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发现看不清黑板上的字时,我正坐在教室第三排。粉笔灰在阳光里浮沉,像无数细小的星子,可那些本该清晰的笔画却在视网膜上洇开,变成一团团毛茸茸的白雾。同桌递来的笔记本上,娟秀的字迹突然有了重影,仿佛有人用潮湿的毛笔在宣纸上反复涂抹,那一刻心脏猛地往下坠,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
后来才知道,那是近视在悄悄叩门。起初只是偶尔眯起眼睛,看远处的广告牌时不自觉皱紧眉头,直到某天雨后,玻璃窗上的水痕折射出七色彩虹,我却只能看见一片朦胧的光斑。母亲带我去眼镜店的路上,梧桐叶在风里沙沙作响,她指尖划过我发顶的温度那样暖,可验光师说出 “三百度” 时,她眼里的光突然暗了下去,像被乌云遮住的月亮。

戴上眼镜的第一天,世界突然变得锋利起来。瓷砖缝里的积灰、墙纸上细小的花纹、甚至是父亲鬓角新冒的白发,都以一种近乎刺眼的清晰涌来。可这种清晰需要代价 —— 鼻梁上的压痕、运动时滑落的尴尬、冬天从室外走进室内时镜片上的白雾,像一层无形的隔膜,把我和真实的世界隔开。
最难过的是体育课。当同学们在阳光下奔跑,篮球在指尖划出漂亮的弧线时,我只能摘下眼镜,站在操场边缘。远处的人影变成晃动的色块,欢呼声像隔着一层水传来,闷闷的。有次被飞来的足球砸中额头,血顺着脸颊往下流,我却看不清是谁冲过来扶我,只觉得阳光晃得眼睛生疼。
晚自习时,眼镜会被呼出的热气蒙上一层雾。我总在擦镜片的间隙望着窗外,路灯在模糊的视野里变成一团团温柔的光晕,像浸在水里的月亮。同桌说我近视后眼神变柔了,其实我只是看不清远处的烦恼,只能专注于眼前的习题和笔尖的温度。
后来换了隐形眼镜,世界突然失去了边框。走在人群里时,总觉得每个人的脸都像加了柔光滤镜,连风拂过脸颊的触感都变得清晰。可摘下镜片的夜晚,黑暗会变得格外浓稠,我摸索着戴上框架眼镜,听见镜腿碰撞桌面的轻响,突然想念起那些模糊的日子 —— 那时我看不见黑板上的错题,却能在放学路上,清晰地听见卖糖葫芦的老爷爷摇着铃铛走过,糖衣在阳光下闪着晶莹的光。
有次在地铁上,看见一个小女孩趴在妈妈怀里哭,因为眼镜摔碎了。她攥着断裂的镜腿,眼泪把睫毛粘成一小簇,反复念叨 “我什么都看不见了”。那一刻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弄丢眼镜的下午,蹲在操场角落摸索时,有人把一副备用眼镜递到我手里,镜片后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后来才知道那是班草,可我始终没看清他的脸,只记得阳光透过镜片,在我手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冬天的早晨最是难熬。从被窝里爬出来的瞬间,眼镜片会立刻蒙上水汽,我摸索着摸到眼镜,却不敢立刻戴上,怕镜片上的水珠会冻成冰。有次急着上学,戴着结霜的眼镜冲进寒风里,睫毛上的霜花和镜片上的冰碴混在一起,整个世界都变成了毛玻璃。走到校门口时,门卫叔叔笑着递给我一张纸巾,说 “丫头,慢点走,别摔着”,他的脸在雾气里模糊不清,可声音里的暖意却像热水袋,焐得手心发烫。
近视让我学会了用耳朵去听世界。雨声敲在玻璃窗上的节奏,树叶摩擦时的沙沙声,甚至是远处汽车鸣笛的回音,都比从前清晰了许多。有次在公园长椅上坐着,摘下眼镜晒太阳,听见身后传来轮椅滚动的声音,接着是老人的咳嗽声。我没回头,却能想象出一位白发苍苍的奶奶推着老伴散步的模样,阳光穿过树叶,在他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一幅被时光晕染过的画。
现在的眼镜度数早已超过六百度,可我依然喜欢在独处时摘下它们。看远处的云在天上慢慢游,像被风吹散的棉花糖;看夕阳把天空染成橘红色,连建筑的轮廓都变得温柔。有朋友说我自欺欺人,可我知道,模糊的世界里藏着另一种真实 —— 那些被忽略的细节,那些被放大的情绪,那些因为看不清而产生的想象,都在近视镜片的边缘,开出了温柔的花。
前几天整理旧物,翻出了第一副眼镜。塑料镜框已经发黄,镜片上布满划痕,可戴上时,依然能闻到淡淡的消毒水味,像那年夏天眼镜店里的味道。我对着镜子戴上它,看自己的脸在模糊的镜片后变得陌生,突然想起验光师说的话:“近视是不可逆的。” 可那些因为近视而错过的风景,因为近视而听见的声音,因为近视而珍藏的温暖,却像眼角的细纹,刻进了生命里,再也抹不去。
走在街上时,总能看见戴眼镜的人。他们或扶着镜腿低头走路,或摘下眼镜揉着鼻梁,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相似的疲惫,又藏着不同的故事。阳光穿过镜片,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一地的星星。我突然觉得,近视或许不是失去,而是以另一种方式,让我们看清那些藏在清晰世界背后的,温柔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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