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匣里的月光

陈墨师傅的木匠铺藏在巷尾老槐树下，门楣上挂着块褪色的木牌，只刻了个 “墨” 字。二十年来，他做的家具从不用铁钉，榫卯咬合时总像春燕归巢般轻响，可他从不对人夸手艺，连最得意的作品也只摆在里屋，蒙着块蓝布。

阿砚来当学徒那年刚满十六，总爱追着师傅问诀窍。陈墨从不直接回答，只把刨子递给他，让他对着一块老松木刨上半个月。直到阿砚的手掌磨出薄茧，才发现原本粗糙的木料竟泛出琥珀般的光，木纹里藏着的山水纹路也渐渐清晰 —— 原来师傅是要他先懂木头的性子。

入秋时，巷口的张奶奶来订寿盒，想给老伴儿装生前最爱的棋谱。阿砚觉得该做个雕龙画凤的样式，陈墨却摇头，选了块楸木，每天只在晨光里刨削片刻。寿盒做好那天，阿砚发现盒盖边缘刻着圈极细的云纹，不凑近看几乎瞧不见，盒底却偷偷嵌了片银杏木，木纹恰好拼成张奶奶和老伴儿常坐的那棵老槐树的形状。张奶奶来取盒子时，指尖划过盒底，忽然红了眼眶，陈墨只递过一块绒布，说：“防潮，多擦擦。”

冬至那天飘了雪，阿砚发现师傅总对着个旧木匣发呆。匣子里没有贵重物件，只有半块干硬的桂花糕，和一张泛黄的字条，上面只写着 “霜降，添衣” 四个字。后来阿砚才从巷口的李伯那里听说，陈墨年轻时有个相好的姑娘，是隔壁镇上的绣娘，每年桂花盛开时都会送他一匣子桂花糕。后来姑娘家搬去了南方，走之前只托人捎来这张字条和半块没吃完的桂花糕。陈墨没去追，只是每年霜降那天，都会把木匣擦得锃亮，在窗台上摆上一碟新蒸的桂花糕。

开春后，阿砚接到个活儿，要给城里的客户做一对婚床。客户反复强调要雕满鸳鸯牡丹，越华丽越好。阿砚有些犹豫，去找师傅商量。陈墨没说话，只是带他去了后山，指着一棵老樟树说：“你看这树，枝桠交错，却从不会遮住旁边的杜鹃。真正的好东西，不是要把所有花样都堆上去，是要留着空，让风能穿过去，让光能照进来。”

阿砚恍然大悟，回去后改了设计。婚床的床头没有雕满鸳鸯，只在两侧各刻了一只，一只低头啄着水草，一只抬头望着月亮，中间留着大片光滑的木面，刚好能放下一对新人的枕头。床尾的挡板上，他悄悄刻了两句诗，藏在缠枝莲的纹路里，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客户来取床时，一开始还嫌不够华丽，可当他躺在床上，看到月光从窗棂照进来，刚好落在两只鸳鸯中间，手指无意间摸到床尾的诗句时，忽然红了脸，拉着未婚妻的手说：“就这个，再好不过了。”

那天晚上，陈墨罕见地开了一坛米酒，给阿砚倒了一杯。月光透过窗纸照在木桌上，映着两个酒杯的影子。陈墨抿了口酒，说：“你看这月光，从不用大声说自己亮，可每个看到的人，心里都清楚。” 阿砚点点头，忽然明白师傅这些年的心思。有些感情，不必挂在嘴边；有些心意，不必刻在显眼处。就像老木匠手里的刨子，一下一下，看似平淡，却在木头上留下了最温柔的痕迹；就像那张泛黄的字条，只有四个字，却藏着一辈子的牵挂；就像那对婚床上的鸳鸯，不用紧紧相依，却能在月光下，夜夜相望。

后来阿砚也收了徒弟，每次教徒弟刨木头时，他总不会直接说 “要轻要慢”，只是让他们先去后山待上半天，看看风吹过树叶的样子，听听雨打在青石上的声音。徒弟们一开始总不明白，直到某天他们握着刨子，忽然发现木屑落下的声音，竟和山间的风声一样轻缓时，才忽然懂了师傅的用意。

巷尾的老槐树依旧年年开花，陈墨的木匠铺还是那副模样，门楣上的 “墨” 字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偶尔有路过的人好奇地探头，能看到院子里摆着几张未完工的木桌，桌角都留着圆润的弧度，像被月光磨过似的。没有人知道，那些木头上藏着多少没说出口的心意，就像没有人知道，陈墨窗台上的桂花糕，每年霜降都会换一碟新的，木匣里的字条，至今还带着淡淡的墨香。

有天傍晚，阿砚路过木匠铺，看到师傅正坐在门槛上，手里拿着块砂纸，细细打磨着一块桃木。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地上，和木匣的影子叠在一起。阿砚没有上前打扰，只是站在巷口，看着夕阳一点点沉下去，月光慢慢从东边升起来，落在师傅的白发上，落在那块泛着光的桃木上，落在窗台上那碟桂花糕上。他忽然想起师傅说过的话，真正的温柔，从不是声势浩大的宣告，是藏在细节里的牵挂，是留在时光里的等待，是像月光一样，静静照着，却让每个被照亮的人，都能在心里，暖上很久很久。

此刻巷口的路灯亮了，昏黄的光与月光交织在一起，落在老槐树上，落下满地细碎的影子。阿砚忽然想，等到明年桂花盛开时，他要做一匣子桂花糕，放在师傅的窗台上，不用写任何字条，师傅应该会懂的。就像当年那个绣娘，不用多说一句话，陈墨也能把那份心意，藏在木匣里，守了一辈子。

风从巷口吹进来，带着槐树叶的清香，吹过木匠铺的木门，发出轻轻的 “吱呀” 声。阿砚站在原地，看着师傅依旧坐在门槛上，手里的砂纸还在桃木上轻轻滑动，月光落在他们身上，像一层薄薄的纱。他忽然觉得，有些故事，不必说完；有些心意，不必说破。就像这巷子里的时光，慢慢流淌，却在每个不经意的瞬间，藏着最动人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