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西平原的古镇深处,李家砖雕作坊的木门吱呀作响时,总能带出满院的青砖气息。李守义摩挲着案上一块刚晾晒好的青砖,指腹划过细腻的砖面,像是在与一位老友对话。六十年来,他的双手从青涩到布满老茧,始终专注于砖雕这门古老技艺,而浅浮雕的起稿,更是他视作根基的修行。在他看来,起稿不是简单的勾勒线条,而是给青砖注入灵魂的第一步,每一笔都藏着祖辈传下的智慧,也藏着与时光对话的密码。
李守义的父亲曾说,砖雕浅浮雕的起稿,讲究“眼到、心到、手到”,三者缺一不可。年轻时的他对此似懂非懂,总想着快点拿起刻刀,却被父亲按住手,逼着先练三年笔墨。那些年,他在宣纸上反复临摹吉祥纹样,从牡丹、莲花到松鹤、蝙蝠,从简单的线条勾勒到复杂的构图排布,日复一日,枯燥却也磨平了心性。父亲从不直接教他如何落笔,只是让他观察院墙上的老砖雕,感受那些浅浮雕纹样在光影下的层次变化,体会线条的粗细、疏密如何让静止的图案有了动感。直到有一天,他在临摹一幅“连年有余”纹样时,突然明白父亲的用意——浅浮雕的起稿,本质是将平面的笔墨转化为立体的砖面肌理,没有扎实的笔墨功底,就无法精准把握纹样的神韵与层次。
真正接触青砖起稿时,李守义才发现,宣纸与青砖的质感天差地别。宣纸柔软,笔墨落下可进可退;青砖坚硬粗糙,落笔便无法更改,每一笔都要稳、准、狠。父亲教他的第一步,是“选砖定纹”。并非所有青砖都适合浅浮雕,要选质地均匀、无裂纹、密度适中的砖料,用细砂纸打磨光滑后,再根据砖料的大小、用途确定纹样。若是用于宅院门楣,多选用大气的“二龙戏珠”“福禄寿喜”;若是用于窗棂,则偏爱精巧的“梅兰竹菊”“缠枝莲”。选砖定纹的过程,考验的是艺人的审美与经验,李守义至今记得,第一次独立选砖时,因没注意到砖料上的一道细裂纹,起稿一半纹样便随着裂纹崩开,辛苦白费不说,还被父亲罚着观察了三天砖料。
选好砖、定好纹,接下来便是起稿的核心步骤——“淡墨打底”。这一步需要用到特制的狼毫笔,笔锋要尖而挺,墨汁则要调得清淡,呈浅灰色,这样既能看清线条,又不会因墨色过深渗透砖体,影响后续雕刻。李守义握着笔,手臂悬空,笔尖轻轻触碰砖面,先勾勒出纹样的外轮廓。他的动作很慢,目光紧紧盯着笔尖与砖面的接触点,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手中的笔和案上的砖。父亲曾告诉他,勾勒外轮廓时要“宁大勿小、宁方勿圆”,给后续的调整留下余地。比如雕刻一朵牡丹,先画出大致的花瓣形态,不用急于细化每一片花瓣的纹路,重点是把握花朵的整体姿态与构图的平衡。
外轮廓勾勒完成后,便进入“细化层次”的阶段,这也是浅浮雕起稿最见功力的地方。浅浮雕的特点是“薄而有层次”,纹样凸起部分通常不超过砖体厚度的三分之一,因此起稿时必须精准把握各部分的深浅关系。李守义会用稍深一点的淡墨,在轮廓内部勾勒出花瓣的叠压关系、叶片的脉络走向,以及人物、动物的结构比例。他以“松鹤延年”纹样为例,鹤的翅膀要区分出主羽、次羽的层次,主羽凸起稍高,次羽稍低,起稿时就要用不同粗细的线条加以区分;松树的鳞片纹则要疏密有致,靠近树干的地方纹路较密,向外逐渐变疏,这样雕刻出来才会有立体感。为了准确把握层次,他会反复观察实物或临摹稿,用手指在砖面上比划,感受不同部位的高低起伏,再将这种感受转化为笔下的线条。
在李守义的作坊里,还保留着一本泛黄的手稿,那是他父亲留下的起稿心得,上面记载着许多祖辈传下的小窍门。其中最让他受用的,是“借光定深浅”的方法。浅浮雕的层次变化在自然光下最为明显,起稿过程中,要不时将青砖搬到阳光下,观察线条的明暗变化,判断各部分的深浅是否合理。若是某一部分线条过深,说明后续雕刻时凸起过高,可能会影响整体的协调;若是过浅,则可能导致层次不分明。有一次,他雕刻一幅“缠枝莲”纹样,起稿时觉得层次已经很清晰,可搬到阳光下一看,才发现部分莲瓣的线条过于平缓,无法体现出叠压感。无奈之下,他只能用细砂纸轻轻打磨掉原有线条,重新起稿。经过那次教训,他更加明白“借光定深浅”的重要性,也将这个窍门牢牢记在心里,传授给每一位徒弟。
除了笔墨技巧,浅浮雕起稿更讲究“意在笔先”。李守义说,每一幅纹样都有其寓意,起稿前要先理解这份寓意,将情感融入线条之中。比如雕刻“百子图”,要突出孩童的天真烂漫,线条就要圆润、活泼;雕刻“岁寒三友”,则要体现出松竹梅的坚韧挺拔,线条要刚劲、有力。他年轻时曾为一座古寺雕刻山门的浅浮雕,纹样是“十八罗汉”。为了刻好这份纹样,他不仅反复临摹罗汉像,还专门去古寺请教僧人,了解每位罗汉的故事与神态。起稿时,他将对罗汉的理解融入笔下,让每一位罗汉的表情、动作都各有特色,有的慈眉善目,有的怒目圆睁,有的沉思不语。这幅作品完成后,得到了众人的称赞,有人说,从那些浅浮雕的纹样里,能看到罗汉的灵魂。李守义知道,这便是“意在笔先”的力量,也是砖雕艺术的魅力所在。
随着时代的发展,越来越多的现代工具进入雕刻领域,有人用电脑绘图后将纹样投射到青砖上,起稿变得简单、快捷。但李守义始终坚持用传统的笔墨起稿。他说,电脑绘图再精准,也少了手工起稿的温度与灵性。手工起稿时,笔锋的轻重、墨色的浓淡,都会因艺人的心境、手感而变化,这些细微的变化最终会体现在雕刻作品中,让每一幅浅浮雕都成为独一无二的存在。他的徒弟曾问他,坚持传统是否太过固执。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带着徒弟来到作坊的后院,那里堆放着他几十年来的作品。阳光透过树叶洒在砖雕上,光影交错间,那些用传统方法起稿的纹样仿佛活了过来,牡丹娇艳欲滴,松鹤栩栩如生。徒弟看着这些作品,渐渐明白了师傅的用意。
如今,李守义已经年过八旬,双手也不如从前灵活,但他依然坚持每天练习笔墨,偶尔也会为一些古建筑修复项目雕刻砖雕。他知道,砖雕这门技艺需要传承,而浅浮雕的起稿心法,更是传承的核心。他将自己的经验毫无保留地传授给徒弟,从选砖、调墨到勾勒、细化,每一个步骤都亲自示范,反复讲解。他希望徒弟们不仅能学会起稿的技巧,更能理解其中蕴含的匠心与文化。在他看来,浅浮雕的起稿从来不是一门简单的手艺,而是一场与传统对话、与自己对话的修行。每一笔落下,都是对祖辈智慧的传承;每一幅纹样完成,都是对文化的敬畏。
夕阳西下,余晖洒在李家砖雕作坊的青砖上,给那些未完成的浅浮雕纹样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光。李守义放下手中的狼毫笔,轻轻抚摸着案上刚起好稿的青砖,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他不知道自己还能雕刻多久,但他相信,只要还有人愿意拿起笔墨,在青砖上勾勒那些古老的纹样,浅浮雕的起稿心法就不会失传。而那些带着手工温度的砖雕作品,也会像古镇里的老砖房一样,在时光的流转中,继续诉说着属于传统艺术的故事。砖面上的笔墨痕迹渐渐干涸,新的生命正在这方青砖上悄然孕育,谁又能说,这不是一场跨越时光的传承与坚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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