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淄城的暮色总带着些青铜的味道。公孙述将最后一根丝弦缠上桐木琴轸时,巷口的更夫正摇着梆子走过,那声音混着渐起的炊烟,在檐角飞翘的瓦当间打了个转,落进他案头那盏快要燃尽的油灯里。
他指尖抚过琴面,年轮在木纹里洇出浅褐色的涟漪。这具琴已陪了他二十三年,从稷下学宫的杏坛到如今陋巷的柴扉,琴尾刻着的 “和” 字早已被摩挲得发亮。窗外忽然传来孩童的嬉闹,夹杂着货郎摇铃的叮当,公孙述望着窗纸上自己佝偻的影子,恍惚间竟看见二十年前那个束着高冠的青年,正站在学宫的槐树下,听淳于髡讲 “大鸟不飞” 的寓言。
那时的临淄城像块浸了蜜的玉。街道上往来的马车总带着各国的香料,书肆里摊开的竹简能铺满半条街,连卖浆的老汉都能对 “白马非马” 的辩题说上两句。公孙述每日卯时便去学宫练琴,师旷传下的《清角》需在晨光初现时弹奏,说是能引来风里的灵气。有次他练到入神,忽觉衣袖被轻轻扯动,低头见个梳双丫髻的小姑娘正踮脚望他的琴,发间还别着朵紫菀花。
“先生弹的是《驺虞》吗?” 小姑娘的声音脆得像新抽的竹芽。
公孙述笑了,调转琴弦奏起那支歌咏仁兽的古曲。琴声漫过学宫的石阶,惊起檐下栖息的燕子,也惊动了廊下那位捧着简册的老者。后来他才知道,那是主张 “乐与政通” 的荀子,而那个听琴入迷的小姑娘,是齐相田单家的小女儿,名叫田姜。
田姜成了他的弟子。每个月望日,她都会带着亲手做的蜜饵来学琴,马车停在巷口,银铃般的笑声却能穿透半条街。公孙述教她弹奏《诗经》里的篇章,从《关雎》的温婉到《鹿鸣》的和乐,田姜学得极快,指尖在琴弦上跳跃时,仿佛有精灵在舞蹈。
“先生,为何同样的琴弦,您弹出来的声音总带着些说不清的滋味?” 某次学完《伐檀》,田姜托着腮问他。
公孙述望向窗外那株老槐树,树影在琴上投下斑驳的晃动。“因为琴声里住着故事。” 他轻轻拨动宫弦,“就像这棵树,春听燕语,夏承蝉鸣,秋沐冷雨,冬覆白雪,每道年轮都藏着不同的声音。”
田姜似懂非懂,却把这话记在了心里。她开始留意市井间的声音,清晨的汲水声、黄昏的打铁声、节日里的鼓乐声,甚至是雨天屋檐滴落的声响。下次学琴时,她竟能用琴弦模仿出市集的喧闹,引得公孙述抚掌大笑。
变故发生在那年深秋。燕国的铁骑踏破了临淄的城门,火光映红了夜空,也烧断了学宫的梁柱。公孙述背着琴在混乱中逃亡,路过田府时,望见那座熟悉的宅院已燃起熊熊大火。他在街角的断墙后躲了三日,听见了田单战死的消息,也听见了百姓们流离失所的哭嚎。
后来他辗转流落至薛地,在孟尝君的旧宅旁开了间小小的琴坊。战乱年代,买琴的人不多,倒是常有流亡的人来听他弹琴。公孙述不再弹奏那些和乐的篇章,他的琴声里开始有了刀剑的寒响,有了离人的叹息,有了荒冢的寂寥。有个双目失明的老兵,每次听完琴都要落下泪来,说那琴声让他想起了故乡的麦浪。
三年后的一个雪夜,琴坊的门被轻轻叩响。公孙述拉开门,看见风雪中立着个素衣女子,头巾下露出的眉眼依稀熟悉。“先生,还认得我吗?” 女子摘下头巾,露出一张清瘦却依旧明亮的脸。
是田姜。她在战乱中被家将护着逃了出来,辗转多地才寻到这里。只是那双曾经灵动的眼眸,此刻却蒙着一层淡淡的忧愁。“我以为再也找不到您了。” 她捧着怀里的琴,那是公孙述当年留在学宫的另一具桐木琴,琴身虽有裂痕,却被仔细修补过。
那晚,公孙述为田姜弹奏了新谱的曲子。没有名字,却听得人肝肠寸断。琴声里有临淄城的火光,有逃亡路上的冰霜,有死去的亲人,也有残存的希望。田姜静静地听着,手指在膝头轻轻打着节拍,仿佛在跟着琴声回到那些逝去的岁月。
“先生,我想把这些声音记下来。” 田姜忽然开口,“记下来,就不会忘了。”
于是,他们开始一起搜集乱世中的声音。田姜带着纸笔走遍街巷,记录下流民的歌谣、工匠的号子、甚至是战场上归来的士兵哼唱的小调。公孙述则将这些声音谱成琴曲,有时在月光下,有时在炉火旁,琴弦与笔墨交替着诉说着这个时代的伤痛与坚韧。
有个春天的清晨,田姜带回一首采桑女唱的歌谣,曲调简单却格外动人。公孙述按着旋律弹奏时,忽然停下了手。“这曲调…… 像极了当年你模仿的市集声。” 他望着田姜,眼中闪过一丝暖意。
田姜笑了,眼角泛起浅浅的细纹。“是啊,只是少了些喧闹,多了些回甘。” 她走到窗前,望着院里抽芽的桃树,“就像这乱世,再苦再难,总会有新的枝芽冒出来。”
公孙述重新拨动琴弦,这次的琴声里,除了过往的伤痛,竟多了些温柔的期盼。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两张鬓角已染霜华的脸上,也照在案头那叠写满了音符的竹简上。
巷口的桃树又开花了,粉白的花瓣落在青石板上,像极了当年田姜发间别着的紫菀。有孩童从琴坊前跑过,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那旋律隐隐约约,竟有几分《驺虞》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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