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北山区的雨季总是来得缠绵，雾岚像一层薄纱裹着依山而建的村落，村口老樟树下的木匠铺里，阿良正拿着一把细凿，在一块香樟木上细细雕琢。木屑带着草木的清香簌簌落下，渐渐勾勒出一朵牡丹的轮廓，花瓣层层叠叠，间隙处透光可见，正是传统木雕中最考验功力的透雕技法。阿良的指尖带着薄茧，动作沉稳得像铺里的老八仙桌，这是他跟着父亲学木雕的第二十五个年头，而父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反复叮嘱的话，至今仍在耳边回响：“透雕是木的筋骨露在外，要让它经得起岁月，先得懂怎么让木‘稳住’，不裂不炸。”
阿良的父亲老木是当地有名的木雕匠人，最擅长透雕屏风和窗棂。小时候，阿良总蹲在父亲的工作凳旁，看父亲拿着木料反复摩挲，有时还会把木料放进院子里的大水缸泡着，或是架在柴火灶上方的横梁上熏。他问过父亲，为什么要做这些麻烦事，父亲总是笑着说：“木是活的，刚砍下来的木头里藏着‘火气’和‘水汽’，透雕要把木的缝隙挖开，这些气没处跑，就会把木头撑裂。我们做的这些，都是给木头‘顺气’的。”那时的阿良似懂非懂，直到十八岁那年，他第一次独立完成一件透雕牡丹纹挂屏，满心欢喜地交给父亲，没几天挂屏就从花瓣边缘裂开了一道细纹，像一道难看的伤疤。父亲没骂他，只是把开裂的挂屏放在他面前，指着裂缝说：“你看，这木是樟木，纹理细，适合透雕，但你没等它‘醒’透就下手了。刚从山里运回来的樟木，含水量高，你直接雕刻，雕完后放在干燥的屋里，水汽蒸发太快，木头收缩不均，自然就裂了。”
那次的教训让阿良记了一辈子，也让他真正开始钻研透雕防裂的门道。父亲告诉他，透雕防裂，最基础也是最关键的一步，是选料和备料，这一步没做好，后续再怎么补救都难。老木匠选料有个规矩，不选新伐的“生木”，只选存放了至少三年的“陈木”，最好是经过自然风干的。阿良跟着父亲学选料时，父亲会教他用手掂木料的重量，用指甲划木料的表面，还会把耳朵贴在木料上轻轻敲击。“生木重，因为含水量高，指甲一划就有深痕；陈木轻，表面坚硬，敲击的声音清脆。”父亲还说，不同的木料，防裂的法子也不一样。比如樟木、楠木这类硬木，纹理致密，风干时要慢，不能放在阳光直射的地方，否则表面干得太快，内部还湿着，就会形成“外干内湿”的状态，雕刻时一受力就容易裂；而松木、杉木这类软木，纹理疏松，风干时可以适当加快速度，但也要避免急剧干燥。
备料环节的“干燥处理”，是透雕防裂的核心工序。父亲传下来的干燥方法有两种，一种是自然风干，一种是人工烘干，两种方法各有讲究。自然风干要选通风好、避光避雨的地方，把木料架起来，让空气能从四面流通，不能堆放在一起，否则木料中间的热量和水汽散不出去，容易发霉变质，还会滋生虫蛀，间接导致木料开裂。阿良记得，父亲的院子里有一个专门的风干棚，棚顶盖着茅草，四周通风，木料都用木架架离地面，每隔半个月，父亲就会把木料翻个面，确保两面干燥均匀。这样的自然风干，少则三年，多则五年，父亲说，慢工出细活，自然风干的木料，性质稳定，后续雕刻和使用时，开裂的概率会大大降低。
除了自然风干，父亲还教过阿良人工烘干的方法，主要用于一些需要尽快上手的木料，但人工烘干的风险比自然风干高，稍不注意就会让木料“焦心”或开裂。父亲的人工烘干法很特别，不用现代的烘干机，而是用柴火灶上方的横梁。他会把木料用铁丝捆好，吊在横梁上，让柴火灶燃烧时产生的热气慢慢烘烤木料，同时在灶边放一个水盆，保持一定的湿度。“烘烤的时候，火不能太旺，要小火慢烘，每天还要往木料上喷几次水，让木料的水分慢慢蒸发。”父亲告诉阿良，人工烘干的关键是“循序渐进”，不能追求速度。有一次，阿良急于完成一件订单，把一块樟木放在火边猛烘，结果第二天木料就从中间裂成了两半，损失了不少成本。父亲看到后，只是叹了口气说：“木性和人性一样，急不得。你想让它快点干，它就会用开裂来反抗你。”
选料和备料做好了，雕刻过程中的技法也直接影响透雕作品是否会开裂。透雕的特点是“镂空”，需要把木料的一部分挖空，让作品呈现出通透的效果，这就要求匠人在雕刻时把握好力度和深度，不能破坏木料的纹理和结构。父亲教阿良透雕时，强调“顺纹雕刻”，要顺着木料的纹理下刀，不能逆着纹理硬凿。“木料的纹理就像人的血管，顺着它走，木料的结构不会被破坏，雕刻时也更省力；逆着纹理凿，容易把木料的纤维凿断，形成暗伤，时间长了就会开裂。”父亲还说，透雕的镂空程度也要有分寸，不能一味追求“透”而过度雕刻，要给木料留下足够的“支撑点”。比如雕刻屏风时，边缘和中间的连接处要保留一定的厚度，不能雕得太薄，否则木料受力不均，容易从薄弱处开裂。
阿良还记得，父亲曾做过一件大型透雕“百鸟朝凤”屏风，这件屏风耗时整整一年才完成。在雕刻最复杂的“凤冠”和“鸟羽”部分时，父亲每天只工作两个小时，而且每雕一刀都极其轻柔。阿良问父亲为什么这么慢，父亲说：“这部分是屏风的核心，也是最薄弱的地方，每一刀都要精准，不能有半点差错。透雕的镂空处，木料的厚度只有几毫米，用力稍大就会把木料凿破，就算当时没破，后续也会因为受力问题开裂。”父亲还教阿良在雕刻过程中，要经常停下来，把木料放在手里反复检查，用手感受木料的温度和湿度，如果发现木料有轻微的变形或干燥过快的迹象，就停下来，把木料放在阴凉潮湿的地方“回潮”一段时间，再继续雕刻。
雕刻完成后，后续的处理和保养也不能忽视，这是透雕作品长期保持不裂的最后一道保障。父亲传下来的方法是，雕刻完成后，先把作品放在通风处自然晾干几天，然后用细砂纸轻轻打磨一遍，去除表面的毛刺，再涂上一层薄薄的蜂蜡。“蜂蜡是个好东西，既能让木雕作品的纹理更清晰，还能起到防潮、防虫的作用，相当于给木料穿了一层‘保护衣’。”父亲涂蜂蜡的手法也很特别，不是直接把蜂蜡涂在作品上，而是把蜂蜡放在火上融化，然后用软布蘸着融化的蜂蜡，均匀地涂抹在作品表面，涂完后再用干净的布反复擦拭，让蜂蜡充分渗透到木料的纹理中。阿良试过用现代的清漆代替蜂蜡，但发现清漆虽然干得快，亮度高，但透气性差，木料内部的水汽无法散发，时间长了还是会开裂，而且清漆的质感远不如蜂蜡温润，少了传统木雕的韵味。
随着时代的发展，越来越多的现代工具和技术走进了木雕行业，有些匠人会用微波干燥、真空干燥等方法处理木料，用电动工具雕刻，速度比传统方法快了很多。阿良也曾试过用电动工具雕刻，确实效率很高，但他发现，用现代工具雕刻的透雕作品，虽然短期内看起来没什么问题，但经过几年的岁月洗礼，开裂的概率比传统方法制作的作品要高。有一次，一位客户拿着一件用现代干燥法处理的透雕作品来找他修复，作品的镂空处已经裂了好几道缝。阿良仔细检查后发现，这件作品的木料虽然干燥速度快，但内部的应力没有完全释放，雕刻时又用电动工具高速切削，破坏了木料的纤维结构，所以用了没多久就开裂了。
阿良还是坚持用父亲传下来的传统方法做透雕，虽然慢，但做出的作品经得起时间的考验。他的铺子里，摆放着不少父亲留下的透雕作品，有几十年历史了，依然完好无损，纹理清晰，色泽温润。阿良现在也开始收徒弟了，他把父亲教给他的透雕防裂门道，一字一句地传给徒弟们。他告诉徒弟们，透雕防裂的道理，其实就是顺应木性，尊重自然。每一块木料都有自己的脾气，只有读懂它，顺着它的性子来，才能做出一件好的透雕作品，让它在岁月的流逝中保持完整，不裂不炸。
雨季渐渐过去，阳光透过老樟树的枝叶，洒在木匠铺的地面上，形成斑驳的光影。阿良放下手中的细凿，拿起那件快要完成的香樟木透雕牡丹纹挂屏，放在阳光下仔细端详。挂屏的花瓣通透灵动，纹理清晰，没有一丝裂痕。他想起了父亲，想起了父亲教他选料、备料、雕刻的那些日子。或许，透雕防裂的技艺，不仅仅是一门手艺，更是一种传承，一种对自然的敬畏，对匠心的坚守。未来的日子里，他还会继续守着这家木匠铺，把这门手艺传下去，让更多的人懂得，一件好的透雕作品，背后藏着的不仅是匠人的心血，还有那些与木相处的智慧。而这些智慧，就像老樟树上的年轮，在岁月的沉淀中，愈发清晰，愈发厚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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