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三年的秋阳斜斜掠过长安城的飞檐,将青石板路染成蜜糖色。苏阿蛮蹲在西市的槐树下,指尖摩挲着绢面上未完工的鸾鸟纹样,针脚细密如蚁,却在尾羽处忽然歪了半寸。
“姑娘这手艺,倒像是昭阳殿里出来的。” 苍老的声音带着花椒般的麻涩。阿蛮抬头,见卖香料的胡商正眯眼打量她的绣绷,琉璃珠串在他腕间叮当作响。她慌忙用粗布盖住绣品,指尖触到布面下凸起的硬物 —— 那是块刻着 “卫” 字的青铜令牌,三日前在渭水边洗衣时捡到的。
胡商嘿嘿笑起来,露出镶金的牙齿:“未央宫的绣娘们,都用西域的金丝线。” 他从褡裳里摸出个小锦盒,打开时金光刺得人睁不开眼。阿蛮闻到一股奇异的香气,像是郁金香混着某种草木的清苦,忽然想起昨夜梦中,有个穿朱红曲裾的女子对她招手,鬓边金步摇碎成满地星子。
收摊时暮色已漫过城墙,阿蛮沿着护城河往回走。经过平阳侯府的侧门,听见里面传来丝竹声,夹杂着女子的笑闹。她缩了缩脖子加快脚步,粗布裙摆扫过砖缝里的野菊,惊起几只飞蛾。三年前被卖入侯府当绣婢的记忆突然翻涌上来,那个总爱用银簪敲她手背的管事嬷嬷,后来听说跟着一位姓卫的夫人进了宫。
回到破庙时,同住的老妪正用瓦罐熬药。“今日见到卫家的车马了,” 老妪咳嗽着说,“那新来的卫夫人,听说原是平阳侯府里的歌女呢。” 阿蛮的心猛地一跳,青铜令牌在袖中硌得她生疼。她想起自己被卖入侯府那年,也是这样的秋天,满园的桂花开得像要烧起来。
那时她还是苏家最小的女儿,父亲是个绣工,专给达官贵人做衣裳。长安城的贵妇们都知道,苏家绣的凤凰,翅尖总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绯红,那是用胭脂花汁调了金线绣成的。直到有天,父亲为丞相府绣的寿屏上,凤凰的眼睛被人换了颜色,原本的墨黑变成了刺目的赤红。那是大不敬的罪名,父亲被抓进牢狱,苏家的绣坊也被抄了。
阿蛮被卖入平阳侯府时,身上还带着半块没绣完的帕子。管事嬷嬷见她手指纤细,便把她分到了绣房。绣房里的日子像一碗清水,淡得没有滋味,直到那天卫子夫被选入宫,府里上下忙乱起来,嬷嬷让她给卫子夫绣一方离别用的锦帕。
她在帕子角落绣了株忘忧草,针脚里藏了自己的名字。那时她并不知道,这个即将入宫的女子,会在日后搅动整个长安的风云。更不知道,自己会在三年后流落街头,靠着替人绣些零碎活计苟活。
瓦罐里的药熬好了,苦涩的气味弥漫在破庙里。阿蛮摸出那枚青铜令牌,借着月光看清上面的纹路 —— 竟是皇家禁军的信物。渭水边捡到的东西,怎么会是这个?她忽然想起三天前的清晨,有车马在渭水边停留,隐约听见人说 “卫将军”“出城” 之类的话。
“阿蛮,” 老妪递过一碗药,“明日去东市看看吧,听说新来了批蜀锦。” 阿蛮接过药碗,指尖的温度烫得她一颤。蜀锦,父亲最爱的料子,当年他总说,好的绣工要配好的料子,才不算辜负了手里的针。
第二日天还没亮,阿蛮就揣着攒下的几枚铜钱往东市去。露水打湿了她的布鞋,路上遇见几个挑着担子的货郎,正叽叽喳喳地说卫将军大败匈奴的消息。“听说陛下要亲自出城迎接呢,” 一个货郎说,“卫家这是要一飞冲天了。”
东市的绸缎铺前挤满了人,阿蛮挤不进去,只能在街角摆开自己的小摊。日头渐渐升高,她的绣绷上添了几片竹叶,忽然有双皂靴停在摊前。抬头看见个穿绿袍的小吏,手里拿着张告示,上面写着征召绣工入宫的消息。
“姑娘会绣凤凰吗?” 小吏问。阿蛮点点头,指尖不自觉地蜷缩起来。“跟我来吧,” 小吏转身,“未央宫的绣房缺人手。”
穿过层层宫门时,阿蛮觉得像在做梦。红墙高耸入云,琉璃瓦在阳光下闪着光,廊下的铜鹤嘴里衔着的灵芝,竟和父亲当年绣在屏风上的一模一样。引路的内侍脚步轻快,经过一处偏殿时,阿蛮瞥见窗纸上映出个熟悉的身影 —— 那梳着堕马髻的女子,分明是平阳侯府里曾与她同住一间房的绣婢。
绣房里的景象让她目瞪口呆。数十个绣娘围坐在一起,面前摊开的是幅巨大的锦缎,上面要绣出平定匈奴的图景。管事的老宫女见她进来,指着角落的位置说:“你就负责绣左下角的营帐。”
锦缎的料子是上等的云锦,丝线更是五颜六色,连金线都比她当年在侯府见的要粗上几分。阿蛮拿起针,手指却抖得厉害。她想起父亲被抓走那天,也是这样握着针,绣到一半的凤凰翅膀垂落下来,像只折了翼的鸟。
此处插入一幅描绘汉代绣房的图片:宽敞的房间里,数十名绣娘围坐,面前摊着巨大的锦缎,各色丝线在她们手中穿梭,窗外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入,照亮空气中漂浮的微尘,角落里放着几架织布机,墙上挂着未完成的绣品。
午后有内侍来传话,说卫夫人要来看绣品。绣娘们都紧张起来,纷纷整理衣襟。阿蛮低着头,把最后一针穿过营帐的流苏,忽然听见个温和的声音:“这营帐绣得真细致,是谁的手艺?”
她慌忙起身,抬头看见位穿着月白襦裙的女子,眉眼间带着熟悉的温柔。是卫子夫,只是比当年在侯府时更添了几分雍容。“民女苏阿蛮。” 她小声说,手心沁出了汗。
卫子夫拿起她绣的部分仔细看着,忽然指着营帐角落的一朵小雏菊:“这针法,倒像是苏家的手艺。” 阿蛮猛地抬头,见卫子夫正看着她,眼里带着探究。“家父曾是苏绣工。” 她咬着唇说,声音有些发颤。
卫子夫的眼睛亮了一下:“我记得你,当年在侯府,你给我绣过一方忘忧草帕子。” 阿蛮愣住了,没想到她竟还记得。“那帕子我一直带在身边,” 卫子夫微笑着说,“你的针脚里,藏着股韧劲。”
那天下午,卫子夫留她在偏殿说话。阿蛮才知道,当年父亲的案子早已平反,只是那时苏家已经散了,找不到人。“陛下说,要给苏家恢复名誉。” 卫子夫递给她一杯茶,“你愿意留在宫里的绣房吗?”
阿蛮看着窗外的梧桐叶,想起父亲总说,好的绣品能留住时光。她点点头,眼里泛起了泪光。
后来,阿蛮成了未央宫绣房的管事。她教绣娘们用胭脂花汁调金线,绣出的凤凰翅尖总带着一点绯红。长安城的贵妇们都说,宫里的绣品有灵性,能看出绣者的心事。
有天,阿蛮在整理旧物时,翻出了那枚青铜令牌。她忽然明白,有些相遇是早就注定的,就像针总要找到线,才能绣出完整的图景。窗外的月光落在令牌上,“卫” 字的纹路里,仿佛藏着整个长安的春秋。
秋风又起时,阿蛮站在绣房的窗前,看着宫墙外的梧桐叶一片片落下。她手里拿着针,丝线在阳光下闪着微光,下一针要绣在哪里呢?或许是流云,或许是归雁,又或许,是某个寻常巷陌里,正在悄然绽放的野菊。毕竟,这世间的故事,从来都绣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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