的灯光照在梧桐叶上，泛着柔和的光晕。我翻开笔记本，把今天刚捡的梧桐叶夹了进去，叶子上还带着阳光的温度。或许再过很多年，我还会回到这里，那时的梧桐或许会更老，枝叶或许会更繁茂，可它依旧会守在巷口，等着每一个记得它的人回来，再听一听它的故事，再闻一闻它的味道。而那些藏在梧桐叶里的旧时光，也会像这棵老梧桐一样，永远不会老去，永远留在我们的记忆里，温暖着每一个平凡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