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的老槐树落了第三场秋黄时，李师傅的维修铺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来人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怀里抱着个用蓝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物件，脚步放得极轻，仿佛抱着什么易碎的珍宝。进了铺门，小伙子没急着说话，先打量了一圈墙上挂着的各式老式收音机——木质外壳的、金属机体的，还有几台拆了外壳露出密密麻麻线路的，阳光透过铺门的格子窗洒进来，在那些泛着铜锈的零件上镀上一层暖光。
“师傅，您能修这个吗？”小伙子把怀里的物件轻轻放在维修台面上，小心翼翼地掀开蓝布。底下是一台上海163-2型电子管收音机，深棕色的木质外壳已经有些褪色，边角处有明显的磕碰痕迹，正面的调频刻度盘蒙着一层薄灰，但“上海”两个烫金大字依旧清晰可辨。李师傅眯起眼，伸手轻轻抚过外壳，指尖触到木质纹理的粗糙质感，像是摸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岁月。这台收音机至少有六十年历史了，在当年，可是寻常人家难得的“大件”。
“这是我爷爷留下的。”小伙子见李师傅神情专注，轻声解释道，“爷爷走之前，还总念叨着这台收音机，说当年就是靠它听新闻、听样板戏、听评书过日子的。后来不知道怎么就坏了，再也没响过。我想把它修好，留个念想。”李师傅点点头，没多说什么，从工具箱里拿出一副老花镜戴上，又取来一块干净的抹布，先细细擦拭起收音机的外壳和刻度盘。他的动作很慢，每一个角落都擦得格外仔细，像是在进行一场庄重的仪式。
拆开机壳的瞬间，一股混合着灰尘和老旧元器件特有的塑胶味扑面而来。李师傅凑过去，借着台灯光线仔细观察内部结构。电子管收音机的内部远比现代收音机复杂，密密麻麻的线路像一张蛛网，连接着各个元器件，其中最显眼的就是那六个圆柱形的电子管，整齐地插在管座上。“电子管是这玩意儿的心脏，”李师傅一边用镊子轻轻拨动线路，一边对小伙子说，“这东西娇贵，受热、受潮、震动都容易坏，很多老收音机不响，问题多半出在这上面。”
他先从工具箱里拿出万用表，小心翼翼地卸下其中一个电子管，将万用表的探针搭在管座的引脚处。指针纹丝不动，李师傅眉头微蹙，又依次卸下另外五个电子管检测。结果并不理想，六个电子管里，有三个已经完全失效，另外三个的性能也大幅衰减，这无疑是收音机沉默的主要原因。“电子管老化是老收音机的通病，”李师傅放下万用表，对小伙子说，“这型号的电子管现在不好找，得慢慢找适配的。你别急，我先把其他部分检查一遍。”
接下来的时间里，李师傅全身心投入到检修工作中。他先用毛刷仔细清理掉内部的灰尘和蛛网，那些附着在线路上的灰尘积了几十年，稍不注意就可能弄断脆弱的线路。清理完毕后，他开始检查电容和电阻。老收音机常用的纸质电容和电解电容，时间久了容易出现漏液、老化的情况，这也是导致故障的常见原因。李师傅逐一用万用表检测，果然发现了问题——有四个纸质电容已经漏液，外壳都鼓了起来，还有两个电阻的阻值已经偏离了标称值。
“这些元器件都得换。”李师傅把坏了的电容和电阻放在一旁，对小伙子说，“电容漏液不仅会导致收音机不响，还可能腐蚀线路和其他元器件，要是再拖下去，损坏会更严重。”小伙子连忙点头：“师傅，您看着换就行，只要能修好，多少钱都没关系。”李师傅笑了笑：“钱不是问题，关键是要找到合适的配件。这些老物件的配件早就停产了，得去旧货市场淘，或者找同行调货。”
接下来的三天，李师傅每天收铺后，都会骑着他的旧自行车去城郊的旧货市场。那里有不少专卖老旧电器配件的摊位，是他平时找配件的主要地方。第一天去，他没找到适配的电子管，只淘到了两个匹配的纸质电容。第二天，他运气稍好，在一个角落里的摊位上找到了三个同型号的电子管，老板说这是他从一批报废的老设备里拆出来的，还能用。第三天，他终于凑齐了所有需要更换的电容和电阻。
回到铺里，李师傅立刻开始更换元器件。焊接线路是个细致活儿，电子管收音机的线路很细，焊点又小，稍微手抖就可能焊错，甚至把线路焊断。李师傅屏住呼吸，左手拿着镊子固定住元器件，右手握着电烙铁，烙铁头精准地落在焊点上。高温让焊锡迅速融化，顺着线路流淌，形成一个圆润的焊点。他的动作娴熟而稳定，这是几十年维修经验沉淀下来的底气。小伙子就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看着李师傅的手在复杂的线路间穿梭，眼神里满是敬佩。
更换完所有损坏的元器件后，李师傅又重新检查了一遍线路，确认没有虚焊、错焊的情况，才把六个电子管小心翼翼地插回管座。“现在可以试试了。”他直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腰肢，对小伙子说。小伙子紧张地盯着收音机，双手不自觉地攥成了拳头。李师傅伸手握住收音机侧面的电源开关，轻轻一按。“嗡——”一声轻微的电流声响起，紧接着，刻度盘上的指示灯亮了起来，发出柔和的橙黄色光芒。
但收音机并没有立刻传出声音。李师傅没慌，转动着调频旋钮，一点点调整频率。旋钮转动时，发出“咔哒咔哒”的清脆声响，像是在叩击时光的大门。当旋钮转到某个位置时，一阵夹杂着杂音的歌声突然从喇叭里传了出来——“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歌声有些沙哑，还带着明显的电流杂音，但在这一刻，却显得格外动人。
小伙子猛地红了眼眶，伸手捂住了嘴，眼泪顺着脸颊滑落。这歌声，他在爷爷的讲述里听过无数次，如今终于真切地从这台老收音机里传了出来，仿佛爷爷就站在身边，陪着他一起听这首歌。李师傅看着小伙子的模样，眼神也柔和了下来。他又微调了一下旋钮，杂音渐渐变小，歌声变得清晰了一些。“还得再调试调试，让音质更好点。”他说着，又拿出螺丝刀，轻轻调整着收音机内部的可变电容。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李师傅反复调试着各个部件，时而调整调频旋钮，时而用螺丝刀微调电容，时而用万用表检测各项参数。小伙子就一直站在旁边，安安静静地看着，偶尔递上一杯水。阳光渐渐西斜，透过格子窗洒在维修台上，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终于，李师傅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对小伙子说：“好了，你听听看。”
此时，收音机里正在播放一段评书，单田芳那独特的嗓音清晰洪亮，没有丝毫杂音，仿佛穿越了几十年的时光，直接来到了这间小小的维修铺里。小伙子凑过去，耳朵贴近喇叭，听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身，深深向李师傅鞠了一躬：“谢谢您，师傅！太谢谢您了！这声音，和爷爷说的一模一样！”李师傅扶起他，笑着说：“不用谢，我就是做这个的。这老物件修好了，不仅是修好了一台收音机，更是留住了一段念想，一份时光。”
小伙子小心翼翼地抱起修好的收音机，蓝布重新包裹好，又仔细检查了一遍，才转身向门外走去。走到门口时，他停下脚步，回头对李师傅说：“师傅，以后我要是还有老物件要修，还来找您！”李师傅挥了挥手，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的秋黄里，才重新坐回维修台前。台面上，还残留着刚才维修时留下的少许焊锡和灰尘，那台上海163-2型收音机留下的温暖触感，似乎还停留在指尖。
暮色渐渐笼罩了小巷，李师傅关掉台灯光，收拾好工具箱。铺子里很安静，只有窗外老槐树的叶子偶尔飘落的声音。他想起自己年轻时，刚开始学修电子管收音机的日子，师傅也是这样手把手地教他，告诉他每一个元器件的作用，每一个焊点的技巧。那时候，电子管收音机是最热门的电器，维修铺里每天都挤满了人，空气中总是弥漫着焊锡和元器件的味道。如今，时代变了，智能手机、智能音箱取代了老式收音机，修这种老物件的人越来越少，找他修的，大多是像今天这样，为了留住一份念想的人。
李师傅锁上铺门，骑着旧自行车往家走。秋风拂过脸颊，带着些许凉意。他想起刚才那台修好的收音机，想起小伙子激动的泪水，心里忽然觉得暖暖的。或许，他修的从来都不是简单的电器，而是那些被时光尘封的记忆，那些藏在老物件里的情感。不知道下一次，还会有谁带着承载着时光与情感的老物件，走进他的维修铺，让那些沉默的岁月，再次发出温暖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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