线团里的光阴

祖母的樟木箱总锁着股潮湿的檀香味。我七岁那年暴雨冲垮了后院篱笆,她踩着木梯翻找备用钉子时,箱子从阁楼上摔下来,滚出半箱缠成蛛网的毛线。青灰色的粗线沾着霉斑,宝蓝色的细绒线还保持着团状,最底下压着件没完工的婴儿毛衣,袖口处的桂花针像两串冻住的星星。

邻居阿婆们闻讯来帮忙拾掇,手巧的三婶母捏着断线头啧啧称奇:“这是三十年前的上海货呢。” 祖母蹲在满地狼藉里不说话,枯瘦的手指反复摩挲毛衣下摆,那里有片歪歪扭扭的补花,是用零碎线头拼的小鲤鱼。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母亲出生那年,她连夜赶织的,针脚里还裹着当年产房外的月光。

母亲总说她遗传了祖母的急性子,却没承袭那份耐心。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她在纺织厂当质检员,车间仓库堆着成捆的腈纶线。午休时女工们围坐织毛裤,她总躲在角落里练习,针脚歪得像爬动的蜈蚣。有次给父亲织围巾,藏青色线团用了一半突然发现织反了花样,气得她把竹针折成两段。

那年冬天特别冷,父亲在乡镇中学当老师,晚自习要到十点才回家。母亲下班后踩着雪去供销社买线,回来时睫毛上都挂着冰碴。她把毛线团塞进被窝焐着,就着昏黄的台灯拆了又织,手指冻得通红也不停歇。那条围巾最终织得歪歪扭扭,却成了父亲最宝贝的物件,每年冬天都要拿出来围上,说比任何名牌都暖和。

我第一次拿起棒针是十二岁。班级要为山区孩子捐御寒衣物,手工课老师教我们织围巾。粗笨的竹针在我手里不听使唤,线团滚到课桌底下,勾住了前排男生的鞋带。他猛地站起来,毛线扯成了乱麻,我窘得差点哭出来。后排的小雨默默递来她的线团,说:“我教你吧,我奶奶说线和人一样,得顺着性子来。”

小雨的奶奶曾是苏绣艺人,晚年眼睛花了,就改织毛衣。她教我们用钩针勾小花,说每种针法都有讲究:平针像田埂,起伏针像波浪,元宝针最厚实,适合北方的冬天。我们把勾好的小花缝在围巾两端,蓝的像星星,粉的像桃花。寄包裹那天,老师说山区的孩子收到这些围巾,肯定会觉得冬天都亮堂起来。

大学毕业后我在城市打拼,租的房子朝北,冬天格外冷。有天整理旧物,翻出小雨当年送我的钩针套装,突然想织点什么。小区门口的毛线店老板娘是个胖阿姨,看见我对着毛线架发呆,就热情地推荐:“试试马海毛吧,软乎乎的,织条披肩正好。”

马海毛的纤维像蒲公英的绒毛,沾在毛衣上不容易清理。我织了拆,拆了织,常常在深夜对着半成品叹气。有次老板娘来送新到的毛线,看见我满桌的线头,笑着说:“当年我给我家老头子织毛衣,也总这样。后来发现啊,织东西和过日子一样,不用追求完美,暖和就行。”

她的话点醒了我。我不再纠结针脚是否整齐,只是顺着心意织下去。阳光好的午后,我把毛线团放在窗台上,看着金丝雀落在旁边啄线头,心里竟生出久违的平静。那条披肩最终织得并不精致,边缘还有几处歪歪扭扭,却是我最珍爱的物件。天冷时裹在身上,仿佛能闻到阳光和毛线混合的温暖气息。

去年冬天,我带着披肩去看望小雨。她开了家手工工作室,教孩子们织毛衣、勾玩偶。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来,照在墙上挂满的作品上:有憨态可掬的小熊,有色彩斑斓的杯垫,还有件迷你版的婴儿毛衣,针脚细密,像极了祖母当年未完成的那件。

小雨指着那件婴儿毛衣说:“这是我女儿的,她下个月就要出生了。” 她的肚子已经隆起,手里还在勾着小鞋子,粉色的毛线在指间翻飞,像只轻盈的蝴蝶。我突然明白,那些缠绕的线团里,藏着的不仅是温暖,更是一代代人传递的爱与牵挂。

窗外的玉兰花落了又开,毛线店的老板娘添了新孙子,开始织更小号的毛衣。我偶尔还会去她店里转转,看新进的毛线颜色,听她讲街坊邻居的琐事。有时拿起棒针,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恍惚间仿佛看见祖母坐在煤油灯旁,母亲在台灯下呵着气搓手,小雨的奶奶眯着眼睛穿线……

线团在时光里滚动,缠绕起无数个寻常日子。那些看得见的针脚里,藏着看不见的光阴,在岁月里慢慢发酵,酿成最醇厚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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