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家堂屋的红木座钟总在整点发出厚重的 “咚” 声,那音调像浸了岁月的蜜糖,黏着我整个童年。我总爱趴在冰凉的玻璃罩前,看指针在罗马数字间缓慢游走,等着分针与时针在顶端重合的瞬间 —— 先是细微的齿轮咬合声,接着是低沉的共鸣从钟摆深处漫出来,震得玻璃罩边缘的灰尘轻轻跳动。那时不懂什么是音调,只知道这声音响起时,厨房会飘来炒花生的焦香,外婆的蒲扇会带着皂角味扫过我的后背。
十岁那年夏天,台风把村里的电线刮断了。整个夜晚被浓稠的黑暗包裹,唯有座钟的黄铜钟摆还在黑暗里晃悠,发出 “嘀嗒、嘀嗒” 的轻响。那音调忽然变得格外清晰,像有人用指尖轻轻叩击耳膜。我缩在被窝里数着这声音,每一次 “嘀嗒” 都像在丈量黑暗的长度,直到外婆端着煤油灯走进来,灯芯跳动的光晕里,她的皱纹被染成温暖的琥珀色。“别怕,” 她把我的手放在座钟的木壳上,“听这钟摆的调子,它从来不会乱。” 我贴着冰凉的木头,果然摸到了与 “嘀嗒” 同步的轻微震动,那音调仿佛顺着掌心钻进心里,把恐惧都熨烫得平平整整。
后来我到城里读书,第一次听到钢琴的声音。音乐老师的手指在黑白键上跳跃,清澈的音调像泉水从石缝里涌出来,漫过礼堂的木地板,钻进我耳朵里。我忽然想起外婆家的座钟,想起台风夜那 “嘀嗒” 声 —— 原来不同的声音里藏着不同的温度,就像不同的音调能拼凑出不同的画面。那天放学,我跑遍文具店买了个塑料口琴,对着说明书慢慢摸索,直到吹出第一个不成调的音符,心里却像开了朵花。
高中时,我遇见了老周。他是学校门口修鞋摊的师傅,总戴着顶洗得发白的蓝布帽,手上的胶水渍像永远洗不掉的星子。每天放学经过摊前,都能听见他哼着不知名的小调,音调忽高忽低,却透着股自在的劲儿。有次我的帆布鞋开了胶,蹲在摊前等他修补,看着他用锥子穿过帆布,线绳在他指间翻飞,嘴里的调子也跟着起伏。“您这歌是跟谁学的?” 我忍不住问。老周抬头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成两道沟:“年轻时在剧团打杂,听戏听多了,就记在心里了。” 他说这话时,手里的活没停,调子却忽然慢了下来,像水流过平缓的河床,带着点说不清的温柔。
高考结束那天,我抱着攒了半年的零花钱,去乐器行买了把二手吉他。老板是个留着长头发的年轻人,见我是生手,便耐心地教我调弦。“你听,” 他拨动一根琴弦,清亮的音调在狭小的店里回荡,“每根弦都有自己的音高,调对了才能弹出好听的曲子。” 我学着他的样子转动旋钮,耳朵贴在琴箱上,听着音调一点点变化,忽然想起外婆说过的话 —— 万物都有自己的节奏,就像座钟的摆、老周的歌,还有这吉他的弦。那天我抱着吉他走在回家的路上,阳光透过树叶洒在琴身上,心里满是细碎的欢喜。
去年冬天,外婆病重,我赶回老家时,她已经说不出话了。堂屋里的座钟还在走,“咚” 的整点声比记忆里轻了些,像老人的呼吸。我坐在外婆床边,握着她干枯的手,把耳朵贴在她胸口,听着她微弱的心跳,那节奏缓慢而坚定,像台风夜的 “嘀嗒” 声。我忽然想起小时候,她教我唱的童谣,便轻轻哼了起来,音调有些颤抖,却尽量保持着平稳。外婆的眼睛慢慢睁开,浑浊的瞳孔里映出我的影子,嘴角似乎微微动了动。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有些音调不需要语言,就能穿过时光,把想说的话都藏在里面。
如今外婆走了,那座老座钟还在堂屋里摆着。我请修钟师傅来保养时,他说这钟的零件已经老化,走不了多久了。我没舍得让他拆开,只是每天擦拭玻璃罩上的灰尘,听着它 “嘀嗒”“嘀嗒” 地走。有时夜深人静,我会坐在钟前,想起台风夜的煤油灯、老周的小调、吉他的弦音,还有外婆哼过的童谣 —— 这些不同的音调,像散落的珍珠,被时光串成了一条项链,挂在我记忆的脖颈上。
前几天整理旧物,我翻出了那个塑料口琴,琴身已经泛黄,吹孔里积了些灰尘。我试着吹了吹,依然能发出不成调的音符,只是音调里多了些岁月的沙哑。窗外的风吹过梧桐树,叶子沙沙作响,和口琴的声音混在一起,倒有了种特别的味道。我忽然想,或许生活本身就是一首没谱的曲子,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哼唱,有的音调高昂,有的低沉,有的轻快,有的缓慢,但只要用心去感受,就能听出其中的温柔与力量。就像外婆的座钟,就算有一天停了摆,那些藏在音调里的记忆,也会永远在心里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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