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发剂里的时光褶皱

林晓棠第一次偷用母亲的染发膏时，十五岁的指尖还在微微发颤。深棕色的膏体像融化的巧克力，黏稠地裹着挑出来的几绺额发，她蹲在卫生间的瓷砖上，盯着镜子里那片突兀的深色，听见客厅传来母亲切水果的案板声。

那是 2008 年的夏天，周杰伦的《稻香》正从邻居家的窗缝里钻进来。班里最时髦的女生刚把头发漂成亚麻金，阳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晓棠对着镜子抿了抿唇，把染好的头发藏进马尾深处，心里像揣着颗偷来的糖，甜得发慌。

母亲发现的时候没骂她，只是用沾着泡沫的手拨开她额前的碎发。”颜色太老气了。” 她嘟囔着，指尖划过那片深棕，指甲缝里还嵌着白天择菜留下的绿。那个周末，母亲带她去了巷尾的理发店，年轻的理发师用锡纸包着她的头发，化学药剂的味道混着吹风机的热风，在狭小的空间里蒸腾成一片模糊的期待。

染成栗棕色的头发垂在肩头时，晓棠在公交车的窗玻璃上看了一路。反光里的自己好像突然长大了，那些藏在书包里的日记本，课桌上刻着的暗恋男生的名字，都跟着这头新发色变得沉甸甸的。她不知道，母亲当晚对着镜子染黑了鬓角新冒出来的白发，梳子划过头皮时，总想起女儿小时候揪着她辫子喊 “妈妈是仙女” 的模样。

大学宿舍的阳台上，晓棠和室友们围着一盒褪色膏。那是晓棠第一次尝试浅色，漂粉接触头皮时的刺痛让她龇牙咧嘴，室友笑着往她发间挤柠檬汁，说这样能让颜色更亮。当一头金棕色的卷发在阳光下泛出光泽时，她们举着手机拍了无数张照片，发在空间里配文 “勇敢一次”。那天晚上，晓棠接到母亲的电话，听筒里传来小心翼翼的询问：”头发会不会伤得厉害？”

毕业后的第一个冬天，晓棠在理发店染了深紫色。理发师说这是 “墨玉紫”，在室内看接近黑色，只有在阳光下才会透出神秘的紫调。她当时刚换了工作，想借着新发色给自己一些勇气。地铁里，她总忍不住对着车窗打量自己，看着那抹藏在暗处的紫，像藏着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加班到深夜回家，母亲总会端出一碗热汤，目光扫过她的头发时，带着欲言又止的温柔。

26 岁那年，晓棠经历了一场失恋。她把自己关在家里三天，第四天早上突然冲进理发店，指着色板说要染最亮的红色。理发师劝了她很久，说这个颜色需要漂三遍，伤发很严重。晓棠只是固执地盯着镜子里憔悴的自己，说：”我想换个活法。” 当一头火红的长发垂下来时，她看着镜中的人，突然就哭了。那天她没有回家，在闺蜜家借住，半夜收到母亲的微信，只有一句：”明天回家吧，我给你做你爱吃的糖醋排骨。”

红色头发慢慢褪色成橘色，又变成难看的黄铜色。晓棠没有再补染，任由它长出一截乌黑的发根。有次视频通话，母亲突然说：”我最近也想染个颜色，你觉得栗棕色怎么样？” 晓棠愣了一下，才发现屏幕里母亲的白发又多了些，像落了层薄薄的雪。

去年秋天，晓棠陪母亲去了理发店。母亲选了最接近黑色的深棕，染发剂抹在头发上时，晓棠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看着。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落在母亲鬓角的碎发上，那些藏在黑发里的银丝，像时光悄悄埋下的伏笔。理发师动作轻柔地按摩着母亲的头皮，母亲闭着眼睛，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

“年轻的时候，我也染过红头发呢。” 母亲突然开口，声音带着回忆的温度，”那时候你刚上幼儿园，看到我回家就哭，说不认识妈妈了。” 晓棠笑着擦了擦眼角，原来母亲也曾有过这样热烈的时光，只是后来，她把所有的色彩都藏进了柴米油盐里。

染好的头发吹干后，母亲对着镜子转了转头，像个得到新玩具的孩子。”是不是显年轻了？” 她问晓棠，眼睛里闪着光。晓棠用力点头，说：”好看，像我小时候的仙女妈妈。”

走出理发店时，秋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母亲挽着晓棠的胳膊，脚步轻快得像踩着风。晓棠看着阳光下母亲头发上泛出的柔和光泽，突然觉得，那些染发剂里藏着的，不只是颜色，还有我们未曾说出口的心事，和悄悄溜走的时光。

街角的奶茶店在放孙燕姿的《遇见》，晓棠想起十五岁那年偷用母亲染发膏的自己，想起大学宿舍阳台上的柠檬汁，想起失恋后那头张扬的红发。原来每一次改变发色，都是在给自己一个新的开始，或是与过去的和解。

母亲突然停下脚步，指着橱窗里的假发说：”下次我们试试那个粉色的好不好？” 晓棠看着母亲眼里的期待，突然笑了起来。也许下一次，她们会一起染个夸张的颜色，在阳光下笑得像个孩子。毕竟，关于头发的故事，永远都有新的篇章等着被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