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外婆老房子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时，鼻腔先于眼睛捕捉到熟悉的气息。不是尘埃堆积的陈旧味，也不是墙角青苔的潮湿感，而是一种混着阳光与草木的独特香气，像外婆年轻时梳在发间的栀子花，轻轻一嗅就能勾出心底最软的褶皱。这香气的源头，是立在卧室角落的那只樟木箱，深褐色的木纹里刻着几十年的时光，铜制搭扣上的绿锈，都是岁月温柔的痕迹。
小时候总爱缠着外婆打开这只箱子。那时的我踮着脚尖，手指还够不到箱盖的边缘，只能拽着外婆的衣角晃呀晃，嘴里反复念着 “看宝贝，看宝贝”。外婆总会笑着拍拍我的头顶，粗糙的掌心带着常年做家务的薄茧，却比任何丝绸都要柔软。她缓慢地解开搭扣，“咔嗒” 一声轻响后，箱盖被掀开的瞬间，浓郁的樟木香气便涌了出来，裹着旧布料的温和气息，在小小的房间里弥漫开来。
箱子里从没有金银珠宝，却藏着比任何珍宝都珍贵的东西。最上层叠得整整齐齐的，是外婆年轻时穿的蓝布衫，袖口和领口处还留着细密的针脚，那是太外婆当年亲手缝补的痕迹。外婆说，这是她十八岁那年出嫁时穿的新衣，布料是攒了半年的布票换来的，针脚是太外婆熬了三个夜晚绣上去的。我曾偷偷把脸贴在布料上，仿佛能感受到当年外婆穿上新衣时的羞涩与期待，也能触到太外婆指尖的温度。
箱子的中层放着一叠叠绣品，有绣着牡丹的枕套，有缀着梅花的手帕，还有我小时候穿的虎头鞋。虎头鞋的鞋面是暗红色的灯芯绒，眼睛用黑色的丝线绣得圆溜溜的，嘴巴里还缝着一小撮黄色的绒线，像真的老虎嘴一样。外婆说，这是我一岁生日时她亲手做的，为了让鞋子更合脚，她特意抱着我量了好几次脚的尺寸，鞋底纳了厚厚的棉线，说是能保佑我少生病，多走路。我记得小时候穿着这双虎头鞋，在院子里追着蝴蝶跑，鞋底踩在青石板上发出 “哒哒” 的声响，外婆坐在门槛上看着我，嘴角的笑意像院子里的牵牛花一样，慢慢绽开到眼角。
最下层压着的，是一沓泛黄的信纸和一本旧相册。信纸是用毛笔写的，字迹有些模糊，却能看清 “吾女亲启”“吾孙安好” 这样的字眼。外婆说，这是外公年轻时在外打工时写的家书，那时交通不便，一封信要走半个月才能到家里，外公在信里会说工地上的事，会问家里的收成，还会叮嘱外婆要照顾好自己和孩子。我曾缠着外婆读信，外婆的声音带着岁月的沙哑，读到 “家中一切安好，勿念” 时，她的眼角会悄悄泛起泪光，却又很快用袖口擦去，笑着说 “都过去了，都过去了”。旧相册里的照片不多，有外婆年轻时的黑白照，有妈妈小时候的周岁照，还有我第一次上幼儿园时的合影。照片里的我扎着两个小辫子，手里拿着一朵小红花，脸上的笑容傻呵呵的，外婆站在我身后，手轻轻搭在我的肩膀上，眼神里的温柔，像春日里的阳光，能把所有的寒冷都融化。
后来我长大了，去了外地读书，每年只有寒暑假才能回外婆家。每次回去，我都会先去看看那只樟木箱，外婆也总会打开箱子，拿出里面的东西给我看，絮絮叨叨地讲那些过去的事。她说我小时候最爱在箱子里翻来翻去，把绣品弄得乱七八糟，却又舍不得说我；她说我第一次读外公的家书时，问她 “外公什么时候回来”，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抱着我沉默；她说我穿着虎头鞋在院子里跑的时候，她总担心我会摔倒，却又想让我多看看外面的世界。每次听外婆讲这些，我都觉得鼻子酸酸的，好像那些时光就发生在昨天，我还是那个缠着外婆要打开箱子的小女孩，外婆也还是那个能轻松抱起我的年轻模样。
去年冬天，外婆生病住院了，老房子暂时交给了舅舅照看。我回去收拾外婆的东西时，又看到了那只樟木箱。舅舅说，外婆住院前特意叮嘱他，一定要好好保管这只箱子，说里面装着我们家的念想。我打开箱子，樟木的香气依旧浓郁，只是里面的东西好像又旧了一些，蓝布衫的边角又磨损了一点，绣品上的丝线又褪色了一些，信纸的字迹又模糊了一些。我拿起那双虎头鞋，轻轻放在手心里，鞋底的棉线已经有些松动，却还是能感受到当年外婆纳鞋底时的用心。那一刻，我突然明白，这只樟木箱里装的，从来都不是旧物，而是外婆对家人的爱，是我们一家人的回忆，是岁月里最珍贵的温暖。
现在外婆的身体好了一些，却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轻松地打开樟木箱了。我每次回外婆家，都会主动把箱子打开，扶着外婆坐在椅子上，然后一件件拿出里面的东西，听她讲那些重复了无数次的故事。外婆的记性越来越差，有时候讲着讲着就会忘记自己要说什么，我就会提醒她，“外婆，你上次说这双虎头鞋是你熬了三个晚上做的”，外婆就会恍然大悟地说 “对，对，是三个晚上，那时候你还小，总吵着要穿新鞋子”。看着外婆的笑容，我突然觉得，其实不是我在听她讲故事，而是她在陪着我，一起守护着那些不会褪色的时光。
樟木箱就那样立在卧室的角落，像一位沉默的老者，见证着我们家的悲欢离合，也珍藏着我们最温暖的回忆。它的木纹里藏着外婆的青春，它的香气里裹着家人的牵挂，它的每一个角落，都装满了岁月的温柔。或许有一天，这只樟木箱会变得更旧，铜制搭扣上的绿锈会更多，里面的东西会更泛黄，但那些藏在箱子里的爱与回忆，却会像樟木的香气一样，永远不会消散，永远留在我的心底，温暖着我走过人生的每一段旅程。
不知道多年以后，当我也老了，会不会像外婆一样，守着这样一只樟木箱，把这些故事讲给我的孩子听？会不会也有一个小小的身影，拽着我的衣角，缠着我打开箱子，去寻找那些藏在时光里的温暖？或许会吧，因为爱与回忆，从来都是会代代相传的，就像樟木的香气，会在岁月里，一直一直弥漫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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