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踩上雪板时，我总觉得这玩意儿在跟我较劲。两只脚被固定在长条板上，像被捆住的大闸蟹，想往前挪半步，膝盖先打了三个弯，结果整个人以极其狼狈的姿势扑进雪堆里。旁边穿荧光色雪服的教练笑得雪镜都歪了，冲我喊：“放松点！雪又不咬人！”
后来才知道，滑雪的快乐就藏在这种笨拙里。那些摔在雪地里的瞬间，睫毛上结的冰碴，还有从山顶冲下来时耳边呼啸的风，组合成冬天最鲜活的注脚。去年在长白山待了半个月，每天早上天刚蒙蒙亮就往雪场冲，直到夕阳把雪道染成蜂蜜色才肯罢休。现在回想起来，那大概是成年人最接近童年的时刻 —— 不用端着架子，不用顾虑形象，只管在白茫茫的世界里撒欢儿。
新手刚上雪场总爱犯同一个错误：把自己绷得像块铁板。我见过最夸张的姑娘，双手紧紧攥着雪杖，胳膊肘支成直角，活像只随时准备战斗的螳螂。结果呢？没滑三米就以劈叉姿势钉在雪地里，雪杖飞出去老远，卡在旁边的防护网上摇摇晃晃。后来她跟我说，当时满脑子都是 “完了，裤子要裂了”，压根没想过怎么站起来。
其实滑雪这事儿，跟谈恋爱有点像，得学会松弛。膝盖微微弯着，重心放低，想象自己是块被推着走的棉花糖，软乎乎的才有弹性。第一次从初级道顶端往下看时，我腿肚子转筋，总觉得那坡陡得像要直接扎进地心。教练在后面推了我一把，喊着 “看前方！别瞅脚底下！”，整个人就像失控的快递盒，呼啦啦滚了下去。奇怪的是，摔在雪地里居然不疼，蓬松的雪像羽绒被似的接住我，嘴里还呛进一口冰凉的雪粒，带着点松针的清苦味儿。
雪场里永远不缺热闹。穿熊猫连体服的小朋友像个滚动的糯米团子，被教练牵着在平地上挪，每挪一步都要奶声奶气喊 “哎哟”；穿亮片雪服的阿姨们举着自拍杆，在雪道中间摆着乘风破浪的姿势，后面排队的人只能耐着性子等；还有情侣互相搀扶着往下滑，男生摔了女生笑得直不起腰，结果下一秒自己也跟着坐屁墩儿，俩人手拉着手在雪地里打滑，倒像在跳奇怪的舞蹈。
中午在休息区啃汉堡时，总能听见各种 “吹牛大会”。穿黑夹克的大叔说自己当年在阿尔卑斯山滑雪，从海拔三千米的地方一路冲下来，结果被旁边穿校服的小姑娘戳穿：“叔，您这雪板是租的初级款，连固定器都是最基础的那种。” 大叔脸一红，赶紧转移话题说雪场的热可可太甜。其实谁在乎你滑得好不好呢？大家聚在暖烘烘的屋子里，啃着掉渣的炸鸡，分享彼此摔了多少跤，说自己刚才差点撞到防护网时多惊险，眼睛里都闪着光。
进阶到中级道那天，我特意穿了新买的湖蓝色雪服。阳光特别好，雪面反射着碎钻似的光，远处的松树顶着厚厚的雪，像戴了白绒帽的哨兵。我深吸一口气，想着教练说的 “膝盖像装了弹簧”，居然真的顺顺当当滑了半程。风从耳边擦过，带着雪粒打在脸上，有点疼但特别爽，就像把所有烦心事都甩在了身后。快到坡底时想减速，结果记错了动作，猛地一拧身子，整个人陀螺似的转了三圈，最后以大字型摊在雪地里。路过的巡逻员停下摩托问我没事吧，我举着雪杖冲他比耶，嗓子眼里全是笑出来的哈气。
傍晚的雪场有另一种美。夕阳把天空染成橘子汽水的颜色，雪道两旁的灯光次第亮起来，像串起的星星。有人在雪道旁堆雪人，用胡萝卜插成鼻子，捡了俩瓶盖当眼睛，还给它戴了顶红色的滑雪帽。我坐在雪地上看了会儿，发现雪人嘴角被风吹得有点歪，倒像是在偷偷笑我们这些摔得东倒西歪的人。
回民宿的路上，靴子里的雪化成水，脚底板湿乎乎的，但一点都不觉得冷。老板娘炖的酸菜白肉锅在锅里咕嘟着，窗户上结着漂亮的冰花。同屋住的姑娘炫耀她新买的雪镜，镜片能自动变色，我则展示自己膝盖上的淤青，像块别致的勋章。大家围着桌子抢最后一块冻梨，说第二天要去挑战那条据说有急弯的雪道，谁要是怂了就请喝热红酒。
现在想起那些日子，总觉得像场光怪陆离的梦。我们来自天南海北，因为同样喜欢在雪地里折腾聚在一起，分享护具的磨损程度，研究新的转弯技巧，吐槽租来的雪靴磨脚。没人问你是做什么工作的，也没人在乎你住哪个小区，大家只关心 “今天你摔了个啥姿势”“明天要不要早点去占缆车前排”。
其实滑雪哪有什么高深的技巧，不过是跟重力较劲，跟自己和解。你得接受摔屁股墩儿是常态，接受有时候怎么都学不会转弯，接受在高级道面前自己还是个战战兢兢的新手。但正是这些笨拙和不完美，才让站在雪道上的每一刻都充满期待 —— 说不定下一次，就能像风一样，稳稳当当地滑向远方呢？
夜色渐深时，雪场的灯光依然亮着。隐约能听见远处传来的欢笑声，大概又有人在雪地里上演了一出 “人仰马翻” 的好戏。窗外的雪还在下，轻轻落在树枝上，落在埋在雪里的滑雪板上，也落在每个期待明天的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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