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木匠在巷口刨木头时,总爱哼一段没谱的调子。他说这是年轻时听隔壁瞎眼艺人弹的古筝曲,弦音绕着青石板路能飘三里地。后来那艺人走了,琴也不知所踪,只剩这零碎的旋律在他记忆里生了根。我总觉得,古筝这物件就该这样,不必端坐在博物馆的玻璃柜里,它的魂灵该在市井烟火里呼吸,在寻常人的指尖流转。
最早见古筝,是在祖母的嫁妆箱底。暗红色的漆皮裂成细密的蛛网,二十一根弦只剩半截铜轴在暗处发亮。祖母说这是她外婆传下来的,饥荒年景换了三斗米,后来又被太外公偷偷赎回来。“弹的时候得顺着木纹摸一遍,” 她枯瘦的手指划过琴身,“木头记事儿呢,你对它好,它才能唱出软和的调子。” 那时不懂,只当是老人的絮语,直到多年后指尖触到震颤的琴弦,才忽然懂了那份与器物相依的温情。

真正学琴是在十七岁,老师家的琴房总飘着檀香。第一次按弦就被磨出红印,指尖火辣辣地疼。老师却说这是好事,“弦认手呢,磨出茧子就亲了”。她弹《渔舟唱晚》时,手腕轻转如流水漫过卵石,最后一个泛音颤悠悠地悬在半空,仿佛真有晚归的渔火在暮色里明灭。我总在那时走神,想起老家晒谷场上的月亮,也是这样清清凉凉地铺满一地。
练《平沙落雁》的日子总在深秋。窗外的梧桐叶簌簌往下掉,琴弦也跟着添堵,要么按不下去,要么滑音出不来。老师不催,只是坐在藤椅上翻琴谱,“雁群落地前总要盘旋几圈,曲子急不得”。某个落雨的午后,指尖忽然顺了,琶音像雨滴打在青瓦上,错落有致地漫开。抬头时看见老师正对着窗外出神,玻璃上的雨痕弯弯曲曲,倒像琴谱上跳跃的音符。
后来在旧货市场淘到一张老琴,琴尾刻着模糊的 “民国二十三年”。卖家说这是从乡下收来的,前主人是个教书先生,破四旧时把琴板拆下来当菜板,后来被有心人拼回去,却再也发不出完整的音。我抱着琴往回走,晚风穿过琴身的裂缝,呜呜咽咽像是谁在哭。回家后请修琴师傅来看,他敲着琴板叹气:“木头伤了元气,勉强修也回不到从前了。” 最终还是留着,偶尔拂去上面的灰尘,想象那个握着刀不敢劈下去的教书先生,是怎样在月光下摩挲这二十一根弦。
大学社团的琴房在顶楼,冬冷夏热。有次台风天练《战台风》,窗外的树被吹得东倒西歪,琴弦也跟着躁动不安。忽然一声脆响,最粗的那根弦断了,绷直的尼龙丝像条挣扎的蛇。社长却笑,说这才是真性情,“当年林石城先生写这曲子,就是要听风雨里的那股子劲”。我们索性停了琴,趴在窗台上看雨,雨点砸在玻璃上的节奏,倒比谱子上的重音更鲜活。
去年在古镇见着个卖琴的铺子,老板是个扎小辫的年轻人。他不推销,只自顾自地弹《春江花月夜》,指尖在琴弦上翻飞如蝶。有个穿汉服的姑娘问能不能试弹,他递过拨片说:“随便弹,琴不怕疼。” 姑娘指尖生涩,错音不断,他也不纠正,只是在旁边轻声和着。阳光穿过雕花窗棂,在琴身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那些走调的音符落在光斑里,竟也有了几分温柔的模样。
前几日整理旧物,翻出祖母那架残琴。试着拨动剩下的半截弦,“叮” 的一声,细弱却清亮。窗外的月光正好落在弦轴上,恍惚间看见祖母年轻的模样,坐在煤油灯前,手指在琴弦上轻轻滑动。她从未正经学过琴,却总说好听的调子都在心里,“就像井里的水,挖深了自然会冒出来”。
现在偶尔还会练琴,指尖的茧子褪了又长。弹得最多的还是《良宵引》,尤其是在有月亮的晚上。弦音漫过阳台,惊飞了檐下的夜鹭。看着它掠过对面楼房的灯火,忽然明白古筝这东西,从来不是博物馆里的标本。它是活着的,在磨出的茧子里,在断过的琴弦里,在每个普通人的指尖,悄悄藏着千年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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