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先生的书房总飘着股陈旧的樟木味。六斗柜第三层藏着他最宝贝的线装《论语》,泛黄的纸页间夹着 1957 年的购书小票,边角已经脆得像枯叶。每个周末午后,他都会戴上老花镜,用竹制书签小心翼翼地翻到 “学而时习之” 那页,阳光穿过雕花木窗,在字里行间织出细密的金线。
孙女陈诺第一次把平板电脑递到他面前时,他正用宣纸包书皮。十七岁的姑娘手指在屏幕上划了两下,三千年前的竹简文字突然在玻璃背面活过来,带着注音和白话注释,连 “觚不觚” 的典故都配了动画。陈老先生的手指悬在半空,竹浆纸的粗糙触感还残留在指尖,却迟迟落不到那片冰凉的光亮上。

那年冬天陈诺要去英国交换,收拾行李时对着书架犯了难。她想带《红楼梦》却怕超重,装《百年孤独》又担心译本不全。陈老先生蹲在行李箱旁数书脊,忽然想起自己年轻时背着《资本论》徒步下乡的日子,帆布包磨破了三个角,书页被雨水泡得发胀,却还是宝贝得紧。
“用这个吧。” 他从樟木箱底翻出个深蓝色布套,里面裹着台旧 Kindle。是儿子前年送的生日礼物,他嫌按键声音吵,一直没碰过。陈诺抱着那巴掌大的机器笑出眼泪,连夜把二十本小说塞进存储卡,屏幕亮起时,像捧着片会发光的竹简。
伦敦的雨总下得缠绵。陈诺在摄政公园的长椅上读《边城》,指尖划过电子屏,突然收到爷爷的视频。老人举着放大镜对着屏幕,镜片后的眼睛眯成月牙:“翠翠后来怎么样了?我这书缺了最后几页。” 她把电子书调到大字号,镜头对着屏幕慢慢滑动,雨打在玻璃幕墙上的声音,混着爷爷轻声的叹息,像极了故乡的梅雨。
来年春天,陈老先生学会了用语音搜索。他总在晨练回来后坐在藤椅上,让智能音箱念《史记》,听到精彩处就按住录音键:“诺诺,鸿门宴这段比戏文还热闹。” 有次误触了翻译功能,屏幕上跳出串英文,老人急得给儿子打电话:“这书怎么突然说洋文了?是不是中了邪?”
陈诺暑假回家时,发现书房多了个电子墨水屏阅读器。爷爷戴着老花镜,用铅笔在便签纸上记操作步骤,纸页边缘卷得像浪花。“你看,” 他点开收藏夹,里面整整齐齐排着《唐诗三百首》《本草纲目》,甚至还有本《网络用语大全》,“现在连‘yyds’都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台风天的夜晚最适合读书。陈诺和爷爷并排坐在沙发上,一个捧着阅读器,一个翻着线装书。窗外的雨敲打着芭蕉叶,屋里的电子屏偶尔闪过翻页的微光。“其实啊,” 老人突然合上书,手指轻轻敲着阅读器的外壳,“字在哪不重要,重要的是字里的道理,能跟着人走四方。”
深夜整理书架时,陈诺发现那本缺页的《边城》被放在最上层,扉页里夹着张打印纸,是她当年在伦敦补全的结局。纸页边缘已经泛黄,和线装书的纸页几乎融为一体。电子阅读器在桌上静静亮着,屏幕停留在 “那个人也许永远不会回来,也许明天就会回来”。
楼下传来爷爷的鼾声,混着窗外渐歇的雨声。陈诺把阅读器调暗,像合上一本古老的线装书。月光透过纱窗落在书页上,那些流动在电子屏里的文字,仿佛突然有了重量,在寂静的夜里,轻轻发出墨香的回响。
社区图书馆的旧书换活动开始那天,陈老先生捐出了二十本线装书。他在每本书里夹了张纸条,写着购书的年份和读时的感想。管理员笑着说这些书会被数字化保存,老人突然有些不舍,摩挲着《论语》的封面:“记得把我的批注也录进去,说不定有人爱看呢。”
陈诺在旁边帮着登记,看到电子系统里跳出爷爷的名字,后面跟着一串书籍编号。阳光穿过图书馆的玻璃穹顶,落在那些等待被扫描的旧书上,灰尘在光柱里跳舞,像无数个跳动的文字符号。
秋分那天,陈诺收到个沉甸甸的快递。打开一看,是爷爷用毛笔写的条幅,上面题着 “墨香无界” 四个大字。卷轴末端系着个 U 盘,里面存着老人读诗的录音,还有他用阅读器标注的《楚辞》,每处注释都带着笨拙的手写痕迹。
伦敦的秋天又开始下雨。陈诺在大英博物馆的台阶上打开录音,爷爷的声音混着雨声漫出来,读的是 “路漫漫其修远兮”。她掏出阅读器翻到《离骚》,电子屏映着玻璃展柜里的罗塞塔石碑,那些刻在石头上的古老文字,和屏幕里流动的方块字,在雨雾中仿佛达成了某种默契。
跨年夜的视频里,爷爷举着新换的彩色屏阅读器,背景是客厅里亮闪闪的圣诞树。“你看这《牡丹亭》,” 他点开动画版,杜丽娘的水袖在屏幕上翩跹,“比戏园子里看得还清楚。” 零点的钟声敲响时,电子屏突然弹出烟花特效,老人吓得往后一仰,随即笑出满脸皱纹:“这书还会放鞭炮呢。”
春节回家,陈诺发现书房的樟木柜里,线装书和电子设备被摆得整整齐齐。最上层的《论语》旁,躺着那台旧 Kindle,布套洗得发白。爷爷说要留给曾孙,“让他知道,以前的书会发光。”
整理旧物时,陈诺在抽屉深处找到个 MP3,是十年前流行的款式。插上耳机,里面竟存着初中时录的课文朗诵,声音青涩得像未熟的果子。她突然想起那个背着沉重书包的午后,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一天能把整个图书馆装进背包,让远方的亲人透过屏幕,共享同一段文字的温度。
雨水又开始敲打窗棂,陈老先生在藤椅上打起了瞌睡,手里的阅读器还亮着,停在《兰亭集序》的 “死生亦大矣”。陈诺轻轻按灭屏幕,像为熟睡的人掖好被角。窗外的芭蕉叶在风中摇晃,恍惚间,竟像无数翻卷的书页,在墨香与微光中,诉说着永不褪色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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