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钟表店的最后一块怀表

青石板路尽头的 “守时斋” 已经开了四十七年，木质招牌上的金漆被岁月磨得只剩淡淡的轮廓，风一吹就吱呀作响。店主陈守义总穿着浆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左手食指第二节有道浅褐色的疤痕 —— 那是他十八岁跟着父亲学修表时，被弹簧弹到留下的印记。每天清晨他都会把店门擦得锃亮，再将橱窗里的座钟、挂钟一一上弦，清脆的滴答声能顺着巷口飘到街对面的包子铺。

上个月巷口贴出拆迁通知时，陈守义正在给一块 1920 年的珐琅怀表换游丝。顾客是个穿西装的年轻人，说这是他爷爷的遗物，表盘里藏着当年向奶奶求婚时写的小字条。陈守义用放大镜仔细盯着齿轮，指尖的镊子稳得像钉在桌上，直到夕阳把橱窗染成橘红色，才终于让停摆了三十年的怀表重新走动。年轻人捧着怀表落泪时，他忽然想起自己父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的话：“修表修的不是时间，是人心底的念想。”

拆迁的消息像蒲公英的种子，没几天就飘满了整条老街。隔壁开了三十年的裁缝铺率先挂出 “清仓大甩卖” 的招牌，老板娘红着眼眶给老主顾打电话时，陈守义正在店里擦拭那只放在最里层柜台的铜壳怀表。这是他父亲留下的最后一件东西，表盘内侧刻着 “1978.5.20”，那天是他父母结婚的日子，也是 “守时斋” 开业的第一天。

小时候他总趴在柜台边看父亲修表，父亲的手不像其他工匠那样粗糙，指尖带着常年握镊子磨出的薄茧，却能灵巧地把比米粒还小的零件一一归位。有次他趁父亲不注意，偷偷把一只怀表的零件拆下来，想看看里面的齿轮怎么转，结果装回去时少了个小弹簧。父亲没骂他，只是把他抱到腿上，拿着放大镜教他辨认零件：“你看这游丝，得像照顾姑娘家的头发似的轻手轻脚，不然它就不肯好好走了。” 那天晚上，父子俩趴在灯下装到半夜，直到怀表重新发出滴答声，父亲才笑着摸了摸他的头：“以后这店，就交给你了。”

后来父亲走了，他接下了 “守时斋”。最初几年老街热闹，来修表的人络绎不绝，有拿着祖传座钟来修的老人，有不小心摔了手表的年轻人，还有好奇来看看老式钟表的孩子。他记得有个小姑娘，每个周末都来店里看那只孔雀造型的座钟，说等自己攒够了零花钱就买下来送给妈妈。三个月后小姑娘捧着装满硬币的铁盒子来的时候，他特意在钟摆上系了个小小的蝴蝶结，没收她一分钱。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来修表的人渐渐少了。大家手腕上戴的变成了能打电话、测心率的智能手表，坏了就直接换新的，没人再愿意花时间等一块老表慢慢修好。有次一个年轻人拿着块摔碎屏幕的智能手表来问能不能修，他看着满是线路板的表芯，摇了摇头说：“我只会修带齿轮的。” 年轻人笑着说 “现在谁还戴机械表啊”，转身就走了，留下他对着空荡荡的店铺，听着墙上挂钟的滴答声，觉得格外冷清。

拆迁队来量房子那天，陈守义把店里的钟表都仔细包好，放进那个陪伴了父亲几十年的木箱子里。唯独那只铜壳怀表，他揣在了怀里。量房的师傅看着满墙的钟表，感慨地说：“大爷，您这店要是拆了，这条老街就再也没有修老表的地方了。” 他没说话，只是摸了摸怀里的怀表，表盘传来熟悉的震动，像父亲当年放在他手心的温度。

晚上关店门时，巷口的路灯忽然闪了几下，昏黄的光线下，他看到一个穿校服的小姑娘站在橱窗前，指着里面的孔雀座钟问：“爷爷，这个钟怎么不走了呀？” 小姑娘的妈妈笑着说：“这是老式座钟，得上弦才会走呢。” 陈守义停下脚步，犹豫了几秒，又推开了已经关上的店门：“进来吧，我给它上弦。”

他坐在柜台后，小心翼翼地给孔雀座钟上弦，小姑娘凑在旁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钟摆慢慢晃动起来，孔雀尾巴上的羽毛随着摆动轻轻颤动。“爷爷，你好厉害啊！” 小姑娘的声音像清脆的铃铛，让他想起了很多年前那个拿着硬币来买钟的小姑娘。妈妈掏出手机想付钱，他摆了摆手：“不用了，就当是给孩子留个念想。”

小姑娘走的时候，回头对他说：“爷爷，我以后也要学修表，修好多好多老钟表。” 他看着小姑娘蹦蹦跳跳的背影，摸了摸怀里的怀表，忽然觉得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拆迁的日子越来越近，他不知道 “守时斋” 拆了之后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人来找他修表，但他想，只要这只怀表还在走，只要还有人记得这些带着时光印记的老钟表，那些藏在齿轮里的念想，就不会消失。

第二天清晨，陈守义还是像往常一样，早早地打开了店门。阳光透过橱窗照进来，落在柜台上的钟表上，折射出细碎的光。他拿出那只铜壳怀表，放在耳边听了听，熟悉的滴答声在安静的店里格外清晰。巷口传来包子铺开门的声音，夹杂着自行车的铃铛声，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又好像有些不一样。他不知道这最后一块怀表，会陪着他走到哪里，也不知道这条老街拆了之后，那些关于时间和念想的故事，还会不会有人记得。但他知道，只要他还拿着那把镊子，还能听到怀表的滴答声，那些藏在齿轮里的温暖，就永远不会消失。或许有一天，那个说要学修表的小姑娘会带着她的第一块怀表来店里，到时候他还会坐在这个柜台后，教她怎么辨认游丝，怎么让停摆的时光重新走动。而那只刻着 “1978.5.20” 的铜壳怀表，会继续在他怀里跳动，陪着他，等着下一个关于时间的故事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