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砖上的年轮：老匠人与砖雕的半世相守

李家洼的青砖窑早已熄火多年，窑口外的荒草枯了又荣，却总有人隔着矮墙，眺望院子里那个佝偻的身影。老人叫李守山，是方圆百里最后一位还拿得动雕刀的砖雕艺人。他的指尖布满沟壑，那是常年与青砖、刻刀打交道留下的印记，每一道纹路里，都藏着与砖雕相伴的半世光阴。

十六岁那年，李守山第一次摸到父亲的雕刀。那把刀磨得锃亮，握在手里沉甸甸的，父亲告诉他，砖雕是“石上绣花”的功夫，既要有力气，更要沉下心。彼时的李家洼，砖雕手艺正是鼎盛时期，村里半数人家靠烧制青砖、雕刻砖饰为生。大户人家盖新房，会专门请匠人上门，在门楣、窗棂、山墙处雕刻吉祥纹样，牡丹富贵、松鹤延年、八仙过海，每一幅都栩栩如生。李守山跟着父亲，从和泥、制砖学起，再到勾勒纹样、下刀雕刻，一学就是十年。

最让李守山难忘的，是二十岁那年参与镇上张家大院的砖雕修缮。张家大院是明清时期的古宅，门楼上的“百子图”砖雕历经百年风雨，已有多处破损。父亲带着他，先仔细临摹残存的纹样，记下每一个童子的神态、动作，再挑选质地细密的青砖，一点点补刻。有一处童子持莲的纹样，残损严重，李守山反复琢磨了三天，画了几十张草图，还是找不到感觉。父亲没多说，只是拿起雕刀，在一块废砖上演示：“雕砖讲究‘眼到、手到、心到’，你看这童子的手势，要软中带硬，莲瓣的纹路，要顺着砖的纹理走，不然刻出来就生硬。”父亲的雕刀在青砖上游走，时而轻描淡写，时而力道沉稳，不多时，一个灵动的童子形象便跃然砖上。李守山看着父亲的动作，突然豁然开朗，他拿起自己的雕刀，静下心来，一点点刻画，直到深夜，终于完成了那处补刻。第二天，张家主人来看，对着补刻的部分连连称赞：“像，太像了！跟原来的一模一样！”那一刻，李守山心里满是成就感，也更加明白，砖雕不仅是一门手艺，更是对历史的传承。

然而，这样的鼎盛时光并没有持续太久。随着城镇化的推进，钢筋水泥取代了青砖灰瓦，新式的楼房拔地而起，再也没有人需要砖雕来装饰房屋。村里的砖窑一个个熄火，匠人们也纷纷转行，有的去了工地打工，有的开了小卖部，只有李守山的父亲，还守着那间小小的雕刻作坊。父亲说：“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手艺，不能断在咱们手里。”李守山看着父亲日渐苍老的身影，心里五味杂陈。他也曾动摇过，毕竟靠砖雕根本养不起家，妻子也劝过他：“守着这老手艺有什么用？不如跟村里其他人一样，出去挣点实在钱。”李守山沉默了，他看着作坊里那些刻了一半的青砖，看着墙上挂着的父亲的作品，终究还是放不下。

父亲去世那年，把李守山叫到床前，递给他一把用了几十年的雕刀：“守山，爹把这手艺交给你了，你要是实在撑不下去，就放弃，别委屈自己。但爹希望，你能再守守，万一有一天，有人还记得这砖雕呢？”父亲的话，像一块石头压在李守山的心里。他接过雕刀，郑重地点了点头。从那以后，李守山便独自守着这间作坊，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挑选青砖，打磨雕刀，然后坐在作坊里，一笔一划地勾勒纹样，一刀一刀地雕刻。没有订单，他就自己创作，把村里的老槐树、田间的稻草人、邻里的生活场景，都刻在青砖上。他的作品，越来越有灵气，每一块砖雕，都像是有了生命。

日子一天天过去，李守山的名声，渐渐传出了李家洼。有一次，一位研究古建筑的教授偶然路过李家洼，看到了李守山的砖雕作品，当即被吸引住了。教授围着那些砖雕看了很久，激动地说：“这才是真正的传统工艺！现在能有这样手艺的匠人，太少了！”教授邀请李守山参与一处古建筑的修复工程，这也是李守山沉寂多年后，接到的第一个大单。为了完成这个工程，李守山每天都泡在作坊里，有时候忙到深夜，妻子心疼他，给他端来热汤，他也只是匆匆喝几口，就又投入到工作中。修复工程完成后，教授特意送来一面锦旗，上面写着“匠心传承，技艺精湛”。那一刻，李守山的眼睛湿润了，他知道，自己的坚守，没有白费。

随着传统文化的回归，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关注砖雕工艺。有人专门来李家洼拜访李守山，向他学习砖雕手艺；有人把他的作品买回去收藏；还有旅行社把李家洼当成了旅游景点，带着游客来参观他的作坊。李守山的生活，渐渐好了起来，但他并没有忘记父亲的嘱托，他开始免费收徒，把自己的手艺毫无保留地传授给年轻人。他常对徒弟们说：“砖雕不是简单的雕刻，每一刀都要用心，因为我们刻的，是老祖宗的智慧，是传统文化的根。”

如今，李守山已经七十多岁了，他的双手依旧灵活，握着雕刀在青砖上雕刻时，眼神依旧专注。作坊里，摆放着他和徒弟们的作品，牡丹开得艳丽，松鹤姿态优雅，童子们嬉戏打闹，每一幅都充满了生机。院墙外的荒草依旧枯荣，但院子里的雕刀声，却从未停歇。李守山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但他相信，只要还有人愿意学砖雕，这门手艺就不会断。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当人们走进一座古宅，看到那些精美的砖雕时，会想起曾经有这样一群匠人，用一生的坚守，让这门古老的工艺，在青砖上留下了不朽的年轮。而那些年轻的徒弟们，也会像他一样，握着雕刀，把这份传承，继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