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那棵老槐树落第三场叶时，周明远终于把阁楼里的樟木箱拖到了客厅。箱子表面的铜锁生了层薄绿，他用软布擦了三遍，指腹仍能触到经年累月积下的细尘，像触到时光里那些没说出口的话。窗外的风裹着凉意钻进来，掀动窗帘边角，也掀动他鬓角垂落的白发，他忽然想起年轻时妻子总说他头发硬，要用桃木梳多梳几遍才服帖。
樟木箱打开的瞬间，一股混合着樟脑与旧布料的气息漫开来，带着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温温潮气。最上层是件藏青色毛衣，袖口处有个细密的补丁，那是妻子最后给他织的东西。当时她坐在阳台的藤椅上，阳光落在她发间，他看报纸的间隙抬眼，总能望见毛线针在她指间翻飞，像两只轻盈的蝴蝶。后来蝴蝶停了，毛线也再没织完，只留下这个没来得及缝好的补丁，像个半开半合的省略号。
周明远把毛衣轻轻放在沙发上，手指顺着补丁的纹路慢慢摩挲。箱子底下压着一叠信，信封是浅米色的，右上角印着早已停用的邮局标志。他抽出最上面一封，信封上的字迹娟秀，是妻子的笔体，收信人却写着 “远方的自己”。他想起那年妻子总说想去海边，说要看看日出时海水变成金色的样子，可最后因为他的工作调动，旅行计划一拖再拖，直到她走也没成行。
窗外的槐树又落下几片叶子，打着旋儿飘到窗台上。周明远起身去关窗，指尖碰到冰凉的玻璃，忽然想起小时候母亲常说，孤独就像窗上的霜花，看着好看，摸上去却冷。那时他不懂，总觉得身边有家人、朋友，孤独离自己很远。直到妻子走后，他守着这间老房子，每天听着墙上挂钟的滴答声，才慢慢明白，有些孤独不是没人陪伴，而是那些熟悉的声音、温度，突然从生活里抽离，留下的空白怎么也填不满。
他把那封信放回信封，又从箱子里翻出一本相册。第一页是他们的结婚照，妻子穿着红色连衣裙，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他穿着笔挺的西装，拘谨地牵着她的手。后面的照片里，有他们在公园放风筝的场景，有女儿第一次学会走路的瞬间，还有一家人生日时吹蜡烛的模样。每一张照片里，都有阳光的味道，可现在再看，那些温暖的画面像隔着一层雾，明明就在眼前，却再也触不到。
中午的时候，邻居张阿姨敲门，送来一碗刚煮好的饺子。“老周，今天冬至，吃点饺子暖和。” 张阿姨的声音带着熟悉的亲切，周明远连忙道谢，把她让进屋里。张阿姨打量着客厅，看到沙发上的毛衣和打开的樟木箱，叹了口气：“又在想她了？” 他点点头，没说话。张阿姨坐了一会儿，又叮嘱他注意保暖，才起身离开。门关上的瞬间，屋里又恢复了安静，只有挂钟的滴答声，在空荡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下午，周明远把相册里的照片一张张取出来，用软布仔细擦拭。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照片上，妻子的笑容仿佛又鲜活起来。他想起妻子走的那天，也是这样的晴天，医院的窗户外面，有鸟儿在树枝上唱歌，可他的世界里，却只剩下一片灰暗。后来的日子里，他习惯了每天早上煮两杯茶，一杯放在自己面前，一杯放在对面的位置，仿佛妻子还坐在那里，和他一起看报纸、聊天；习惯了晚上看电视时，把音量调小，因为妻子怕吵，总说太大声会影响邻居；习惯了在换季的时候，把她的衣服拿出来晒一晒，就像她还在的时候一样。
傍晚时分，天色渐渐暗下来，周明远打开灯，暖黄色的灯光照亮了房间的每个角落，却照不亮心里的空寂。他走到厨房，想煮点粥，打开冰箱，看到里面还有妻子生前买的蜂蜜，玻璃瓶上贴着她写的标签：“每天喝一勺，润嗓子。” 他拿出勺子，舀了一勺蜂蜜放进杯子里，用温水冲开，喝了一口，还是熟悉的甜味，可眼眶却忍不住红了。
夜里，周明远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那封未寄的信。他拆开信封，里面的信纸已经泛黄，上面写着：“亲爱的自己，今天又想起海边了，不知道等我们去的时候，海水会不会像想象中那样蓝。明远说等他忙完这阵就陪我去，我相信他，就像相信春天总会来一样。如果以后我们老了，走不动路了，就在家里养一盆向日葵，看着它朝着太阳转，就像看着我们一起走过的日子，永远都有阳光……”
信还没读完，周明远的眼泪就落了下来，滴在信纸上，晕开了墨迹。窗外的风更大了，吹得老槐树的枝条轻轻摇晃，墙上的挂钟依旧在滴答作响，像是在数着那些逝去的时光。他把信纸叠好，放回信封，又把信封放回樟木箱里。他知道，有些思念永远寄不出去，有些孤独也永远不会消失，但只要这些带着温度的回忆还在，他就不会觉得孤单。
第二天早上，周明远醒来时，阳光已经透过窗户照进了房间。他起身走到阳台，看到窗台上落了一层薄霜，像母亲说的那样，晶莹剔透，却带着凉意。他想起妻子信里写的向日葵，转身去了花店，买了一盆小小的向日葵，放在客厅的窗台上。看着向日葵朝着阳光的方向，他忽然笑了，就像那年在公园放风筝时，妻子对着他笑的模样。
日子还在一天天过，老槐树的叶子落了又长，墙上的挂钟依旧滴答作响。周明远还是会时常打开樟木箱，看看那件没织完的毛衣，读读那封未寄的信，翻翻那本泛黄的相册。他知道，妻子从来没有离开，她就在这些回忆里，在这间老房子里，在他心里的每一个角落，陪着他走过往后的每一个春夏秋冬。而那些曾经让他觉得沉重的孤独，也渐渐变成了温暖的陪伴，就像窗台上的向日葵，永远朝着阳光，永远充满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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