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角那把藤椅又开始掉藤丝了。我蹲在地上，指尖轻轻捻起一根浅褐色的细线，粗糙的纹理蹭过指腹时，忽然就想起二十年前某个午后，外婆也是这样蹲在院子里，用同样的动作，把断开的藤条一点点缠回椅背上。那时阳光正好，透过老槐树的叶子，在她银白的发梢上跳着细碎的光，她抬头冲我笑的时候，眼角的皱纹里都盛着蜜似的甜。
那把藤椅是外婆三十岁生日时，外公亲手编的。据说当年外公为了赶在生日前完工，每天收工后就躲在柴房里编到深夜，手指被藤条勒出一道道红印，却始终不肯停下来。外婆常说，这椅子上的每一根藤条，都缠着外公的心意，所以坐上去才格外踏实。我小时候总爱缠着外婆讲他们年轻时候的事，她就抱着我坐在藤椅上，一边轻轻摇晃，一边慢悠悠地说。藤椅发出 “咯吱咯吱” 的声响，和外婆的声音混在一起，成了我童年最安稳的背景音。
记得小学三年级的那个冬天，我得了重感冒，发烧到近四十度。外婆急得团团转，把家里仅有的两床厚棉被都盖在我身上，又把藤椅搬到炕边，整夜坐在上面守着我。夜里我迷迷糊糊中，总感觉有双温暖的手在摸我的额头，还能听到她轻声的叹息。天亮时，我的烧退了些，睁开眼就看见外婆趴在藤椅扶手上睡着了，头发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霜，手里还攥着没拧干的毛巾。后来我才知道，那天夜里外婆怕我再烧起来，每隔半小时就用温水给我擦一次身子，藤椅下面的地面，都被她的脚踩出了一圈浅浅的印子。
上初中后，我开始住校，每个月才能回一次家。每次我到家，外婆总会提前把藤椅搬到院子里，上面铺好她亲手缝的碎花棉垫。我放下书包坐在上面，她就坐在旁边的小凳子上，一边给我剥橘子，一边问我在学校吃的好不好、冷不冷。我说食堂的饭不如她做的香，她下次就会提前蒸好我爱吃的红薯，装在保温桶里让我带去学校。有一次我随口说藤椅的扶手有点硌手，第二个周末回家，就发现扶手处多了一层软软的绒布，是外婆用她攒了很久的碎布一点点缝起来的。她笑着说：“这样坐着就不疼了吧，你外公要是还在，肯定也会这么做的。”
高中毕业后，我考上了外地的大学，离家更远了。每次打电话回家，外婆总会说：“藤椅我每天都擦，你喜欢的那个棉垫也晒得软软的，等你放假回来，还能坐在上面晒太阳。” 大一的那个寒假，我带着攒了很久的零花钱，给外婆买了一把新的按摩椅。我以为她会喜欢，可她却摸着旧藤椅说：“这椅子陪了我快四十年了，比新椅子暖和。” 后来我发现，她还是每天坐在旧藤椅上，只是会把新按摩椅的靠垫拿过来垫在背后。她说：“这样既有你买的新东西，又有老椅子的暖，多好。”
去年秋天，外婆的身体越来越差，我请假回家照顾她。那段时间，她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却还是惦记着那把藤椅。有一天天气好，她让我把她扶到藤椅上，晒着太阳跟我说：“等我走了，这把椅子你别扔，留着做个念想。你小时候在上面睡过觉，吃过饭，还跟我闹过脾气，上面全是咱们的日子。” 我强忍着眼泪，握着她的手说：“您会好起来的，咱们还要一起坐在藤椅上晒太阳呢。” 可她只是笑了笑，没再说话，阳光落在她脸上，安静得像一幅旧画。
外婆走后的第一个春天，我把藤椅搬到了我的房间。每天下班回家，我都会坐在上面待一会儿，就像小时候那样。有时我会把脸贴在藤条上，还能闻到淡淡的木头香，就像外婆身上的味道。有一次我整理外婆的遗物，在藤椅的缝隙里发现了一张泛黄的纸条，上面是外婆的字迹，歪歪扭扭地写着：“今天丫头打电话说想吃我做的糖糕，明天得早点起来做。” 日期是我大三那年的某个周三，我已经记不清自己当时是随口一提，可她却认真地记了下来。
现在，那把藤椅依然放在我的房间里，虽然有些地方的藤条已经松动，扶手上的绒布也磨破了边角，但我还是舍不得修。我总觉得，只要这把藤椅还在，外婆就还在我身边。有时我会对着藤椅说话，说我工作上的烦心事，说我遇到的好玩的事，就像以前跟外婆聊天那样。风从窗户吹进来，藤椅轻轻晃动，发出 “咯吱咯吱” 的声响，我总觉得那是外婆在回应我。
前几天整理旧照片，我找出了一张小时候和外婆坐在藤椅上的合影。照片里的我扎着羊角辫，手里拿着半个苹果，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外婆抱着我，脸上的皱纹里满是笑意，阳光落在我们身上，也落在藤椅的每一根藤条上。我把照片放在藤椅旁边的桌子上，每天早上醒来，第一眼就能看到。有时我会想，如果时光能倒流，我还想回到那个午后，再坐在外婆的藤椅上，听她讲那些过去的事，哪怕只是静静地坐着，也好。
窗外的槐树又开花了，细碎的白色花瓣落在藤椅上，像撒了一层雪。我坐在藤椅上，摸着那些熟悉的藤条，忽然就想起外婆常说的那句话：“日子就像这藤椅，看着普通，却藏着一辈子的暖。” 只是不知道，在另一个世界里，外婆会不会也坐在一把这样的藤椅上，晒着太阳，等着我某一天再回到她身边，听她继续讲那些没讲完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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