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香里的千年絮语

江南的梅雨季总带着三分缠绵，青石板路被雨水浸得发亮，巷尾的旧书斋却常年飘着暖融融的墨香。掌柜的是位鬓角染霜的老者，每日清晨会将一叠泛黄的诗词选本摊在靠窗的木桌上，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书页上，那些印着墨痕的字句便似有了生命，在光影里轻轻晃动。

有个扎着双丫髻的少女常来书斋，总坐在最角落的位置，捧着本《唐诗宋词选》看得入神。她偏爱李清照的词句，读到 “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时，会悄悄摸出绣着雏菊的绢帕，轻轻按一按眼角。老者见她这般模样，便会泡一壶温热的桂花茶放在她手边，偶尔还会讲些诗词背后的小故事 —— 比如易安与明诚赌书泼茶的趣事，或是柳三变在汴河旁填词时，引得歌女争相传唱的热闹场景。少女听得入迷，总觉得那些隔着千年时光的诗人，仿佛就坐在对面，正与自己轻声交谈。

入秋后的一个傍晚，书斋里来了位风尘仆仆的书生。他背着半旧的行囊，怀里揣着一卷亲手誊抄的诗集，说是要往临安赴考，路过此地想歇歇脚。老者递给他一本翻得有些磨损的《李太白全集》，书生翻开扉页，见上面用小楷写着 “且放白鹿青崖间”，顿时眼睛一亮，说起自己年少时在蜀地山中读书的往事。

那时他住的茅舍旁有棵老松，每到月夜，便会借着月光读李白的诗。有次读到 “飞流直下三千尺”，恰逢山雨过后，他忍不住提着灯笼往山间走，想看那瀑布是否真如诗中所写那般壮阔。山路湿滑，他摔了好几跤，灯笼也灭了，可当他站在瀑布前，看着水流从云端倾泻而下，溅起满谷的水雾时，忽然懂了诗里藏着的豪情 —— 原来那些字句从来不是纸上的墨迹，而是能让人亲身体会的山河壮阔与心性疏朗。

书生说得兴起，从行囊里取出笔墨，在书斋的宣纸上写下 “胸中有丘壑，笔下自山河”。老者看着那笔力遒劲的字，笑着取出一坛陈年的桃花酒，两人就着窗边的月光，一边饮酒一边谈诗，直到三更天还意犹未尽。临走时，书生将那卷誊抄的诗集留在了书斋，扉页上写着 “赠此间知音”，老者则把那本《李太白全集》送给了他，说这书跟着自己几十年，也该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了。

冬雪飘落时，书斋里多了位拄着拐杖的老妇人。她头发已经全白了，却梳得整整齐齐，手里攥着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纸，说是来寻一首诗。老者请她坐下，给她倒了杯热茶，老妇人慢慢展开那张纸，上面是几行褪色的毛笔字，写着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这是我家老头子年轻时写给我的，” 老妇人的声音带着些微颤抖，眼神却变得温柔，“那年他在外地求学，每个月都会寄一首诗回来，我把那些诗都缝在棉袄的夹层里，天冷的时候摸着，就像他在身边一样。” 后来战乱四起，他们被迫分开，那些藏着诗的棉袄也在颠沛流离中遗失了，唯有这张纸，她一直贴身带着，哪怕逃难时饿肚子，也从没舍得丢。

这些年她一直在找这首诗的全文，可问了好多人都没结果。老者听完，从书架上取出一本《千家诗》，翻到某一页递给她，上面赫然印着范成大的《车遥遥篇》，那句 “愿我如星君如月” 就嵌在其中。老妇人捧着书，手指轻轻拂过书页上的字句，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在 “夜夜流光相皎洁” 那行字上，像是给这尘封的思念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

老者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又给她添了些热茶。窗外的雪还在下，落在书斋的屋檐上，簌簌地响，屋里的墨香与茶香交织在一起，伴着老妇人轻声的诵读，让那些古老的诗句仿佛又回到了最初被写下的时刻 —— 有少年人的情意绵绵，有烽火中的牵挂惦念，也有历经岁月后依旧不变的温柔。

开春后，少女带着自己写的几首小诗来书斋，说想请老者指点。老者看着那些稚嫩却真挚的句子，想起了多年前的自己。那时他还是个懵懂的少年，在私塾里第一次读到 “春风又绿江南岸”，总觉得 “绿” 字用得奇妙，却说不清妙在何处。直到某个春日，他路过河边，见柳枝抽出新芽，青草漫过堤岸，整个世界都被染上鲜活的绿色时，才忽然明白，原来诗人笔下的一个字，就能装下整个春天的生机。

从那以后，他便爱上了古诗词，总想着把这些美好的字句珍藏起来，于是后来有了这家书斋。他见过太多人与诗词的相遇 —— 有赶考的书生在诗里寻得壮志，有离散的夫妻在诗里觅得慰藉，有懵懂的少年在诗里感受山河，也有垂暮的老人在诗里回望一生。这些故事就像一颗颗珍珠，被古诗词串连起来，在岁月的长河里闪耀着温润的光。

少女听老者讲起这些往事，低头看着自己写的诗，忽然觉得手中的笔变得沉重起来。原来写诗从来不是为了堆砌辞藻，而是要把心里的感动、眼里的风景、身边的故事，都揉进字句里，让读到的人能从中看到自己的影子，感受到跨越时空的共鸣。就像李清照的 “知否，知否”，道尽了女子的细腻心事；就像苏轼的 “但愿人长久”，藏着对世间所有美好的期盼；就像杜甫的 “安得广厦千万间”，装着对天下苍生的悲悯。

暮色渐浓时，少女收起诗稿，向老者道别。走在青石板路上，她看着巷口的红灯笼渐渐亮起，忽然想起书里读到的 “东风夜放花千树”，忍不住停下脚步，抬头望向漫天的晚霞。那一刻，她仿佛看到千年前的词人正站在灯火阑珊处，与自己共享这同一片璀璨的夜色。

书斋里的灯还亮着，老者将今日收到的小诗仔细收好，又拿起那本《唐诗宋词选》，轻轻翻开。月光透过窗户，落在书页上，那些熟悉的字句在光影中缓缓流淌，像是在诉说着一个又一个关于热爱、关于思念、关于传承的故事。而这些故事，还会继续在墨香里流传下去，陪着一代又一代人，走过春花秋月，走过风雨兼程，在岁月的长河里，留下属于古诗词的独特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