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爷的茶桌案头总摆着只月白釉的盖碗，是他年轻时从景德镇带回来的老物件。碗身釉色温润，像浸过晨露的月光，唯独盖沿处有道醒目的金色纹路，像条蜷曲的细蛇，绕着盖口缠了半圈。这道纹路是我十二岁那年的“杰作”，也让我第一次弄清，碎了又拼好的陶瓷茶具盖，会不会漏汽这件事。
那年暑假的午后，阳光透过老宅的木格窗，在茶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阿爷泡了壶陈年普洱，茶香醇厚，漫得满屋子都是。我凑在旁边看新鲜，眼馋阿爷手里转动的盖碗，总想着自己也能端起来抿一口。阿爷被我缠得没法，叮嘱我“轻拿轻放，这盖碗脆得很”，便转身去里屋取茶叶罐。我小心翼翼地接过盖碗，学着阿爷的样子要掀开盖子，可手指刚碰到盖沿，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身子一歪，“哐当”一声，盖碗盖摔在青石板地上，碎成了三瓣。
清脆的碎裂声像惊雷，吓得我浑身一僵。看着地上四分五裂的瓷盖，眼泪瞬间涌了上来。我知道这是阿爷的心爱之物，平时连碰都不让别人多碰，如今被我摔碎，肯定要挨骂。果然，阿爷听到声音跑出来，看到地上的瓷盖，眉头皱得紧紧的。但他没骂我，只是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把瓷片捡起来，用手帕擦干净，装进了一个小木盒里。
“碎都碎了，哭也没用。”阿爷摸了摸我的头，语气平静，“这盖碗跟着我几十年了，扔了可惜，找个师傅修修吧。”我抽噎着问阿爷：“修好了还能用吗？盖碗盖碎了拼起来，泡茶的时候会不会漏汽啊？”阿爷愣了愣，说：“这我也说不好，得看师傅的手艺。”
隔天，阿爷带着装瓷片的木盒，领我去了巷尾的老巷。老巷深处有间不起眼的小铺子，门口挂着块褪色的木牌，写着“老周金缮”。铺子里的老周师傅头发花白，戴着副老花镜，正坐在窗边打磨一块瓷片。看到阿爷手里的木盒，老周师傅抬了抬眼镜：“又来修老物件？”阿爷笑着点头，把瓷盖碎片倒在桌上：“老周，你看看这盖碗盖，还能修不？”
老周师傅拿起瓷片，对着光仔细端详，又用手指摸了摸碎口处，慢悠悠地说：“碎得不算厉害，三瓣都齐整，没少瓷，能修。”我急着问：“师傅，修好了泡茶会漏汽吗？”老周师傅看了我一眼，笑了：“小朋友，这就看我怎么修了。瓷盖漏不漏汽，关键在拼接的缝隙严不严实，还有釉面平不平滑。”
说着，老周师傅给我们讲起了陶瓷修复的门道。他说，陶瓷茶具盖摔碎后，常见的修复方法有两种，一种是普通的拼接修复，用胶水把碎片粘起来，适合不怎么用的观赏品；另一种是金缮修复，用天然大漆混合金粉，不仅能把碎片粘牢，还能让修复后的纹路变成装饰，更重要的是，能最大程度保证缝隙的密封性。“你这盖碗是用来泡茶的，得用金缮，不然普通胶水粘的，遇热容易开胶，肯定漏汽。”老周师傅边说边拿出工具，开始清理瓷片上的杂质。
我站在旁边，好奇地看着老周师傅操作。他先用细砂纸轻轻打磨瓷片的碎口，把边缘磨得平整光滑，又用棉签蘸着酒精，把碎口处擦得干干净净。“这一步不能省，碎口有杂质，粘不牢固，缝隙就会漏汽。”老周师傅解释道。打磨干净后，他用小刷子蘸了点透明的大漆，均匀地涂在碎口处，然后小心翼翼地把三瓣瓷片拼在一起，用细绳子轻轻捆扎固定。“现在得等大漆干透，至少要三天。”老周师傅把捆好的瓷盖放在通风的架子上，“大漆干得越透，粘得越牢，密封性才好。”
这三天里，我每天都拉着阿爷去铺子看进度。老周师傅每天都会检查瓷盖的固定情况，偶尔会调整一下绳子的松紧。第三天下午，老周师傅解开绳子，拿起瓷盖看了看，满意地点点头。接下来就是金缮的关键步骤——补缝和上金粉。他用特制的小勺子，舀了一点混合了金粉的大漆，小心翼翼地填补在瓷盖的缝隙处，然后用细毛笔把缝隙处的大漆抹得平整光滑，和周围的釉面融为一体。
“这缝隙补得要和原有的釉面齐平，不然盖在盖碗上会有缝隙，热气就从缝里跑出去了。”老周师傅一边涂抹一边说，“而且大漆要涂得均匀，不能有气泡，气泡破了就会留下小孔，一样会漏汽。”涂完金漆后，老周师傅把瓷盖放在恒温的箱子里，说要再等两天，让金漆彻底干透。
五天后，我们再次来到铺子时，那只碎过的瓷盖已经焕然一新。原本的碎缝被金色的纹路填满，阳光照在上面，金光闪闪，不仅不突兀，反而多了一种独特的韵味。老周师傅把瓷盖递给阿爷，说：“你试试，盖在盖碗上看看合不合缝。”阿爷拿起瓷盖，轻轻扣在盖碗上，刚好严丝合缝，转动的时候还能感觉到轻微的阻尼感，和没摔碎时几乎一样。
“要不要当场泡壶茶试试？”老周师傅提议道。阿爷点点头，从包里拿出茶叶，用这只修复好的盖碗泡了壶龙井。热水倒进盖碗，盖上瓷盖，阿爷轻轻按住盖钮，把茶汤倒进公道杯里。我凑过去仔细看，瓷盖和碗口的连接处，没有一丝热气漏出来，茶汤的香气和没摔碎时一样浓郁。
“真的不漏汽！”我兴奋地叫起来。老周师傅笑着说：“只要手艺到位，拼接修复后的瓷盖不仅不漏汽，还能继续用很多年。但要是修复的时候偷工减料，比如碎口没打磨干净、胶水质量差、缝隙没补平，那肯定会漏汽。”他顿了顿，又说：“其实不管是陶瓷茶具，还是其他陶瓷物件，修复的核心都是‘严丝合缝’，尤其是用来装热水、泡茶的茶具，密封性更是关键。”
从那以后，这只带着金色纹路的盖碗就成了阿爷茶桌上的“明星”。每次家里来客人，阿爷都会把这个故事讲一遍，然后用这只盖碗泡茶招待客人。客人们看着瓷盖上的金色纹路，都会赞叹老周师傅的好手艺，也会好奇地问一句“真的不漏汽吗”，阿爷就会当场演示给他们看。
后来我才知道，老周师傅的金缮手艺是祖传的，他修复过无数破碎的陶瓷物件，小到茶杯茶盖，大到花瓶摆件。他常说，修复陶瓷不只是把碎片粘起来，更是把物件的“生命力”找回来。而对于茶具来说，这种“生命力”就体现在能否继续好好地泡茶，能否留住茶汤的香气，能否不让热气白白流失。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见过越来越多修复后的陶瓷茶具，有普通拼接的，也有金缮修复的。我发现，那些修复后漏汽的瓷盖，大多是因为修复工艺不到位——要么是碎口处理得粗糙，拼接后有缝隙；要么是用了劣质的胶水，遇热软化开裂；要么是缝隙填补得不平整，盖合后无法密封。而像老周师傅这样用心修复的，不仅不会漏汽，还能让破碎的物件焕发新的光彩。
如今阿爷已经不在了，但那只带着金色纹路的盖碗依然摆在我家的茶桌上。每次用它泡茶，我都会想起当年老周师傅修复瓷盖的场景，想起他说的“严丝合缝才不漏汽”。其实不只是陶瓷修复，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只有用心打磨每一个细节，才能做到尽善尽美。至于那些同样摔碎了茶具盖的人，他们的修复之路是否顺利，修复后的瓷盖是否能留住热气，或许就藏在每一次细心的打磨和认真的填补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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