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林第一次听见那串风铃响时,正蹲在巷口修补被暴雨冲垮的石阶。青灰色的石板缝里嵌着去年秋天的银杏叶,被雨水泡得发胀,像枚褪色的书签。他把瓦刀插进水泥桶里搅动,叮当声忽然从头顶漫下来,细碎得像春蚕啃食桑叶。
抬头望见对面茶馆新换的檐角挂着串玻璃风铃,七片棱形的彩玻璃在风里轻轻碰撞。穿蓝布衫的老板娘正站在二楼走廊晾梅干,见他望过来便笑着挥手:“林师傅,歇会儿喝杯茶?” 老林摆摆手继续抹水泥,掌心传来粗糙的凉意,混着潮湿的风钻进袖口。
那年他刚满五十,右肩的旧伤总在阴雨天发作。年轻时在建筑队扛钢筋,一次脚手架坍塌让他落下这毛病,阴雨天骨头缝里像塞了把冰锥。妻子走后他搬回老城区,靠着修修补补的手艺过日子,日子像块被雨水泡软的肥皂,滑溜溜抓不住形状。
风铃响得最欢的是暮春的傍晚。老林常在收工后坐在茶馆门口的竹椅上,看夕阳把玻璃片染成蜜色。老板娘泡的雨前龙井带着点涩味,他喝得很慢,听风铃在渐暗的天色里唱着不成调的歌。有次老板娘问他在想什么,他摩挲着杯沿上的指纹说:“这声音,像我闺女小时候挂在摇篮上的拨浪鼓。”
檐角的风铃总在提醒他,风正经过这里。 这句话后来被他刻在工具箱内侧。那天修补完社区的石桌,他发现石缝里冒出几株马齿苋,肥厚的叶片上还沾着晨露。蹲下来看了许久,直到阳光晒得后颈发烫才想起要去下一个地方。
入夏后暴雨接连不断。老林在夜里被疼醒,摸黑想去拿止痛片,却听见窗外传来奇怪的响动。推开窗看见对楼的小女孩正举着伞蹲在树下,校服裙已经湿了大半。“小妹妹,这么晚不回家?” 他朝楼下喊。女孩抬起头,脸上挂着泪痕:“我的兔子跑出来了,它最怕打雷。”
老林找出手电筒下楼帮忙。光柱在湿漉漉的草丛里晃动,惊起几只飞虫。女孩的白色帆布鞋踩在积水里,发出噗叽噗叽的声响。“它叫雪球,” 女孩抽噎着说,“我不该把它放在阳台的。” 手电筒的光忽然照到墙根处,一团白乎乎的东西正缩在排水管旁边发抖。
女孩扑过去抱住兔子时,老林发现她的胳膊上有块淤青。“是不是摔着了?” 他问。女孩摇摇头,把脸埋进兔子柔软的绒毛里。雨还在下,风铃被打得噼啪作响。老林脱下外套披在女孩肩上:“我送你回家吧,这么大的雨。”
楼道里的声控灯忽明忽暗。女孩住在三楼,家门口的鞋柜上摆着张照片,相框里的男人笑得很灿烂。“我爸爸在外地工作,” 女孩掏出钥匙时轻声说,“妈妈说他要赚很多钱才回来。” 开门的瞬间,老林看见客厅的沙发上铺着张行军床,墙角堆着半箱没开封的泡面。
那之后女孩常来茶馆写作业。老板娘总会给她泡杯蜂蜜水,老林收工早的话,就坐在旁边看她演算数学题。“林爷爷,你为什么总戴着这块手表?” 有次女孩指着他腕上的旧机械表问。表盘的玻璃早就碎了,指针永远停在三点十七分。“这是你奶奶送我的,” 老林摩挲着表壳,“她走那天,就是这个时辰。”
秋风卷着落叶穿过巷子时,老林的工具箱里多了个小布包。里面装着创可贴、薄荷糖,还有包给雪球准备的兔粮。女孩的数学成绩进步很大,作业本上的红勾越来越多。有天她举着试卷跑来,辫子上还别着片银杏叶:“林爷爷你看,我考了九十二分!” 风铃在头顶叮当作响,老林发现她胳膊上的淤青已经消了。
社区要翻新小花园那天,老林带着女孩去选花苗。她蹲在花市的摊位前,认真地比对每种花的叶片形状。“选这个吧,” 老林指着株月季说,“耐旱,还能开到冬天。” 女孩却指着旁边的雏菊:“这个好,风吹的时候会点头,像在打招呼。”
他们把花苗栽进花坛时,夕阳正斜斜地穿过云层。女孩的小手沾满泥土,鼻尖上沾着片花瓣。老林忽然想起妻子刚去世那年,他把自己关在屋里三天三夜,直到听见窗外的麻雀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才推门出去买了第一袋米。
冬至前夜飘起细雪。老林在茶馆帮忙扫门前的积雪,老板娘端来碗姜茶,蒸汽模糊了眼镜片。“林师傅,你看那孩子的作文没?” 她递过本作文簿,“老师贴在宣传栏里了。” 作文题目是《我认识的怪人》,里面写着:“林爷爷的手表不走了,却总说能听见时间在走。他说风有形状,雨有味道,马齿苋的叶子上能看见太阳。”
风铃被雪覆盖后变得沉默。老林踩着薄雪回家,楼道里的信箱塞着封挂号信。是女儿从国外寄来的,里面夹着张照片,她抱着个金发碧眼的婴儿站在樱花树下。背面写着:“爸爸,明年春天我带宝宝回来。”
除夕夜的烟花在巷口炸开时,老林正和女孩还有老板娘包饺子。女孩的小手捏出来的饺子总歪歪扭扭,像只只小元宝。电视里的春晚热热闹闹,窗外的风铃裹着雪,偶尔发出声闷响。“林爷爷,” 女孩咬着饺子忽然说,“雪球生宝宝了,我送你一只吧?”
老林望着窗玻璃上的冰花笑了。那些冰纹像极了年轻时工地上的脚手架,纵横交错,却总能撑起片天空。他想起妻子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你看这输液管里的泡泡,上升的时候多慢啊,可它们总会到顶的。”
开春后女孩的爸爸真的回来了。男人提着大行李箱站在茶馆门口时,女孩正趴在老林的工具箱上画画。她猛地扑过去抱住男人的腿,马尾辫扫过老林的手背,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男人眼圈发红,从包里掏出个新的兔子笼,笼门上挂着只小小的铜铃。
搬家那天巷子里堆着纸箱。老林帮忙搬书箱时,发现最底层压着本日记。女孩抢过去塞进怀里,脸红扑扑地说:“这是秘密。” 但他还是瞥见扉页上的画:一个戴安全帽的老人,旁边画着串风铃,每片玻璃上都写着字,连起来是 “慢慢来”。
新的风铃挂起来时,社区的小花园已经姹紫嫣红。老林坐在石凳上给女儿回信,笔尖在信纸上顿了顿,写下:“这里的雏菊开得很好,风一吹,就像无数只小手在招。” 檐角的玻璃片折射着阳光,在他手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会跑的星星。
有个穿校服的男孩经过,被风铃的声音吸引,站在茶馆门口仰着头看。老林朝他招招手:“要不要进来喝杯茶?” 男孩摇摇头,从书包里掏出个画本,对着风铃认真地画起来。风穿过巷子,带着新烤面包的香气,老林低头继续写信,忽然发现纸上洇开一小团墨迹,像朵正在慢慢舒展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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