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秋第一次触摸到那册泛黄的《秋声赋》残卷时,指尖分明触到了几处凹凸不平的墨迹。彼时她刚到市图书馆古籍部实习,窗棂外的梧桐叶正被秋风染成琥珀色,老馆长把裹着蓝布的木盒递过来,声音轻得像怕惊飞纸页间的蠹虫:“这卷南宋刻本缺了三页,你试着补补看。” 她蹲在修复台前,用软毛刷拂去卷面浮尘,忽然发现第三行 “初淅沥以萧飒” 的 “淅沥” 二字旁边,有淡如蚊足的朱批小字:“以雨喻风,声随字出。”
这句批注像一把钥匙,忽然打开了她记忆深处的闸门。十岁那年暑假,她跟着祖父在江南水乡老宅住了两个月。某个闷热的午后,祖父坐在竹椅上读《红楼梦》,读到 “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时,忽然指着窗外的暴雨问她:“你看这雨像什么?” 她盯着屋檐垂落的雨帘,随口答:“像断了线的珠子。” 祖父摇头,把蒲扇轻轻敲在她手背上:“你再听,雨打在青瓦上是‘噼啪’,落在池塘里是‘叮咚’,顺着屋檐流下来又成了‘哗啦啦’—— 曹雪芹写雪用‘白茫茫’,不是说雪有多白,是让你看见那片空落落的干净。” 那时她似懂非懂,直到此刻指尖触到残卷上的朱批,才忽然明白文字里藏着的奇妙机关。

陈砚秋开始逐字研究那册残卷,每当遇到有趣的修辞,就用铅笔在笔记本上细细标注。看到 “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 时,她想起去年在海边度假的夜晚,浪潮拍打着礁石的声音与暴雨砸在帐篷上的声响交织在一起,那种汹涌的力量竟与八个字里藏着的意境一模一样。她忽然意识到,好的修辞就像一面神奇的镜子,能让读者在文字里看到自己经历过的风景、感受过的情绪。有天傍晚,老馆长路过修复室,看到她对着 “初则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砰湃” 反复诵读,笑着问:“看出什么门道了?” 她指着 “淅沥” 与 “砰湃” 两个词,眼睛亮得像盛了星光:“这两个词不仅写声音,还藏着变化 —— 从细微的风雨声到汹涌的波涛声,读着读着就像真的听见了秋声从远到近。” 老馆长点点头,从书架上抽出一本线装书递给她:“你看这‘通感’的妙处,古人早就懂了。白居易写‘大珠小珠落玉盘’,是把琵琶声变成了能看见的珠子;李贺说‘昆山玉碎凤凰叫’,又把玉碎的脆响和凤凰的鸣叫揉在一起,让声音有了形状和色彩。”
随着修复工作的推进,陈砚秋发现残卷里藏着的修辞远不止比喻与通感。有一页写着 “草拂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她盯着 “拂” 与 “遭” 两个动词出神 —— 明明都是秋风作用于草木,却用了两种不同的表述:“拂” 字轻软,像秋风温柔地掠过草叶;“遭” 字却带着几分猝不及防,仿佛树叶是被动地承受秋风的力量。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和小伙伴在田埂上追蝴蝶,蝴蝶停在狗尾巴草上时,草叶轻轻晃动的模样,正是 “拂” 字里藏着的温柔;而深秋时节,一阵大风过后,满树叶子簌簌落下的景象,又与 “遭” 字里的仓促完美契合。她忍不住在笔记本上写下:“文字的魔力,藏在动词的选择里。同一个场景,换一个字,就换了一幅画面,变了一种心情。”
有天夜里,陈砚秋留在修复室加班,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她借着台灯的光,继续修补残卷中缺损的 “其色惨淡,烟霏云敛” 一句。补到 “烟霏云敛” 时,她忽然停住笔 —— 窗外的雨雾正慢慢笼罩远处的楼宇,云层低垂,灰蒙蒙的天色与文字里描绘的秋景竟惊人地相似。她起身走到窗边,看着雨丝在玻璃上划出细密的痕迹,忽然明白古人为何能写出如此精准的修辞。那些文字不是凭空想象出来的,而是对生活细致观察后的提炼与升华。就像 “烟霏云敛” 四个字,看似简单,却把云雾聚集、天色变暗的过程写得生动具体,让人仿佛能看见那片灰蒙蒙的天空,感受到空气中弥漫的萧瑟气息。
修复到最后一页时,陈砚秋遇到了一个难题 —— 残卷末尾缺了 “奈何以非金石之质,欲与草木而争荣” 一句中的 “争荣” 二字。她对着缺损的空白处反复琢磨,试着用不同的词语填补,却总觉得不够贴切。“争艳” 太艳俗,少了秋景的萧瑟;“争辉” 太张扬,不符合草木即将凋零的意境。直到某天清晨,她路过图书馆后的小花园,看到几株菊花在秋风中努力绽放,虽然花瓣已经有些卷曲,却依然执着地向着阳光。那一刻,她忽然明白 “争荣” 二字的妙处 ——“荣” 字不仅有繁荣之意,还带着几分顽强与倔强,既写出了草木不愿凋零的本能,又暗含了时光流逝的无奈。她回到修复室,蘸着调好的墨汁,小心翼翼地将 “争荣” 二字补在残卷上,笔尖落下时,仿佛听见了千年前的文人在写下这两个字时的叹息。
残卷修复完成的那天,图书馆举办了一场小型的展览。陈砚秋站在展台前,看着玻璃柜里的《秋声赋》,忽然想起祖父曾说过的话:“文字是有生命的,好的修辞能让文字活起来。” 她看着展柜前驻足的观众,有的轻声诵读,有的皱眉思索,有的拿出手机拍照,忽然觉得自己做的不只是修复古籍的工作,更是在传递一种奇妙的力量 —— 让现代人通过文字里的修辞,与千年前的古人产生共鸣,感受同一片秋风、同一场雨雾带来的感动。
有个小女孩拉着妈妈的手,指着 “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 问:“妈妈,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呀?” 妈妈蹲下来,轻声解释:“这是说秋声像晚上突然掀起的波涛,又像突然到来的暴雨,很有力量。” 小女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指着 “淅沥” 两个字问:“那这个词呢?” 陈砚秋走过去,笑着说:“你听,外面的雨打在窗户上,是不是‘淅淅沥沥’的声音?” 小女孩侧耳听了听,眼睛一下子亮了:“真的!和这个词的声音一样!” 那一刻,陈砚秋忽然明白,修辞从来不是晦涩的学问,而是藏在生活里的小惊喜 —— 它可能是雨打窗户的声音,可能是风吹草叶的模样,可能是花开的温柔,也可能是叶落的仓促。只要用心感受,每个人都能在文字里找到属于自己的修辞密码,找到与世界对话的奇妙方式。
夕阳透过图书馆的玻璃窗,洒在展柜里的残卷上,泛黄的纸页泛着温暖的光泽。陈砚秋看着那册修复完好的《秋声赋》,忽然想起修复过程中遇到的那些修辞 —— 它们像散落在文字里的珍珠,串联起古今的情感与记忆,让千年前的秋声,依然能在今天的读者心中激起层层涟漪。她知道,未来还会有更多的古籍等待修复,更多的修辞等待发现,而她愿意一直做那个在墨卷中寻找密码的人,让文字里的奇妙与美好,永远流传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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