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明蹲在樟宜机场的行李传送带旁,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行李箱边角的刮痕。那道月牙形的印记是去年搬家时蹭到的,此刻在冷白的灯光下泛着微光,像极了闽南老家屋顶上那弯时常被榕树遮挡的月亮。
他低头数着传送带上旋转的轮毂,第三十七圈时,那个贴满托运标签的深蓝色箱子终于冒了出来。箱子侧面还粘着半张褪色的春联,”春” 字只剩个草字头,是母亲临出门前硬塞进他包里的,说带着家乡的红气,在外头不容易受欺负。
走出到达大厅时,吉隆坡的湿热空气突然裹了上来。阿明下意识摸了摸后颈,那里还留着临行前父亲用艾草烫出的浅褐色印记。父亲说这是 “平安符”,当年他闯南洋时,爷爷也在他身上烫过同样的痕迹。
街边排档的炊烟混着雨水的腥气飘过来,炒粿条的香气里掺着陌生的咖喱味。阿明掏出手机想查路线,屏幕上突然弹出妹妹发来的视频请求,背景里传来妈祖庙的鞭炮声 —— 原来今天是三月二十三,家乡的妈祖诞辰。
他躲到柱子后面接起视频,妹妹举着手机绕着神像转了一圈,镀金的妈祖像在烛火里明明灭灭。”哥,妈给你求了平安符,塞在你枕头下的铁盒子里了。” 妹妹的声音被鞭炮声劈得断断续续,”她说等你站稳脚跟,就把符寄过去。”
挂了电话,阿明发现行李箱的滚轮卡在了排水沟的铁格里。他蹲下去解困时,看见水洼里自己的倒影正随着雨水轻轻摇晃,像极了二十年前在老家池塘里看见的那轮碎月。

租住的房间在唐人街背面的骑楼里,木楼梯踩上去会发出 “吱呀” 的呻吟。房东是位姓林的福建老太太,第一次见面就塞给他一把用红线捆着的桂圆干,说 “出门人带着,想家时就嚼两颗”。
阿明在一家同乡开的肉骨茶店里帮忙,每天天不亮就要去市场挑排骨。肉摊老板是第三代华裔,讲着夹杂马来语的福建话,总爱拍着他的肩膀说 “后生仔,耐得住熬,就有出头天”。
有天凌晨收摊时,暴雨把街道浇成了河。阿明抱着一箱没卖完的油条往回走,路过天桥时看见个卖唱的老者,三弦琴弹得不成调,却固执地唱着《爱拼才会赢》。雨丝斜斜地打在老者的草帽上,他突然想起父亲年轻时在码头扛货的样子,也是这样任凭雨水混着汗水往下淌。
房间的窗台上摆着个空酒瓶,里面插着从路边摘的凤凰花。花瓣落了就捡起来夹在通讯录里,如今已经攒了厚厚一叠。有次林老太看见,说这花在福建叫 “金凤”,当年她母亲就是揣着这样的花瓣漂洋过海来的。
中秋节那天,肉骨茶店提前打烊。阿明买了两个月饼,坐在骑楼的栏杆上慢慢啃。月亮被电线分割成细碎的光斑,他掏出手机给家里打电话,母亲在那头絮絮叨叨说邻居家的阿妹出嫁了,父亲种的柚子今年结了十八个。
挂电话时,林老太端着碗芋泥走过来。”吃点甜的,不想家。” 老太太的指甲涂着凤仙花汁染的红,”我刚来那年,对着月亮哭了整整一夜,后来才明白,月亮照在这里,也照在咱老家屋顶上。”
阿明看着碗里的芋泥,忽然发现老太太的手在微微发抖。月光落在她银白的头发上,像落了一层薄薄的霜。他想起行李箱里那半张褪色的春联,不知此刻在樟宜机场的哪个角落,是否也沾着同样的月光。
转眼到了年关,店里的生意格外好。阿明忙到深夜,在厨房的水龙头下洗手时,看见镜子里的自己眼角多了道细纹。他对着镜子扯了扯嘴角,发现笑起来的样子越来越像父亲。
除夕夜,林老太请他去家里吃年夜饭。八仙桌上摆着十二道菜,每道都贴着红纸写的菜名。老太太指着一盘红烧鱼说 “这叫年年有余”,又指着碗里的发菜说 “这是发财”,说到最后红了眼眶:”以前你爷爷总说,不管在哪,规矩不能少。”
饭吃到一半,外面突然响起鞭炮声。阿明跑到阳台去看,发现唐人街的夜空被烟花染得五颜六色。他掏出手机想拍照,却在屏幕里看见自己映在玻璃上的影子,正和远处寺庙的金顶重叠在一起。
开春后,阿明租下了隔壁的空铺,打算开家小小的鱼丸店。装修那天,林老太送来一幅手写的 “开业大吉”,字里行间还留着墨香。她摸着门框上的雕花说:”我男人年轻时也在这里开过裁缝铺,后来… 后来就没了。”
鱼丸店开张那天,肉摊老板送来半扇猪肉,卖唱的老者带着新做的三弦琴来捧场。阿明站在店门口给客人递试吃的鱼丸,忽然发现阳光穿过骑楼的廊柱,在地上投下的影子竟和老家祖屋的门框有些相似。
有天傍晚,一个背着背包的年轻姑娘来店里吃面。她说自己刚从泉州来,要去槟城找舅舅。阿明多给她加了两个鱼丸,看着姑娘狼吞虎咽的样子,想起自己刚下飞机那天,也是这样贪婪地嗅着空气里所有熟悉的味道。
姑娘临走时,阿明从抽屉里拿出片压干的凤凰花,让她带给舅舅。”就说同乡人给的,” 他挠了挠头,”看见这花,就像看见家里人了。”
台风季来临时,鱼丸店的屋顶漏了雨。阿明踩着梯子修补时,发现瓦片下藏着个铁皮盒。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张泛黄的船票和一绺用红绳捆着的头发。林老太闻讯赶来,摸着那些船票哭了:”这是我母亲的东西… 她总说,头发留着,根就在。”
那天晚上,阿明把铁皮盒里的东西一一拍照,发给了在泉州的妹妹。妹妹很快回复说,祖屋的梁上也藏着类似的盒子,里面是太爷爷当年闯关东时留下的烟袋。
雨停后,阿明去市场买了新的瓦片。路过天桥时,看见卖唱的老者正教几个东南亚面孔的年轻人唱《鼓浪屿之波》。老者的三弦琴换了新弦,琴声在湿漉漉的空气里荡出圈圈涟漪,像月光落在水面上的样子。
鱼丸店的生意渐渐有了起色,阿明在店后隔出个小储藏室,摆上从老家运来的蒸笼。有次林老太来帮忙,看着蒸笼上冒出的白汽说:”这雾气腾起来,倒像是老家清晨的样子。”
冬至那天,阿明包了一百个汤圆。来店里的客人每人送三个,不分肤色语言。有个马来西亚小伙捧着汤圆,用生硬的中文说:”甜,像… 像过年。” 阿明听着,忽然想起父亲说过,日子不管过成啥样,总得有点甜滋味才撑得下去。
跨年夜,唐人街举办了舞龙大会。阿明关了店门去看热闹,挤在人群里时,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是妹妹发来的视频,镜头里父亲正举着他当年烫过艾草的那块皮肤,对着屏幕比划:”你看,这印记还在,跟月亮似的,圆了又缺,缺了又圆。”
舞龙的锣鼓声突然炸响,阿明抬头看见金色的龙身在烟火里穿梭。他摸了摸后颈,那里的褐色印记早已淡成了月牙的形状。人群中有人开始倒计时,他对着手机屏幕轻声说:”爸,妈,这里的月亮,和家里的一样亮。”
烟火在夜空绽放时,阿明发现自己的影子正和龙灯的影子重叠在一起。他想起刚来时卡在排水沟里的行李箱,想起那些夹在通讯录里的凤凰花瓣,想起林老太母亲留下的铁皮盒。这些零碎的物件像散落在时光里的月光,此刻突然在他眼前聚成了完整的圆。
打烊回房时,阿明在楼梯转角发现片掉落的凤凰花瓣。他弯腰捡起来,想夹进新换的通讯录里,却看见扉页上妹妹写的字:”哥,妈说你行李箱夹层里,她还塞了把家乡的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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