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茶案上的玻璃杯还留着昨夜的凉意,指尖触碰到杯壁时,忽然想起外婆总说 “茶是活物”。那年清明跟着她上山采茶,露水打湿的布鞋踩在青石板上,竹篓里的雀舌渐渐堆成嫩绿色的小山,她的白发混着茶芽的清香,在雾气里忽明忽暗。后来每次冲泡绿茶,都觉得有片春天在水里慢慢舒展,带着远山的气息,漫过记忆里的褶皱。
绿茶总带着种未经世事的清澈。龙井的叶片像被春风剪过的雀舌,碧螺春蜷曲着如雀鸟的羽翼,六安瓜片则舒展得像刚抽条的新叶。干茶时是沉静的墨绿色,投进温水的刹那便苏醒过来,先是浮在水面打着旋儿,接着一片一片往下沉,像一场缓慢的绿色雨。水色渐渐染成浅碧,阳光斜斜照进来,能看见茶毫在水里轻轻游动,仿佛整杯茶都在呼吸。
第一次喝到真正的好茶,是在江南的老茶馆。临窗的位置能看见河面上的乌篷船,穿蓝布衫的茶倌提着长嘴壶,沸水划出银亮的弧线落进盖碗,碧螺春在里面翻涌成绿色的浪。揭开盖子时,水汽裹着栗香漫上来,抿第一口觉得微涩,咽下去却有清甜从喉咙里漫出来,像踩着青苔走进雨后的茶园。
祖母泡绿茶总用粗瓷碗,滚烫的开水冲下去,茶叶在碗里翻上翻下,她却不急着喝,只把碗放在窗台上晾着。阳光穿过葡萄藤的缝隙落在碗沿,茶气袅袅地缠着光斑,她坐在竹椅上择菜,银簪在鬓角闪着光。等我放学回来,茶已经凉透了,喝起来带着点草木的清苦,后味却甘洌得很,像她没说出口的牵挂,都浸在这杯茶里了。
去年在黄山遇见个采茶人,她的手指在茶丛间翻飞,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茶渍。“明前茶贵如金,” 她笑着说,竹篓里的茶芽还沾着露水,“可再贵也贵不过这山。” 她指给我看云雾里的茶树,老根盘在岩石缝里,新叶却绿得发亮。那天傍晚喝到她炒的毛峰,茶汤里有股岩石的清冽,像是把整座山的春天都泡了进来,喝着喝着,眼眶就热了。
绿茶最是挑时节。清明前的茶带着雪水的凉,谷雨采的却多了几分雨水的润。有年谷雨去杭州,看见茶农披着蓑衣在茶园里穿行,雨丝沾在他们的帽檐上,也沾在刚采的龙井上。后来在茶馆里喝到新茶,茶汤里飘着细小的雨珠,抿一口,像是把整个江南的雨季都含在了嘴里,湿湿润润的,连呼吸都带着草木的气息。
办公室的抽屉里总备着罐碧螺春。加班到深夜时,泡一杯放在案头,看茶叶在热水里慢慢舒展,像看见春天在杯子里重新绽放。茶香漫过堆积的文件,忽然就想起老家的茶园,想起外婆弯腰采茶的背影,想起那些被茶气熏软的午后。原来有些味道从来不会消失,它们藏在时光里,只等一杯热水,就能把整个春天都唤醒。
有次在老街上看见个卖茶的老人,竹筐里的茶叶用牛皮纸包着,上面写着 “自家炒的雨前茶”。他说这茶是老伴采的,她的眼睛不好,采的芽头不算整齐,“可味道是最正的”。买了一包回去泡,茶汤不算清亮,喝起来却有种朴实的甘醇,像老两口坐在门槛上晒太阳的模样,不讲究,却透着安稳的暖。
绿茶的妙处,在于它永远带着新鲜的生命力。不像普洱要等岁月沉淀,也不像红茶需经火焙历练,绿茶就那样坦率地把春天呈现在你面前,带着露水的凉,带着阳光的暖,带着采茶人指尖的温度。每次冲泡都是一场重逢,和山间的云雾重逢,和檐下的雨声重逢,和那些藏在茶里的旧时光重逢。
前几日整理旧物,翻出外婆留下的竹制茶篓,里面还残留着淡淡的茶香。把新采的雀舌放进去,仿佛看见她提着竹篓走过茶园,露水打湿了她的蓝布裤脚,茶芽在篓里轻轻摇晃。泡一杯茶放在竹篓旁,看绿色的叶片在水里舞蹈,忽然明白,有些离开从未真正离开,就像这杯茶里的春天,只要你愿意,它就永远在那里,带着草木的清香,漫过所有想念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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