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秋第一次听见 “规矩” 两个字,是在六岁那年的夏夜。老槐树影婆娑地晃在土坯墙上,爷爷林德山正用麻绳捆扎刚编好的竹筐,竹篾碰撞的脆响里,他突然开口:“吃饭不许吧唧嘴,夹菜只能夹自己跟前的。”
她扒着灶台边缘,看奶奶把最后一碗腌菜摆上木桌。八仙桌的木纹里嵌着经年累月的油渍,桌角缺了块木茬 —— 那是父亲小时候打翻油灯烧的。爷爷总说这是 “教训”,得留着。
父亲林建军十八岁那年冬天,把烫着卷发的母亲领进门时,爷爷正坐在堂屋的太师椅上抽旱烟。烟雾缭绕里,他没看新媳妇的红棉袄,倒盯着父亲磨破的鞋跟:“成家了就得像个样,别总让你媳妇跟着受委屈。” 那天母亲偷偷抹眼泪,后来才知道,爷爷连夜劈开了院里最大的那棵梧桐树,给他们打了套新家具。
林晚秋上小学时,父亲在镇上开了家修车铺。每天放学路过,总能看见他蹲在车底下,油污顺着指缝流进袖口。有次她考了全班第二,举着试卷冲进铺子,父亲却头也没抬:“把扳手递过来。” 直到晚饭时,她听见父亲在厨房跟母亲说:“明天去买只鸡,孩子爱吃鸡腿。”
初中的叛逆期来得猝不及防。林晚秋开始偷偷攒钱买磁带,把周杰伦的歌词抄在课本背面。一个周末的午后,父亲翻出她藏在床板下的歌本,粗粝的手指划过 “双节棍” 三个字,突然把她拽到修车铺。
“你看这轴承,” 他指着 disassembled 的零件,“缺了颗滚珠就转不动。读书就像攒滚珠,少一颗都不行。” 那天他没让她回家,直到她把整本英语单词背完,才发现他偷偷往她书包里塞了袋巧克力。
2008 年夏天,林晚秋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爷爷突然咳得厉害。她握着通知书坐在病床前,老人枯瘦的手抓住她的手腕:“城里不比乡下,凡事多琢磨。” 窗外的蝉鸣聒噪得很,她看见父亲蹲在医院的走廊里,背影比任何时候都要佝偻。
大学四年,林晚秋很少回家。每次视频通话,母亲总说父亲在修车铺忙,镜头扫过墙角时,却能看见他偷偷张望的身影。毕业那年她决定留在省城,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父亲突然说:“我给你寄了床棉被,城里的冬天比家里冷。”
工作第三年,林晚秋在一次项目会上遇见了周明宇。男人西装革履,说话时总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确定关系那天,她鬼使神差地把他带回了老家。父亲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手里的扳手转来转去,半天憋出一句:“我家晚秋,脾气倔。”
订婚宴上,周明宇的父母提出要在省城全款买房。林晚秋正想开口,父亲突然站起来,从怀里掏出个布包:“这是我们老两口攒的,不够的话,我把修车铺盘出去。” 她看着那堆皱巴巴的钞票,突然想起小时候,他总说挣钱不容易,却在她摔断腿时,连夜背着她走了二十里山路。
婚礼前一天,父亲把她叫到院子里。老槐树比当年粗壮了许多,树底下摆着那套他亲手打的家具。“明天起,你就是周家的人了,” 他摸了摸树皮上的疤痕,“但啥时候想回家,这门都为你敞着。” 月光透过叶隙落在他鬓角的白发上,像落了层霜。
怀孕那年冬天,林晚秋孕吐得厉害。母亲赶来照顾她,说父亲把修车铺关了,天天在家磨核桃。“他说城里的核桃不新鲜,非要自己砸了寄过来。” 母亲打开包裹时,她看见那些核桃仁个个完整,边缘光滑得像被精心打磨过。
儿子小核桃出生那天,父亲在产房外坐了整整一夜。护士抱着孩子出来时,这个一辈子刚强的男人,突然红了眼眶。他小心翼翼地接过襁褓,动作笨拙得像第一次握扳手:“跟晚秋小时候一个样,都是倔脾气。”
小核桃三岁那年,第一次回老家过年。父亲把他架在脖子上,在结冰的院子里跑了一圈又一圈。孩子咯咯的笑声里,林晚秋看见爷爷的遗像挂在堂屋正中,相框擦得锃亮。八仙桌换了新的,桌角再也不会缺木茬了。
那天晚上,小核桃拿着爷爷留下的竹筐玩,不小心摔在地上。林晚秋正要呵斥,父亲突然拦住她:“碎了就碎了,再编一个便是。” 他从墙角翻出竹篾,昏黄的灯光下,手指依然灵活。小核桃趴在他膝头,眼睛亮晶晶的:“外公,你教我好不好?”
林晚秋靠在门框上,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夏夜。爷爷也是这样坐着编竹筐,父亲趴在旁边看,而她扒着灶台边缘,听着那些关于规矩的教诲。屋檐下的灯火明明灭灭,照亮了三代人的眉眼。
小核桃上幼儿园时,周明宇被派去上海工作。林晚秋犹豫要不要跟着去,父亲打来电话:“想去就去,家里有我呢。” 挂了电话她才发现,母亲发来了张照片 —— 父亲在修车铺门口搭了个小棚子,里面摆着她小时候的木马。
去年秋天,小核桃在学校跟人打架。林晚秋气冲冲地想去质问老师,父亲却让她先等等。“你小时候把邻居家的玻璃砸了,我没打你,是让你自己去道歉,” 他慢悠悠地喝着茶,“孩子得自己明白错在哪。” 那天她蹲下来问儿子为什么打架,小家伙攥着拳头说:“他说我外公是修车的,没出息。”
周末回老家时,林晚秋把这事告诉了父亲。他正在给小核桃做弹弓,闻言笑了笑:“明天我带他去修车铺转转。” 第二天,她看见父亲把小核桃抱到一辆旧自行车前:“你看这链条,看着不起眼,没它车子就跑不动。人也一样,不在乎干啥,在乎能不能干好。”
夕阳把祖孙俩的影子拉得很长,林晚秋突然想起爷爷说过的话。那些关于规矩、关于责任、关于坚守的道理,从来都不是刻板的教条,而是像老槐树上的年轮,一圈圈生长在血脉里。
今年清明,全家回去给爷爷扫墓。小核桃拿着自己编的竹篮,里面装着爷爷爱吃的枣糕。下山时,他突然问:“妈妈,太爷爷说的规矩,我也要学吗?” 林晚秋看了眼走在前面的父亲,他正弯腰帮母亲拂去裤脚的尘土,动作温柔得不像个一辈子跟机械打交道的人。
山风穿过树林,带着新叶的清香。林晚秋握住儿子的手,远处的屋檐下,似乎永远有盏灯亮着,等着重逢,也等着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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