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尖上的约定

阿明第一次看清波峰的模样，是在十二岁那年的台风天。那天他偷偷溜出家门，踩着被雨水泡软的沙滩往码头跑，裤脚卷到膝盖仍挡不住海水漫上来的凉意。远处的海平面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掀起，墨蓝色的浪涛从天边翻滚而来，顶端泛着细碎的白泡沫，像给大海镶了层碎银边。他站在老灯塔的阴影里，看着那些浪头一次次撞向防波堤，溅起的水花能漫过成年人的肩膀，却在回落时留下一圈圈温柔的涟漪。

祖父找到他时，肩头的蓑衣还在滴着水。老人没骂他，只是蹲下来帮他系紧松开的鞋带，指尖粗糙得能摸到常年拉渔网留下的茧子。“浪头最凶的时候，反而藏着最软的心。” 祖父指着远处正在形成的又一个波峰，声音被风声刮得有些散，“你看它升得越高，落下来时就越容易碎成星星，要是躲得好，还能捡到被浪冲上来的海螺。” 阿明顺着祖父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那道白色的浪尖在顶点停顿了一瞬，像是在犹豫要不要落下，随后便轰然散开，在沙滩上留下一片亮晶晶的水迹。

从那天起，阿明养成了每天去海边等波峰的习惯。天刚蒙蒙亮，他就背着小竹篓出门，沿着海岸线慢慢走。有时海浪来得慢，他就坐在礁石上数远处的渔船；有时浪头来得急，他就赶紧往后退，看着那些翻滚的波峰在脚下碎裂，留下一串串晶莹的水珠。祖父说，每个波峰都有自己的脾气，有的来得猛去得快，像急性子的少年；有的升得慢落得缓，像慢悠悠的老人。阿明觉得祖父说得对，他见过正午时分阳光底下的波峰，泛着金色的光，温柔得能让人想起母亲煮的南瓜粥；也见过傍晚时分被夕阳染成橘红色的波峰，带着点淡淡的忧愁，像祖父偶尔会哼起的老调子。

有一次，阿明在海边遇到了一只受伤的海鸥。那只海鸥的翅膀被渔网勾住了，挣扎着落在沙滩上，旁边就是正在慢慢靠近的波峰。阿明赶紧跑过去，小心翼翼地解开缠在海鸥翅膀上的渔网。就在这时，一道比平时高许多的浪头突然涌了过来，阿明下意识地把海鸥护在怀里，往后退了好几步。等浪头退去，他才发现自己的裤腿全湿了，怀里的海鸥却只是轻轻啄了啄他的手心，像是在道谢。那天他抱着海鸥回家，祖父用布条给海鸥包扎了翅膀，还笑着说：“你看，波峰也不是总那么凶，它知道你在救小生命，特意慢了半拍呢。” 阿明看着窗外慢慢落下的夕阳，觉得祖父的话像海边的风一样温柔。

日子一天天过去，阿明渐渐长高了，能比以前退得更远，也能更清楚地看清波峰的模样。他发现，每次台风来临前，海边的波峰会变得格外大，格外有力量，像是在积蓄着什么。祖父说，那是大海在提醒人们要做好准备，不要被突如其来的风浪打个措手不及。有一年夏天，台风来得比往年都早，海边的浪头一天比一天高，镇上的人都忙着加固门窗，收拾渔船。阿明却每天都要去海边看一看，祖父没有拦着他，只是让他带上雨衣，注意安全。那天阿明站在老灯塔下，看着一道又一道巨大的波峰从远处涌来，像是一座座移动的小山。他想起祖父说过的话，浪头最凶的时候藏着最软的心，于是他试着往前挪了一小步，就在波峰即将落下的瞬间，他清楚地看见浪尖上有一条小鱼在跳跃，像是在和他打招呼。

后来祖父生病了，不能再陪阿明去海边看波峰。阿明就每天把看到的景象讲给祖父听，他说今天的波峰是淡蓝色的，像天空的颜色；说今天的浪头里藏着好多小螃蟹，跑得可快了；说今天有一群海豚跟着波峰跳跃，像是在跳舞。祖父躺在病床上，听着阿明的话，眼睛里会泛起亮晶晶的光，像是看到了海边的景象。有一天，阿明像往常一样给祖父讲波峰的故事，祖父突然拉着他的手说：“等我好了，咱们再一起去海边，我教你怎么看波峰的方向，怎么跟着浪头找最好的渔汛。” 阿明用力点头，眼泪却忍不住掉了下来。

遗憾的是，祖父没能等到那一天。在一个海浪格外温柔的早晨，祖父永远地离开了阿明。那天阿明独自去了海边，坐在他们以前常坐的礁石上，看着一道又一道波峰慢慢升起又落下。阳光洒在海面上，泛着细碎的光，像是祖父在对着他笑。阿明想起祖父说过的话，浪头最凶的时候藏着最软的心，他觉得祖父就像那些温柔的波峰，虽然离开了，却留下了满满的温暖和回忆。

从那以后，阿明依然每天去海边看波峰。他学会了根据波峰的形状判断天气，学会了跟着浪头的方向寻找渔汛，也学会了在面对风浪时保持平静。有时他会带着祖父留下的旧蓑衣，坐在礁石上，仿佛祖父还在身边，和他一起看着那些翻滚的浪头。他知道，祖父没有离开，只是变成了海边的一道波峰，在每个清晨和傍晚，陪着他一起等待日出日落，一起守护这片他们共同热爱的大海。

有一年冬天，海边来了一群城里的孩子，他们第一次看到那么大的波峰，兴奋地在沙滩上跑着跳着。阿明走过去，像当年祖父教他那样，指着远处的浪头说：“你们看，每个波峰都有自己的脾气，有的来得猛去得快，有的升得慢落得缓。要是你们仔细看，还能在浪尖上找到藏着的小惊喜，比如一条跳跃的小鱼，或者一颗闪亮的贝壳。” 孩子们听着阿明的话，眼睛里满是好奇，纷纷凑到海边，认真地观察着那些正在升起的波峰。阿明看着他们的样子，想起了十二岁那年的自己，想起了祖父蹲在沙滩上帮他系鞋带的模样，心里暖暖的。

如今的阿明，已经成了镇上有名的 “浪语者”，人们遇到关于海浪的问题，都会来问他。他会告诉渔民们什么时候的波峰预示着好渔汛，会提醒孩子们什么时候的浪头不适合靠近，也会给游客们讲那些关于波峰的故事。他常常坐在老灯塔下，看着远处的波峰一次次升起又落下，像是在和祖父履行着一个没有说出口的约定。他知道，只要这片海还在，只要这些波峰还在，祖父就永远不会离开，那些温暖的回忆也会永远留在他的心里，陪着他走过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

海边的风还在吹，浪头还在翻滚，阿明的故事也还在继续。他相信，每一道波峰都是大海的馈赠，每一次浪起浪落都藏着生活的道理。而他要做的，就是带着祖父的嘱托，带着对这片海的热爱，继续守护着这些浪尖上的约定，直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