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渡(嫁纨绔)22-40章-《长风渡(嫁纨绔)》
第22章
两人一起回了顾家,刚进门, 江柔便着急迎了上来。
看见柳玉茹, 她心里稍稍镇定些, 瞧了一眼顾九思, 她压着着急,看向柳玉茹道:“我听说王家的大公子今日欺负你了?”
柳玉茹应了一声,随后道:“也不知道是怎的,他便突然让门来,故作不识得我的身份说些难听话。”
江柔听着,叹了口气:“女子在外走动,这是常事, 你别放心上去。我明日上他家去找他父亲说说, 总该要出这口气。”
“倒也不用了……”柳玉茹有些尴尬, 她算着, 如今该是王家上门找顾家说说了。
江柔见得柳玉茹的神情, 顿时心里有些发沉, 斟酌着道:“可是九思动手了?”
“动了。”顾九思果断开口, 毫不遮掩, “我说打断他的腿,就打断他的腿。”
“你!”
听得这话,哪怕是一贯好脾气的江柔都忍不住提了声, 顾九思却毫不在意道:“娘你也别难做了,明个儿我跟你上王府赔礼道歉,你就当着他爹的面把我的腿也折了算了。我不怕!我就算是打断腿, 我也要让这王八蛋知道,我顾家的人不是他随便招惹的!”
“你啊你,”江柔听着顾九思说话,慢慢缓过神来,她有些无奈,自己儿子的脾气她是一贯知道的,柳玉茹一出事儿,便有家丁赶着回来告信了,以王荣那些话,她觉得打断了腿也不为过。可是今时不比往日,她只能道,“九思啊,你也该长大些了,有许多事儿不是要靠蛮力出头。王荣今日找玉茹的麻烦,也还要伪装成不认识顾家,你直接同他撕破脸皮,你这就是打了王家的脸,原本有理,也被打得没理了。”
顾九思嗤笑:“什么有理没理,不过就是大家的遮羞布,我们顾家有权有势,他便一句话不敢说。若我们顾家失势,以他王家那小人德行,还不把我们扒皮抽筋给拨了?娘,”顾九思上前道,“你同舅舅说一声,让他想个法子,把王荣他爹调离了节度使的位置,这才是以绝后患。”
“胡闹!”江柔冷声叱喝,她看着顾九思,觉得有些疲惫了,想了想,她叹了口气道,“罢了,我同你父亲商量一下,明日你便同你父亲去王家道歉去。”
说着,她吩咐道:“将大公子关到佛堂去,九思啊,”江柔缓慢道,“你这性子,真当磨一磨了。”
下人上前来,要去拉顾九思。顾九思一甩袖子,直接道:“不用了,我自个儿走着去。”
说着,顾九思就自己去了佛堂。柳玉茹瞧着,也不知道该跟着谁,江柔瞧了一眼柳玉茹,便道:“玉茹同我来吧。”
柳玉茹担忧看了一眼顾九思,跟着江柔去了屋中。
江柔进了屋,坐在椅子上,她抬手揉着头,似是有些疲惫。
柳玉茹给江柔倒了茶,小声劝慰道:“婆婆也别头疼了,这一次九思是冲动了些,但也不全无道理,王家欺人太甚,我们若是一言不发,便显得可欺了。”
“我也明白。”
江柔从柳玉茹手边接了茶,有些无奈:“若是放在以往,九思这样做,我觉得没什么不妥。只是今日……”
江柔犹豫了片刻,最后终于还是道:“本来这些事不该同你们这些小辈来说,让你们徒增烦忧,但是九思如今闹得这样大,我想总还是要同给你们说一下,至少让你们心里有个底。如今圣上……怕是对梁王有了戒心。”
听到这话,柳玉茹心里微微一颤。江柔斟酌着道:“具体的消息,我也不确切,如今大家都在观望着。我兄长他在朝中虽然身居高位,但同梁王关系深厚。若圣上真对梁王起了心思,那我们便得小心谨慎,至少不漏什么把柄到京都去,成我兄长的拖累。”
“那……九思今日的事情……”
“我便怕是被人下了套。”
柳玉茹叹了口气。
“九思其实说得不错,如今结了怨,若能将王家调离扬州才是正经。可九思不明白,节度使一职与其他职位不同,节度使属军职,与军队关系密切,你要王家离开他的大本营,你让他调哪儿去?换一个地方,就等于把这个节度使所有权利全部给拔了,谁又肯干?如今我们又不宜做大动作,你舅舅他自顾不暇,哪里能腾出手来动王家?”
江柔这么一说,柳玉茹稍作想法,便已经明白了那梦境的来龙去脉。
皇帝如今病重,疑心梁王,想在死前为儿子铲除了这个心腹大患,于是将梁王逼反,而王家必然如今已经知晓消息,就等着从顾九思身上下手,寻个给他舅舅降职的理由。顾九思的舅舅倒了,梁王反了,后来梁王又被幽州节度使范轩所杀,天下大乱,顾家富可敌国,自然成了王家眼馋的对象……
柳玉茹暗中捏紧了拳头,江柔还在揉着额头,慢慢道:“不过也不必太过惊慌,王家在东都没什么人,应当不会这么快知道消息……”
“不,婆婆,”柳玉茹忙道,“我们不能往好的地方想,如今你必须当王家就是给九思下了套。”
江柔抬头看柳玉茹,柳玉茹急切道:“舅舅是顾家的靠山,无论如何都倒不得的。咱们不能把把柄送给王家送到东都去,若王家真打算给咱们下套,不会只是打断了腿,他们必然还有下一步动作,将顾家推到风口浪尖上,说不定,此刻王大人已经抬着王荣来顾府道歉了。若他真来顾府道歉,顾家蛮横之名就留定了!”
听到这话,江柔面色一白。
“拖不得。”柳玉茹立刻道,“您现在就得带九思去道歉,不但要道歉,还要道得狠,道得所有人都见着,都服了气,不觉得偏颇。”
江柔一听这话,心疼得不行。然而她还是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许久后,睁眼道:“你说得对,将九思叫来,我这就带他过去。”
柳玉茹应了声,忙去了佛堂,顾九思正盘腿在佛堂前吃着鸡腿,柳玉茹瞧见他的样子,便忍不住笑了:“谁给你的鸡腿?”
“木南啊。”顾九思毫不遮掩,从旁边侍从手里拿了帕子,优雅擦了擦嘴,随后道,“只说关我佛堂,又不是要饿着我。也就你这狠毒妇人,能对我下这种狠手。”
柳玉茹听着,抿了抿唇,瞧着顾九思那张狂的样子,她一想到接下来要说的事儿,不知道为什么,就骤然有些难过。
顾九思上下打量她一眼,直接道:“有事儿就说吧,别吞吞吐吐的。”
柳玉茹看了旁边侍从一样,侍从赶紧就退下了,佛堂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柳玉茹走到顾九思身前,蹲下身来,静静瞧着他:“你娘要带着你去给王家道歉了。”
“这么快?”顾九思有些诧异。
如今都已经入夜了,道歉也该明天去才是。
柳玉茹苦笑了一下,解释道:“我说了,也不知道你能不能听得懂。陛下如今疑心梁王了,王荣这事儿,怕是个套。”
柳玉茹说完,也觉得自己说得太简洁了,顾九思怕是不明白的,她正打算再解释一下,便听顾九思道:“我不后悔的。”
柳玉茹愣了愣,顾九思静静看着她,一双眼清明透彻:“其实去揍他的路上我就想过这个可能,但我还是决定打他。这事儿不难解决,我同我母亲去道歉,当着大伙的面折我一只腿,这事儿再送到东都去,也不好追究了。”
说着,顾九思叹了口气,笑了笑,眼里却是带了苦:“看来,顾家是要有风雨了。”
柳玉茹没说话,她心里有些难过,她瞧着面前的人,感觉他似乎是突然长大了。又或者说,他其实一直心思清明,只是过去有那个条件,他就放纵着自己,如今却不得不逼着自己,去想那些他从不愿意想的。
柳玉茹也不知道怎么的,初初是希望这个人能够上进成熟一些,当一个好男儿,然而如今他真展露了那么几分成熟,她就觉得,人似乎还是永远像少年一样未经风雨,来得让人欢喜。
顾九思看着她的样子,不免笑了:“你这是什么表情?我这个要断腿的人都不难过,你难过什么?”
“顾九思……”她叹了口气,却是道,“你放心,我陪你去。腿若真断了,我给你背回来。”
“哪儿轮得到你啊?”顾九思站起身来,同她一起出去,还如以往一样吊儿郎当笑着,“我们顾家还没没落到要少夫人背人吧?”
“行了,”他捏了捏脸,“愁眉苦脸个什么,这事儿我早想好了,别愁。”
柳玉茹没说话,她走在顾九思身边,他们的衣袖摩擦在一起,她清晰感知到,顾九思的袖子似乎微微颤抖。
他终究是怕的。
那一刻,柳玉茹清晰意识到。
顾九思聪明,可他有限的人生经验里,当他父母第一次展现软弱,他清楚意识到要他成长去面对风雨时,他终究有那么一丝软弱。
只是他不说,也不表明。
然而柳玉茹却是清楚的感觉到了这份不安,他们走在长廊上,柳玉茹情不自禁的,就握住了他的手。
顾九思诧异回头,柳玉茹静静看着他。
她的目光坚韧又温柔。
“你别怕,”她出声,像是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那一刻安抚了他,拥抱着他,他听她说,“我陪着你,我会扶着你起来,你不会丢脸的。”
顾九思没说话,他静静端详着她。
他不知道为什么,那片刻,他的手,没有再抖。
他勉强笑起来。
“行啊,”他说,“谢谢你了,我的少夫人。”
第23章
顾九思跟着柳玉茹出来,江柔已经准备好站在了门口。
她看见顾九思来了, 心里松了一大口气, 她也不多说, 直接道:“赶紧走吧。”
说着, 她便起身上了前面一辆马车,顾九思和柳玉茹上了后面一辆。顾九思撇撇嘴,柳玉茹瞧见了,小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娘肯定想着我准备大闹一场,”顾九思压低了声,同柳玉茹一起上了车,嘀咕道, “现在瞧见你来了, 指不定心里觉得你多厉害能管着我呢。”
柳玉茹忍不住笑了, 她持着团扇, 朝着他轻轻一敲:“我不这管着你吗?”
“这不是你管着我, ”顾九思嗤笑, “这是老子乐意。”
柳玉茹:“……”
好咯好咯, 你最厉害。
两人坐在马车里, 柳玉茹同他聊着如今的局势。两个原本只是孩子家,以往柳玉茹的世界就是那后院一片天,顾九思就是赌场、酒楼、家三点一线, 对这天下时局几乎没什么基础,都是成婚后才开始恶补。甚至于因为顾九思系统的学着,说起来还比柳玉茹头头是道些, 但柳玉茹在外面做着生意,听生意人谈得多,倒有些不同见解。
“天下分出来这十三州,淮南最为富庶,但论实权还是幽州兵力强盛,我听说那些北方大老爷们向来就瞧不起扬州这些靡靡之地,若是天下真的乱了,扬州怕是一块肥肉。”
顾九思吃着花生,叹息着道:“我就希望天下太太平平的,我还能继续挥金如土,当个公子哥儿。”
“我觉得北方的官爷倒也不是你说那样看不起淮南,”柳玉茹想着,斟酌着道,“近来我认识一个幽州来的公子,言谈来看,幽州是觊觎扬州富庶,但对扬州倒的确是十分慎重的,他说打仗这事儿,不是只要兵悍将勇即可,粮草、军备这些物资,也是战场关键。我听他这样说,若真是乱了,扬州固然是一块肥肉,但也不是谁都敢动的,毕竟,虽然将士不算骁勇……”
“但是有钱啊。”顾九思笑着接过,随后抛着花生道,“知道我和你说的话了吧?银子真是人欢悦之本。”
柳玉茹对顾九思这样不着调有些无奈,顾九思想一想,却道:“幽州来的公子?来做什么的?”
“说是要给军中收一些布匹……”
“这就怪了,”顾九思摸着手里的花生米,“军中的物资不都是朝廷出的,还要幽州私下单独采购吗?”
“说是幽州天冷,朝中发放的棉衣抵御寒冬太过勉强,他家是商人,想为军中将士制一批成衣送给他们。”
“有这么好的商人?”顾九思脱口而出,“怕不是朝廷克扣了过冬银子范轩又要不到钱,自个儿掏的腰包吧?”
“这倒不是,”柳玉茹笑笑,“那日我问过这位公子,他说因为幽州属于边境之地,常有外敌骚扰,为了避免流程繁琐,所以先帝给了幽州这些边境盐税不贡的特权。用于采买朝廷不能及时发放的物资。所以同样是节度使,幽州节度使可比淮南节度使权利大多了。”
有独立的军队,有经济大权,这俨然已是一个小国,与年年上供朝廷,兵少将少的淮南相比,幽州的节度使自然权位要高得多。
“那,”顾九思固然想到:“梁王封地在西南边境,他也……”
“也是如此。”柳玉茹接口。
这话一说,两人对视了一眼。
顾九思沉默了片刻,慢慢道:“下次你要同这个公子再谈什么,我陪你去。”
柳玉茹点了点头,心里不安更浓了些。
如果梁王、幽州,这些地方都拥有独立的财政权和军权,那里的士兵怕是不知天子只知王了。
每多了解这世界一点,柳玉茹内心就感知到,似乎离动荡又靠近了几分。
“九思,”她忍不住开口道,“等回去后,咱们寻个合适的地方,将产业转移出去一些,不能整个家当全放在扬州。”
顾九思抬眼看向柳玉茹,姑娘家面色镇定,可眼里的忧色藏都藏不住,他瞬间便明了了柳玉茹心里的害怕,他坐到她边上,像对自个儿兄弟似的,抬手搭在她肩上。揽住柳玉茹的瞬间,顾九思觉得有什么不对,直觉柳玉茹和杨文昌陈寻似乎有什么不同,他一时想不明白,琢磨了片刻觉得,大概是她个头比较小。
她算不上消瘦,但骨架小巧,带了点肉,触碰在手上的时候,手感极佳,他忽视了那种想要捏捏她的冲动,张口宽慰:“柳小姐就不必操心啦,天塌下来有个子高的顶,你呢,就好好吃,好好喝,好好睡。想干啥干了就行,千万别操心。这人操心多了,会老得特别快,你千万别自恃年轻貌美,就拼命糟蹋,到时候年纪轻轻满脸皱纹,头发稀疏,就太不值得了。”
柳玉茹想要严肃一些,但被顾九思这么一说,就忍不住笑了,她用团扇遮住自己的笑,在他怀里道:“你这人,怎么就没个正经的时候?”
“我很正经啊,”顾九思大大方方把手一张,一脸认真道,“我很正经在安慰你好不好?”
柳玉茹拿团扇敲他,顾九思嘻嘻哈哈去躲,正玩闹着,马车突然一顿,柳玉茹扑上前去,顾九思忙扶住了她,随后就听外面传来江柔诧异的声音:“王大人。”
两人对视了一眼,柳玉茹赶忙掀起车帘一角,便看见前面江柔马车停了,江柔马车前是一堆人,为首是一个中年男人,他身材魁梧,穿着一身绯红色官袍,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他身后带着家丁,家丁抬着个担架,担架上驾着的,正是被打断腿包扎好的王荣。
柳玉茹回过头,小声道:“是王善泉。”
顾九思赶紧凑过来,两个人接着马车缝看着外面。
江柔没想到会在半路就遇到王荣,一看王荣的架势,她心里抹了把冷汗,顿时觉得还好柳玉茹机敏,这王善泉竟然是真的大晚上就带着人上门了,怕是刚把王荣的腿给绑好就来了。
她假作偶遇,看着王善泉道:“王大人!您怎在这里?我正打算去贵府找您呢!”
王善泉听到这话微微一愣,似乎也是没有料到,随后他赶紧鞠躬道:“顾夫人,王某也是要上顾府找顾大人与您,没想到这就遇上了。”
说着,不等江柔说话,他率先开口道:“小儿在酒楼与令公子发生冲突,王某得知后心中忐忑,所以特意带着孩子上门来道歉,希望顾府大人不记小人过,看在小儿已经断了腿的份上,饶过小儿吧。”
王善泉说着,便退了一步,给江柔鞠躬道:“老夫在这里替小儿赔不是了!小儿酒后不知那女子是贵府少夫人,心生倾慕,起结交之意,没想到因此得罪了大公子,都是小儿的不是,您要打要骂,我们都认了,还请顾府高抬贵手,就此算了吧。”
王善泉上来一番话,便是将事情避重就轻说成了一个顾九思因妒打断了王荣腿的事。
顾九思在马车里听得咬牙,低声道:“我真想现在就出去打死他。”
柳玉茹抓住了他的袖子,怕他真冲出去,小声劝着道:“别这么冲动,等婆婆叫咱们出去再说。”
江柔在外面听着王善泉的话,叹了口气,慢慢道:“王大人,不瞒您说,我在家听到这事儿,也是不安,立刻就带着孩子上门,想要给您道个歉。顾家只是商贾人家,我儿性情冲动,见着贵公子因我儿媳美貌说了些话,一时激愤下了重手,是我顾家教导无方。我在家中也训斥了九思,王公子瞧得上我儿媳玉茹,那是玉茹的福气,不过就是嘴上说几句,又算得了什么?别人对你妻子夸赞几句合他胃口,要你妻子陪他耍玩一下,毕竟被家丁死死拦住了,也没真成事儿,你又怎能下这么重的手呢?您说是吧?”
这话说出来,王善泉脸色顿时有些难看,旁人顿时便明白了来龙去脉,窃窃私语着。顾九思瞧了柳玉茹一眼,小声道:“你等一会儿千万别下马车。”
“怎的?”柳玉茹有些奇怪,顾九思忙道,“你下去,我娘说他因你貌美见色起意这事儿就站不住脚了!”
柳玉茹:“……”
她忍不住狠狠拧了顾九思一把,顾九思疼得倒吸凉气:“你这凶狠的妇人!”
柳玉茹瞪他。
外面王善泉很快反应过来,忙道:“夫人误会了,我儿不过是赞赏少夫人气度高华,心生了结交之意,而且当时真没想到是顾家少夫人,若是知道,我儿打死也不敢招惹的啊!如今我儿腿已经断了,还请顾夫人放我儿一条生路吧!”
说着,王善泉顿时就要跪下,江柔忙让管家去搀扶王善泉,王善泉却是执意要跪,一面跪一面道:“我知道此事在夫人心中已经有了定论,无论如何都说不清了,老夫只能用这一辈子的面子求大夫人一个宽恕,放过我儿……”
“王大人你这是做什么!”这一跪让江柔有些慌了,王善泉是节度使,无论这事儿到底事出于什么,如果他今日跪了,传到东都,那就是顾家居然让一个节度使在儿子腿都被打断的情况下都跪下了求饶,以商人之身行如此之事,那打的是朝廷的脸面,天家的脸面!
一见这情形,柳玉茹顿时慌了,她忙推着顾九思,小声道:“你快去跪去啊!”
顾九思微微一愣,随后立刻反应过来柳玉茹的意思,王善泉做得出来,他们要更做得出来,他忙掀了帘子,直直冲了出去,在众人猝不及防间,猛地冲到了王善泉面前,一把拉住了王善泉,大声道:“王大人,你放我顾家一条生路吧!”
听到这话,众人都呆了,柳玉茹急了。
让他去跪着示弱,他怎的这般强硬做派!她忙下了马车,到了人群中间,拦住顾九思道:“九思,别闹了,快认错吧。”
说着,她慌慌忙忙朝着王善泉和王荣道歉:“王大人,对不住,我夫君他性情冲动,稚儿脾气,您千万别见怪。”
她一面说,一面去扭顾九思:“你快放手!快道歉啊!”
“王大人,”然而顾九思却是没有放手,他静静看着王善泉,认真道:“今日出手打了王公子,这是我的过失,我愿意道歉,然而在此之前,我却希望,王公子先向我妻子道歉。”
“顾大公子……”王善泉唇微微颤抖,似乎是气急了的模样,“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顾九思很平静,他抓着王善泉的手很稳,没有半分退缩,旁边都围满了来看这场闹剧的人,顾九思开口道:“今日我夫人到酒楼谈生意,王公子不知为何,先出言侮辱我妻子名节,我妻子性情软弱,只想离开,王公子却不肯放过她,要她留下作陪,我家家仆以及同我妻子商谈生意的朋友搭救,这才保住了我妻子不受屈辱。”
“你撒谎!”
王荣坐在担架上,怒喝道:“我不过是赞扬了少夫人几句,问她是哪里人士,怎的就成出言侮辱?”
“我是不是撒谎,将当时在场之人拉出来问一圈,不就清楚了吗?”
顾九思转过头去,看着王荣,冷静道:“陪着我夫人出去的家仆,向来是在我身边用惯了的,我们各大聚会上常常见着,你说你不知那是我顾府少夫人,这让我如何相信?就算你不认识家丁,不认识这是我顾府少夫人,那留算只是个普通女子,也不该由你这样羞辱,难道你是节度使之子,便可为所欲为?难道这世间,有权有势便要道歉,不是顾府少夫人,就可以调戏羞辱?”
这番话说出来,在场百姓交头接耳,王善泉给王荣使了个眼色,王荣愤怒道:“如今什么话还不是你说,你舅舅在东都当着尚书,你顾家在扬州本就是首富,我父亲不过地方一个官员,难道还敢招惹你不成?”
“是,我舅舅当着尚书不假,可国有国法,朝有朝纲,尊卑有序,我顾家不过商贾之家,我难道还能越了王法,越了朝廷去?王大人,您乃节度使,乃国之栋梁,乃当朝大臣,您若向我顾家下跪,那就是逼着我顾家成那千夫所指之人了。”
“我今日动手打了王公子,此事不假,身为百姓,我越过王法行私刑,这是我的不是,九思愿受一切处置。可我也是我妻子的丈夫,若我妻子、我家受辱,我还不闻不问,这又是什么丈夫,什么儿子?”
“九思……”
江柔呆呆看着顾九思,她从未想过,有一日自己的儿子,能说出这番话来。
她惯来知道顾九思本性纯良,可却从未想过,儿子竟然能有这样的担当。
顾九思放开王善泉,退了一步,朝着江柔鞠了个躬:“身为人子,却做此错事,让母亲担忧,这是儿子的不是,这是九思一错。”
说着,顾九思转头看向王善泉,再鞠一躬:“王大作为慈父,我伤及贵公子,令王大人心痛难忍,这是九思二错。”
“顾大公子……”
王善泉想说什么,顾九思却没理会,转头朝向东都方向,深深鞠躬:“身为大荣子民,以商贾之身,越尊卑之礼,动手伤了王公子,纵然是为护妻护家,却也难辞其咎,此为九思三错。”
顾九思鞠躬完,站起身来,他看向王善泉,神色平静:“九思不懂这世上诸事弯弯道道,我只明白,有错要认,有罪要罚。今日九思有错,便认了这错。我打断了王大公子的腿,便以一腿相偿,但在此之前,敢问王公子,你的错,你认不认?!”
王荣有些慌了,他看向王善泉,王善泉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处理。江柔这么同他打着太极,他还能应对,可是面对顾九思这样撕破脸豁出去的人,他到一下子不知怎么办才好。
人戴着面具惯了,骤然看见这样真实的愣头青,竟是不知该如何处置。
没得到王善泉的回复,王荣只能硬着头皮道:“若是与一个女子说几句话就算错,那这个错,我也只能认了。”
话刚说完,顾九思从旁边家丁手中抽了刀鞘,就朝着自己的腿砸了过去!
柳玉茹下意识想去拦,然而人群中另一只手更快,一把截住了顾九思的手。
所有人抬头看去,却见是一个极其英俊的青年,柳玉茹愣了愣,慢慢道:“周公子?”
“顾大公子敢作敢当,品行高洁,周某佩服不已。”周烨将顾九思的刀取下来,笑着看向众人,“但周某以为,此事王公子有错在先,顾大公子至情至性,为护妻子挺身而出,虽有罪,但也情有可原,顾大公子还要帮着我押送货物,若是断了腿,我这边就有些难办了。”
说着,周烨笑着取下了腰上皮鞭,转头看向王善泉道:“王大人,在下以为,不若将断腿换做二十鞭,给您出个气,您看好吧?”
“你是谁?”王善泉皱起眉头,颇有些不满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青年。
周烨笑了笑,恭敬行礼道:“在下幽州周高朗义子周烨,见过大人。”
一个人如果只需要报名字而不必报称号,那必然是非同凡响的人物。
周高朗名字出来,江柔和王善泉都愣了愣,而顾九思和柳玉茹却是不太清楚这是什么人物,只是知道这必然不是什么小角色,于是沉默不言。
然而小的这些孩子不知道,江柔内心却是清楚的。
周高朗乃幽州军中一员悍将,当年与范轩同为幽州前太守的左膀右臂,范轩文职,周高朗行军,在幽州征战百场,未有一败,乃一国杀伐之利器。如今范轩成为幽州节度使,更是对其委以重用。两人兄弟情深,可以说,幽州节度使虽为范轩,却是范周二人共同坐管。
而周烨竟是周高朗的儿子!
王善泉一时有些惊讶,然而他反应极快,立刻道:“竟是周公子!公子言重了,我儿虽受重伤,但也没有让顾大公子也要受一番磋磨的道理。罢了……”王善泉摆摆手,却是道,“就这样罢了。”
说着,王善泉给江柔行了礼,叹息道:“顾家不肯计较犬子之事,王某不胜感激,既然误会解除,便就此作罢吧。”
“王大人言重,”江柔叹息道,“孩子之间的事,还望不伤两家和睦才好。”
两人寒暄了一二,王善泉便带着王荣要走,然而正要离开,就听顾九思道:“站住。”
所有人看过去,柳玉茹知道顾九思脾气上来了,她赶忙去悄悄拉他衣袖,却被顾九思反手握住手,他将她的手包裹在手里,盯着王荣道:“你还没给玉茹道歉。”
“你别太过分!”
王荣受不了了,怒道:“顾九思,你不要仗势欺人太过!”
“我不仗势欺人。”
顾九思从周烨手中取过鞭子,走到王荣面前,猛地一甩鞭子。
王荣吓得缩了缩,却见鞭子被顾九思反手甩到身后,“啪”的一下,便是皮开肉绽的声音!
所有人睁大了眼,便是周烨也是愣住了,顾九思盯着王荣,却是道:“我说了,做错事,就要道歉。王公子,可知错否?”
王荣被吓懵了,旁边人便看顾九思扬手又是一鞭,他的鞭子落得太狠,不带半分情面,血肉从他白衣渗出来,他盯着王荣,再一次重复:“王公子,可知错否?”
王荣不说话,顾九思便一鞭子一鞭子抽到身上。
他面色惨白,连站着都有些摇摇欲坠,冷汗大颗大颗落下来。
“王公子,可知错否?”
“王公子,可知错否?”
“王公子……”
“够了!”江柔再忍不住,她骤然爆发出声,扑上前去,拦住顾九思的手,红着眼眶道,“够了,九思,够了啊!”
江柔看着面前似乎是骤然长大的顾九思。
她清楚知道顾九思的意思,正是因为知道,她才心疼。
顾九思在为柳玉茹讨一个公道,他要王荣把这个罪认下来,王荣认了罪,他挨了这二十鞭子,无论未来如何说,顾家也是清清白白。打了王荣的,二十鞭还了;为什么打王荣,王荣认了。
顾九思这一番心思,江柔明白。
她身为母亲,呵护顾九思至今,就是希望顾九思能够一直高高兴兴无忧无虑,当顾九思这样成长,当他如此剔透看明白这世间,用他的方式鲜血淋漓去对抗时,心疼令江柔无可抑制,她感到为人父母的羞愧,她没能护好自己的孩子,是她的过失。
她拉着顾九思的手,哭得声嘶力竭:“九思……够了……”
“娘,”顾九思转头看着江柔,苍白的脸笑起来,似乎毫不在意道,“我无妨的,我都快弱冠了,是个男子汉了,您别这样,旁人看了笑话。”
江柔无言,所有话堵在眼泪里,她只是抓着他,拼命摇头。
然而顾九思意志坚决,他抬起一只手拦住她,随后猛地再一鞭,抽在自己身上,骤然扬声:“十五鞭,王荣,道歉!”
“十六鞭,王荣,说话!”
“十七鞭……”
“十八……”
……
“二……十!”
顾九思出声的时候,声音里已经几乎没有了力气,他摇摇欲坠,看着王荣:“王公子,我的二十鞭,我抽完了。”说着,他苦笑起来,“你的道歉,还不肯给我顾家吗?”
王荣不敢说话,他恐惧看着顾九思。
顾九思背上鲜血淋漓,鞭子沾染着血肉,他拖着鞭子,往前了一步。
王荣再也控制不住,他看着顾九思的样子,捂头大叫起来:“我道歉!我错了!少夫人对不起!我错了!”
听到这话,顾九思顿住步子,他转过头,朝着柳玉茹,扬起笑容。
“他给你道歉了。”
他这句话说得很轻,他的笑容真挚又清澈,柳玉茹静静看着,她说不出那是什么感受,后来柳玉茹年迈,看过世界纷杂,回头来像,她才明白该如何形容。
那一刻的顾九思像一道光,在这黑压压的世界里,所有人带着面具张牙舞爪,只有他一个人,真实又固执,明亮又执着立在这个世间,看得人眼眶发红。
她忍不住笑了,只是笑着眼里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有些模糊。
“傻子。”
她开口。
怎么会有,这样一定要分个是非,讨个公正,说一不二,说不让她受半分委屈,就愣是要死活给她讨个道歉的傻子。
顾九思笑了,他想说什么,然而在开口的时候,他眼前一片模糊,就直直往前倒去。
柳玉茹急得上前,一把将他抱在怀里。
旁边人都慌了,江柔忙道:“快将大夫找来!”
周烨也立刻道:“他这伤动不得,旁边有个医馆,我去拿担架。”
……
周边兵荒马乱,顾九思整个人脱力,就倒在柳玉茹怀里,他小声开口:“我厉不厉害?”
柳玉茹想哭,却又有些想笑,这次她没再用团扇敲他了,沙哑着声音道:“厉害,太厉害了。”
顾九思听着,心满意足闭上眼睛。
由着周烨帮着,柳玉茹和江柔折腾着将顾九思弄回了顾府。周烨有许多处理伤口的经验,等大夫接手时,好生夸赞了一番,便将顾九思送进去包扎了。
顾朗华这时也赶了回来,他进了府中,看到顾九思,又听下人将前因后果一说,顾朗华怒道:“王善泉欺人太甚!我这就去……”
江柔见周烨在,赶忙拉着顾朗华,小声道:“我们入里说。”
说着,就拖着顾朗华进了内间。
柳玉茹同周烨一起坐在外堂,柳玉茹心思系在顾九思身上,有些发愣,周烨见着这场景,迟疑了片刻,安慰道:“少夫人不必忧心,大公子正值盛年,身体强健,好好养着,应无大碍。”
柳玉茹听到周烨开口,赶忙回神,她勉强笑道:“今日也是让周公子看笑话了。”
“哪里,”周烨叹了口气,“王家欺人太甚,我是见着的。只是周某在东都人微言轻,不能为大公子多说什么。”
“公子侠肝义胆,今日肯出面说这几句,顾家已是感激不尽了。”柳玉茹连忙开口,感激道,“若是没有大公子,此番我家郎君怕是一定要断了一只腿才是。”
“这二十鞭子可不比断腿轻松,”周烨脱口而出,“朝堂上被二十鞭打死的文臣也不是没……”
话没说完,周烨便觉得这话有些不妥,随后继续道:“不过我看大公子武艺高强,应当无事。”
“谢公子吉言。”柳玉茹笑笑,“今日周公子首次登门,却是这样的情形,实在是不好意思。改日我家郎君修整好,必将好好宴请公子,以表谢意。”
“这些都是小事。”周烨摆摆手,“大公子能康复才是最好的。如今也是夜深,周某便不叨扰了。”
说着,周烨起身,和柳玉茹寒暄一二,便离开了顾府。
柳玉茹送走了周烨,回了房间。顾九思的伤口已经处理好了,他趴在床上,睡得迷糊。
他额头上全是汗,柳玉茹从旁边拧了帕子,轻轻擦拭着他的额头,顾九思闭着眼,迷糊道:“今天我背疼,不想睡地上了,咱们挤一挤,行不行?”
“好。”柳玉茹声音很轻,她搓揉了帕子,又开始给他擦着手。
顾九思睁开眼,一只手垫在下巴下,趴着转头瞧她:“你怎么突然脾气这么好,是不是今天被我迷住了,感觉我特别帅?特别迷人?”
听到这话,看着顾九思颇有些得意的表情,柳玉茹忍不住笑了,她不敢乱推他,只能道:“顾九思,你这张口就吹捧自己的本事是同谁学的啊?”
“我这叫吹捧吗?”顾九思一脸正直,“这都是大实话,我这个人从来不说假话。”
柳玉茹被他逗乐,低低笑了。
顾九思趴在床上,看着她笑,松了一口气,他转过头,听柳玉茹道:“另一只爪子。”
顾九思将另一只手伸过去,不满道:“什么爪子爪子的,这叫手。”
柳玉茹低着头,细细给他擦着手指。顾九思有些累了,他眯上眼睛,感觉柳玉茹这样给他擦着手很舒服。
旁边下人看着两个人,便悄无声息下去,柳玉茹想了会儿,终于还是道:“以后别这样了。”
“嗯?”
顾九思睁开眼,柳玉茹没敢抬头看她,小声道:“其实道歉不道歉这些事儿,我也不在意。以后得学着圆滑一些,别这么直愣愣的。”
“今天是你误打误撞,直率反而让王善泉无措。但人不会总这么运气好,你这样不肯低头半分的性子,以后要吃亏的。”
顾九思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后,他慢慢道:“我知道了,以后我不给你和娘惹麻烦。”
“我不是……”
“开心吗?”
顾九思突然问,柳玉茹有些诧异,她抬头看着顾九思,眼里带了些茫然。顾九思脸贴在手上,歪着头看她:“看着王荣被吓到,给你道歉,心里有没有一些高兴?”
柳玉茹没说话,顾九思接着道:“以前陈寻小时候也和你这脾气像,被人欺负了屁都放不出来,我带着他把欺负他的人一个个揍了,他听到那些人给他道歉,高兴得哭了。”
说着,顾九思将手从柳玉茹手里抽出来,拍了拍她的肩道:“我知道你以前过得委屈,但没事儿,既然成了我的人,我会罩着你。”
柳玉茹听着这样幼稚的话,又不由自主有些想哭,顾九思转头看她,颇为得意道:“我说让你别担心,就……你……你又哭什么呀?”
顾九思吓得赶紧开口:“你这人怎么这样啊?眼泪不要钱啊说哭就哭?”
“行了行了,”看着柳玉茹眼泪啪嗒啪嗒掉,顾九思赶紧道:“我以后不这么莽撞了,我换个法子,我想想办法,别哭了,好不好?今天干翻了王家,这是一桩喜事儿,你别这么丧气,你要想,我折了王荣一只腿,而且今天我打了这二十鞭,王家怎么说都没道理,传到东都也不可能给我舅添麻烦,二十鞭换一条腿,咱们赚了啊!”
柳玉茹听着顾九思的话,哭笑不得,顾九思伸手刮了一下柳玉茹的下巴,满不在意道:“别哭了,来,给爷笑一个。”
柳玉茹忍不住笑了,顾九思点点头:“这就对了,高兴点嘛,有我在,你有什么委屈的呢?你一直这么哭啊哭的,会让我觉得我这个当丈夫的很失败,你总不能让我学周幽王给你点个烽火台不是?”
“我心里高兴的。”柳玉茹小声开口,“有人这样对我好,我心里高兴。”
“那你还有什么好哭的?”顾九思有些茫然。柳玉茹吸了吸鼻子,低声道:“我就是心疼。”
听到这话,顾九思愣了愣。
陈寻和杨文昌是说不出这样话的,这一刻,他终于觉得柳玉茹同他那些兄弟有那么些许不同,他有些不知所措,低了头,慌乱道:“哦,没事,我以前常打架的,皮糙肉厚,没关系。你别担心,我休息两天,只要你放我去赌场,我马上就能站起来了!”
“嗯,好。”柳玉茹吸着鼻子点头,顾九思有些害怕了:“你……你别这样啊。柳玉茹,你正常一点。你也别觉得我多好,你要想啊,如果没有我,你就嫁给叶世安了。叶家好啊,”顾九思说着,叹了口气,“叶家人里当官的多,虽然没什么大官,但是不站队不结党,天下再怎么乱,他们都能好好的。我们家啊,成也舅舅,败也舅舅,你嫁过来,我若再不对你好一些,你这日子也太惨了。”
说着,顾九思停下声音,他想了想,犹豫了片刻,抬眼看向柳玉茹,有些踌躇道:“柳玉茹,我说如果……我是说如果哈,如果以后顾家走到了什么抄家灭族的时候,你千万别犯傻。”
他看着她,认真道:“活着比什么都重要,我给你休书,你可千万别觉得是我想休了你毁约,别觉得我对你不好,嗯?”
柳玉茹听着这话愣了,顾九思转头看向前方,声音平静:“我这人虽然是没谱一点,但我不坏。你本来就无辜,我是打从心底希望,你这一辈子,能够好好的。”
一辈子,平平稳稳,好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墨书白:你觉得老婆和兄弟的区别是?
顾九思:身高吧?她比我兄弟矮一点,瘦一点。
柳玉茹:……
墨书白:你觉得顾九思和你身边人最大的区别是?
柳玉茹:我从来没打过人。
墨书白:然后?
柳玉茹:除了他
顾九思:……我做错了什么……
第24章
顾九思说的话让柳玉茹愣了愣,她一时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和顾家人待久了, 便明白顾家人说话做事儿的思路。若是放在以前, 听着顾九思说休她, 她大约真是觉得这人想逼死他, 然而如今她却是真真切切能感知到,顾九思是在为她打算,为她好。
顾九思有一双眼睛,这双眼睛能勘破这世上涂抹在真实外面的虚妄,直直看到本真。因此他说的话,大多也是实话,他休了她, 只要她有钱, 她自己扛得住流言蜚语, 那日子还是一样的过。甚至于有了足够的的钱, 足够的权势, 她还能过得更好。
他如今是在盘算, 如果有一日顾家真的彻底倒了, 如何给她谋划一条出路。其实以现在的信息来说, 他想得太早,怕是被今日的事吓着了。然而有了那一个梦,柳玉茹便清楚知道, 这一天或许也会成真。
如果成真了,她是不是真的会接下这份休书,还是会留下来与顾家生死共赴?
她不知道。
最初那个梦里的哭喊声, 江柔的鲜血,顾九思满身利刃一步一步朝她走来的惶恐犹在,她很喜欢顾家,可是她自问自己是个凡人,若真的到了那日……
她低垂了眼眸。
她怕自己,是真的要走的。
然而这样的念头让她有些唾弃自己,顾九思瞧她不说话,赶紧道:“我瞎说的,不会有那一日的,我爹娘可厉害了,你别担心。”
“我就是被吓到了,”顾九思露出浮夸害怕的表情,眼里却有了几分认真:“我是真没见过我娘这么让着的时候,我心里害怕着呢,你别被我带歪了瞎想。”
“我知道。”柳玉茹叹了口气,“你睡吧。”
说着,柳玉茹拿走了帕子,起了身,她去准备了一下,便熄了灯,来到顾九思边上。
她躺到顾九思边上,在黑夜里拉上被子,睁着眼睛。
“其实你想的,可能也是有几分道理的。”她突然开口,顾九思有些疑惑,“嗯?”了一声后,就听柳玉茹道:“我们做最坏打算,如果真按你说的,梁王有一天反了,你表姐是梁王侧妃,你舅舅与梁王关系深厚,你觉得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顾九思没说话,柳玉茹侧过身,看着顾九思在黑暗里趴在手上,似乎是认真想着。
“我不知道。”顾九思想了许久,终于道,“我知道的信息太少了,我怕现在我想的所有,都是错的。”
“如果按照你知道的,你觉得会发生什么呢?”
“你怎么总问我啊,”顾九思叹了口气,“你也知道,以前我就是喝酒赌钱斗蛐蛐,哪里管过这些?”
“可是,”柳玉茹直接道,“我就觉得你想得都对。”
顾九思微微一愣,他被这么一夸,有些不好意思,瞧着柳玉茹带着期待的目光,他终于道:“好好好,那我随便说说,我说了你就随便听,千万别当真的啊。”
“你说你说。”
“接下来吧,就要看我舅舅和皇子有没有亲戚关系了。其实如果我是我舅舅,我现在要做的,一定是拼了命再把家里的孩子送一个到宫里去,和哪个皇子,或者哪个皇子的姐妹结亲,等梁王叛变,就作壁上观,看打得怎么样,谁赢站谁。”
“所以你舅舅打算让你去尚公主。”
柳玉茹恍然大悟。
顾九思呆了呆,他下意识道:“那我舅舅岂不是知道梁王要反?!”
这话出来,两人对视了一眼,柳玉茹看着顾九思震惊的表情,赶忙抬手想要拍拍他的背安慰他,只是临到头又想起他背上有伤,于是手上方向一转,就去了他的头上,摸着他的头安慰道:“没事没事,你都是瞎想,做不得数的。”
“你摸什么头,摸狗呢?”
顾九思翻了个白眼。
柳玉茹笑着没收手,笑眯眯道:“你毛发柔顺,手感很好啊。”
顾九思听着这话,哽了哽,头一次被柳玉茹堵住了声。他红了脸,扭过头去,小声道:“你怎么这么不矜持,男人的头能乱摸的吗?”
“可是你是我夫君啊。”
柳玉茹一本正经,顾九思立刻道:“那也不能随便摸!”
“啧,”柳玉茹反击道,“真小气。”
顾九思听着柳玉茹的话,反应了半天,才缓过来,回头道:“我说你现在怎么伶牙俐齿的?”
“哦,”柳玉茹平静道,“现在开始了解我还来得及。”
“来不及了。”顾九思一脸悲伤。
“怎么说?”
“我要是休了你,我怕你不是伶牙俐齿,而是铁齿铜牙,一口一口能给我撕碎了那种。”
柳玉茹被顾九思逗笑,她在被窝里咯咯笑着,两个少年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有时是正事儿,有时就绕到了一些奇怪的事儿上。
顾九思的人生经验比柳玉茹丰富得多,他说她没听过没见过的,说他街头斗鸡,赌坊赌大小,酒楼宴江湖豪杰,柳玉茹有时候听到离奇之处,睁大眼不肯相信的样子,能让顾九思笑老久。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到困,迷迷糊糊就睡了。睡到半夜时分,顾九思迷糊着睁眼看了一眼,就瞧见柳玉茹侧着身,头靠在他肩上,像只猫儿似的,紧挨着他。
他也不知道怎么,抬手撸了两把她的头发,心满意足睡了。
第二天早上柳玉茹醒过来,顾九思听到她起了,打着哈欠道:“你将王先生请过来,这几日我就在房里上学吧。”
王先生是柳玉茹专门请来讲天下局势的先生,柳玉茹听顾九思的话,便明白了顾九思的意思。
如今来赶考科举怕是来不及,科举下一次考试是三年后,而三年后考入朝廷,也才是入仕,若如今梁王动作已经这样大,顾家怕是等不到顾九思入仕升官了。如今要做的,就是将最核心最重要的东西先学下来,柳玉茹心里沉了沉,明白昨夜的话,虽然玩笑着打了岔,顾九思心里却已经有了定论。
她应了声,让人去请了王先生,而后便要去找江柔和顾朗华。
顾九思叫住她,柳玉茹回过头,看见公子趴在床上,夏花开在他身后圆窗之外,他忽地笑开,笑容似若春花绽开,带了天地绘笔描出的一抹好颜色。
“小娘子,做该做的,便莫要忧心了。”
他突然来了这么一句说轻浮不够轻浮,说庄重不够庄重的话,似是哪家公子立于陌上,随口开着的玩笑。
柳玉茹读出这份风流,红了红脸,小声啐了一口“浪荡!”,便转身领着人出去了。
顾九思逗了柳玉茹,趴在床上,拍着床板笑出声。
柳玉茹走出长廊,心跳才缓了些。她过往遇见过的男人,大多是叶世安那样的,恭敬有礼,说话时候,规规矩矩站在帘子外面,便怕哪句话逾越了规矩。第一次见顾九思这样狂浪的人,她觉得新奇又无奈。
最重要的是顾九思脾气放肆便算了,还生了这样一张好皮囊。
无论男女,骨子里都爱着美丽的事物,且不说顾九思骨子里其实是块璞玉,哪怕真是个草包,那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评价。
至少外在金玉,这真是整个扬州城都不敢否认的。
柳玉茹缓了缓,等心里冷静下来,才去了大堂。
柳玉茹和顾朗华已经起了,两人正忧心忡忡说着什么。
柳玉茹进去后,给两人行了礼,顾朗华漫不经心应了,随口道:“九思怎么样了?”
“郎君还在休养,大夫说,再过五天,就能下床了。只是骨子里伤了元气,这怕是要调养一阵子。”
“不落病根就好。”江柔听着,心里又有些难受,她安慰着大家和自己,随后道,“过一会儿,我同你公公去瞧瞧他。他还在睡着吧?”
“郎君醒来后,便让人请王先生过去了。”
柳玉茹实话实说,江柔和顾朗华微微一愣,江柔先反应过来,慢慢点着头,敷衍着道:“好,他想多学点,也是好事儿吧。”
顾朗华点点头,却是叹了口气。
“以往总打着他读书,”顾朗华苦笑,“如今他真读书了,倒高兴不起来了。”
“是啊,”江柔垂眸看着手中茶杯中的绿汤,有些恍惚道,“我唯愿他一辈子不长大,可哪儿有一辈子长不大的孩子?”
说着,江柔苦笑道:“愿意上进,也是好事。总不能事事总让玉茹一个人操心,毕竟是当丈夫的人了。”
“哪里会事事都是我操心?”柳玉茹笑起来,“如今我与郎君都还小,全靠公公婆婆照顾着,九思现在主意大着,思路清晰敏捷,儿媳还是听着他做事儿。”
“玉茹妄自菲薄了,”说起这些,江柔面上终于有了笑,“昨日全靠玉茹机敏。若我们想着熬到今日再去王家,王善泉怕是昨日就人来了咱们家,咱们再做姿态,也显得不够真诚。玉茹虽然年纪小,但做事儿想得周道谨慎,可比我们机敏多了。”
柳玉茹听着,连忙自谦,不敢应下这份称赞。
三人说了一会儿后,吃了早点,便一起去房中看顾九思。
顾九思正在上课,柳玉茹站在门前,便听顾九思不断询问着王先生的问题。
他似乎是将整个朝廷上的官员名字职位都一一记了下来,反复盘问着王先生更多细节。有些时候王先生也答不上来,顾九思便接着下一个问题。
三人在门口听着顾九思听课,等到了时候,王先生才从里面出来,见到顾朗华一行人站在门口,王先生有些尴尬,似乎是让人看到了短处,忙同三人行了礼,便匆匆走了。
等三人进屋后,顾九思正在喝茶,他吩咐着木南道:“王先生知道得还不够多,你按着我说的,将十三州地方官员的名字生平性格全给我打听一遍,送来给我。”说着,他才发现门口站了人。他抬眼看去,诧异道:“爹?”
“公公婆婆来看看你。”柳玉茹赶紧为他解惑,然而顾九思莫名其妙道,“看我做什么?娘来就算了,爹你来做什么?你看完我,我背上的伤也不会好,赶紧该做什么做什么,咱们家都快完蛋了,你个糟老头子快去做点有用的事儿……”
“郎君!”柳玉茹看着顾朗华铁青的脸色,忙扑了过去,小声道,“住嘴吧!”
第25章
顾九思莫名其妙看柳玉茹一样,江柔拉了拉顾朗华的袖子, 顾朗华冷哼了一声, 摔了袖子, 和江柔一起坐到顾九思边上, 僵着声音问:“可好些了?”
说完,不等顾九思说话,顾朗华就道:“看你骂得动人,想必好得多了。”
“行了行了,”顾九思不耐烦道,“有话就说,别拐弯抹角的。”
“你这个逆子……”
“老爷, 不是说好好说话吗?”江柔嗔怪, 顾朗华僵住了动作, 这才坐下来, 干脆一句话不说, 扭头看着窗外, 不搭理顾九思了。
顾朗华不搭理顾九思, 顾九思嗤笑, 扭过头去,看向另一边窗外。
不理就不理,谁怂谁是孙子。
柳玉茹瞧着这阵势, 有些想笑,却又要板着脸。江柔轻咳了一声,柔声道:“九思好些了, 我和你父亲也放心许多。昨天的事儿,我夜里和你父亲商量过,觉得后续处理,应该同你和玉茹一起来。毕竟你们也成了婚,不是孩子了,我们也不能凡事儿都大包大揽,总要带着你们学着些。”
顾九思听了这话,垂了眼眸,低低应了一声“嗯”。
江柔抿了口茶,接着道:“昨个儿我和你父亲商量了,如今王善泉做这事儿,明摆着是冲着你舅舅来的。我们暂时不能确定背后的人是谁,可能是陛下,也可能是其他人,但无论如何,顾家还留在扬州,怕都有些风险。王善泉是节度使,咱们商家不与官斗。”
“嗯。”顾九思应声道,“母亲想得周到。”
“那是我想的!”顾朗华突然出声。
柳玉茹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顾朗华听到这笑声,有些尴尬,柳玉茹也有些尴尬,忙低了头,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江柔轻咳了一声,接着道:“我们在扬州产业太大,全都搬走也不现实,去新的地方,也要有个适应,所以我和你父亲就想着,我们会先去探探路,看十三州里,哪里合适一些。到时候我们就先在那边开几个店,然后逐渐将重心转过去。在扬州的产业,土地庄园,我们也会慢慢变卖,但这事儿咱们不能让人发现,不然王善泉会做些什么,咱们不好预料。”
柳玉茹听着江柔的话,想了想道:“那,不知何时才能定下来去哪里呢?”
“快则一两月,慢则半年。”江柔皱着眉,“我已经派人去京中寻我哥哥打听消息。如今他没有给我们消息准备,可见形势算不上严峻,我们也不必杯弓蛇影,先好好过日子吧。”
柳玉茹没说话,她揣摩着,若是皇帝决心除掉梁王为新皇铺路,他已经病重,那梁王谋反就是这些时候的事。如果照着那梦境,江尚书逃不开,不仅逃不开,或许还牵扯颇深,所以如今也不敢给顾家通风报信。那么这样漫长的一个试探时间,或许正是最后顾家没能逃出扬州的原因。
柳玉茹思索着如何开口,许久后,她终于道:“婆婆,不如去幽州吧。”
江柔有些意外:“为何如此决定?”
“咱们重新择地安家,如今就看重三个方面,一来要易于经商,这样我们商家才能立足。二来要上下安稳,我们能好好生活。三来要交通便利,这样我们过去,才不会太过麻烦。就这三点来看,首先幽州位居边境,与北梁交易频繁,幽州向来崇尚经商,且不如淮南富庶,我们过去,有诸多商机。”
江柔和顾朗华点着头,顾朗华应声道:“的确也是如此,只是……它位于边境,战乱频繁,是不是不太安稳?”
“这个公公不必担心,我们不去最前线的城池,”柳玉茹平和道,“我专门查过,幽州虽然多战,但是大荣强盛,这些年来多是北梁骚扰,幽州有长城阻拦北梁,大荣建国以来,长城之内未有一战,所以幽州长城之外的确多战,但长城之内却十分安稳。”
“而且,我们如今忧虑的,其实是舅舅若是出事之事。儿媳揣测着,若是舅舅出事,那绝大可能,便是梁王出了事。”
“慎言!”顾朗华忙出声,江柔却是抬了手,同柳玉茹道,“如今都是自家人,话说出了口,出了这门,便是烂在了肚子里。”
“玉茹都敢说,你个老头子怕什么?”顾九思趴在床上开口,顾朗华怒道:“逆子闭嘴!”
顾九思嗤笑,扬了扬下巴,同柳玉茹道:“继续说。”
“梁王出事,天下或大或小,都要有动荡,幽州兵强马壮,又有盐税免贡之权,可作一国。纵使天下真的乱了,先乱的,也必是扬州这样的兵弱且富之地,而幽州,怕是外乱内稳,反而是最安全的。”
“那,”江柔想着,慢慢道,“若是说兵强马壮,有盐税免贡特权的地方,十三州中除却幽州,还有其他选择,为何是幽州?”
“这就是第三点,”柳玉茹平静道,“我们此番要离开扬州,不可大张旗鼓,否则王善泉绝不会让我们走。我们要将大笔资产短时间移过去,幽州交通最为便利。”
“这……”江柔有些想不明白,“幽州与我们隔着两州,怎么会便利?”
“幽州沿海。”这时候,顾九思突然点名出来,江柔和顾朗华恍然大悟。
他们竟是忘了!
淮南之地,最善用船,凡是大批货物,都是走水运。水运比起陆运,载重多,成本小,时间快。
幽州虽然和他们隔着青州与永州,可是他们可以从水路入海,然后沿海到幽州!到了幽州之后,就不必担心王善泉等人,再转陆路,就安全得多。
而且若是走陆路,每一个州都要递交一次入关行文,然而海运的话,除了必须停靠的几个码头之外,几乎没有官府所在,而码头主要管事,其实也是漕帮在管,官府势力极弱,这样他们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将顾家举家搬迁到幽州。
“玉茹真是太聪慧了。”
江柔忍不住感慨:“假以时日,玉茹必将有一番作为。”
听到这话,柳玉茹愣了愣,她从未听过有人这样形容一个女子,她轻咳了一声,随后道:“只是随意想想,到底行不行,还是要婆婆和公公才能做决定。”
“行。”顾朗华立刻道,“你这法子可行。我在漕帮有几个朋友,这些时日我们就想办法将地都卖了,然后将分散兑换黄金白银,加上古董字画,走水路运送出去。我再派人在那边开店,买一条船,早早做好准备,如果出事,咱们就直接离开扬州!”
“那为何……不直接离开扬州?”柳玉茹斟酌着道,“不瞒大家,其实早在之前,我便做过一个梦,这梦里不大吉利,就是王荣找了顾家麻烦,顾家……”
柳玉茹没说完,她叹了口气道:“所以我想着,能早走,就还是尽量早些走的。家产可以让下人帮着变卖,我们先走比较好。”
“玉茹,这出扬州,并不是你想着这么容易。”
江柔听柳玉茹的话,耐心解释着道:“我们无论是走水路还是陆路,只要离开百里之外,必须要靠着扬州官府给的路引,才能出入城池。路引上要写明从哪里出发,到哪里,做什么。”
“顾家是扬州大户,每年扬州税赋,我们占了大半,官府盯得紧。平日我若出行,老爷就得在扬州,老爷若出行,我和九思就得在扬州,从无举家出行的情况。若是我们举家一起申请路引,还要去幽州,怕是路引没到,兵马就先到了,随意寻一个理由给你,将你拖一拖,你也没有办法。若是不拿着路引,走出扬州一百里,你哪个城都进不去。”
柳玉茹愣了愣,她从未出过扬州,这才头一次想起路引的事情,柳玉茹不由得道:“那怎么办?”
“所以我们得先办一个假的身份文牒。”顾朗华开口,思索着道,“我私下买通人,先给我们弄四个身份文牒,再拿着这个文牒去官府开路引,然后我们买下船来,坐船去幽州,只在停靠补给的码头看一下就行了。码头上多是漕帮的地方,管得不算严格,应当无事。”
“那又需要多久?”
柳玉茹焦急道,顾朗华想想:“快则一个月,慢则两三个月。”
“这中间若是出事了……”
“玉茹,”江柔拉住她的手,柔声道:“只是一个梦,切勿为此太过伤神。有警惕是好的,但是若是为此惶惶不可终日,便得不偿失了。”
“夫人说得对,”顾朗华说着,起身道:“我这就去办,尽量快些。”
“老爷,”江柔叫住顾朗华,顾朗华回头,江柔笑道,“路上切莫着急,慢行。”
“知道了。”顾朗华笑道,有些无奈道,“我多大人了还操这个心。”
顾朗华说完,摆摆手便走了出去。
等顾朗华出去后,江柔抬眼看向柳玉茹道:“近来查账如何?”
“还有三家铺子的账没查完,”柳玉茹恭敬道,“我再过五日可给婆婆一个结果。”
“辛苦你了。”江柔点了点头,安抚道,“熬过最初这阵子,便好了。”
“不辛苦的,”柳玉茹听着却是笑了,“婆婆教我这些,我高兴还来不及。”
江柔舒了口气:“你看得明白就好。”
两人聊了一会儿,江柔嘱咐了顾九思好好休息,便起身离开。等江柔走了,柳玉茹回头,轻轻推了推顾九思道:“你怎么对你爹这样?”
“这老头子坏的很。”顾九思轻嗤,“我和他的事儿你别管了。”
“顾九思,”柳玉茹哭笑不得,“你多大人了?怎么还个孩子似的。”
“你怎么不问我爹多大人了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顾九思抬手捂住耳朵:“不听了不听了,我要睡觉了。”
“别睡,”柳玉茹拉他,“听我几句劝,别总和你爹闹。”
“哎呀你别管了。”顾九思干脆用被子蒙住头,“不听,不想听。”
柳玉茹拿他没办法,叹了口气,只能走出去,让人将账本都搬了过来,然后就坐在了顾九思边上,顾九思睡觉,她便开始算账。
她对数字有种超常的敏锐,看过了十几家铺子的账本,她已经不需要算盘都能心算清楚,于是她也不打扰顾九思,低头默默对账。
顾九思在她翻页声中睡过去,午后阳光催人入眠,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蝉鸣声在外面一下又一下,规律的起伏,柳玉茹一抬眼,就看见顾九思睡得正酣。
她不自觉就笑了,觉得这人过得也太自在了些。可看见他趴着的姿势,她又才意识到,这人背着一身伤痕睡着。
她静静瞧着他的睡颜,许久后,摇了摇头,笑着低下头去,觉得顾九思真是个孩子。
顾九思一觉睡到下午,他睁开眼,下意识擦了擦嘴角,柳玉茹瞧见便笑了,顾九思这才发现柳玉茹也在,他有些尴尬道:“笑什么,你趴着睡也一样。”
“醒了?饿了么?”
“还好吧,”顾九思打了个哈欠,在床上像青蛙一样活动着手脚,柳玉茹站起身来,坐到他边上,给他捏着手臂道,“想吃些什么,我让厨房做过来。”
顾九思张口就开始点菜,在生活上,他从不委屈自己。
柳玉茹听着,吩咐了人去做饭,给他捏了手脚,又按着他的要求,找了本游记给他。
顾九思向来不爱看那些正儿八经的书,就对一些打来打去的故事和地图游记感兴趣。他闲着没事翻看着游记,同时偷偷瞧着柳玉茹。
柳玉茹一直在看账,顾九思醒了,她也就不再心算,开始拨弄算盘。顾九思就听见算盘打得啪嗒啪嗒,他时不时偷瞄一眼,柳玉茹察觉了,不免好笑,回头瞧他:“你瞧我做什么?”
“我说,”顾九思放下书,有些疑惑道,“一直看账本,不累吗?”
柳玉茹愣了愣,过了片刻后,她笑起来:“一直看游记,不累吗?”
“我是放松。”
“我是喜欢。”
柳玉茹努力拉伸了一下自己,让僵硬的肩颈舒服一些,随后她拿着算盘,摇了摇道:“我喜欢数银子的感觉。看银子多了少了对不对,我就觉得开心。”
“我啊,就想看着账面上的银子涨涨涨。我同你说,上次我出去,掌柜叫了我一声柳老板,我高兴坏了。”
“这有什么好高兴的?”顾九思有些奇怪,柳玉茹认真想了想:“大概,这是属于自己的称呼吧?”
柳姑娘是天生的,顾少夫人是顾家给的,只有柳老板,代表着她自己的努力,纵然这努力里有几分别人的帮助,可归根到底,始终是她去做的。
柳玉茹本以为顾九思不明白,却不想顾九思点了点头,认可道:“说得对,就像我,也希望有一日人家能叫我一声顾大侠。”
“那好,”柳玉茹点头道,“要不这样,以后你把顾家给我,我赚钱,每个月给你固定一部分钱,你去闯荡江湖,怎么样?”
“好,”顾九思点点头,“到时候我行侠仗义,做了好事就写下‘柳玉茹之夫’几个字,保证你名声大噪,到时候大家都去你店里买东西。”
“胡说八道!”柳玉茹不高兴道,“你该写上我店铺的名字才对!”
这话让顾九思大笑起来:“好好好,写你的店铺的名字,到时候,咱们一起名扬海内好不好,柳老板?”
柳玉茹和他胡扯,两人扯完了,吃过饭,就各自做各自的事儿。
柳玉茹算账,顾九思看书。
蜡烛燃了一根又一根,柳玉茹终于看完了最后的账,这时候顾九思也好了许多,能下床随便走走。
顾朗华每日忙于在外面处理家当,江柔则是买了许多书生,将顾家与王家的事儿写成了一场“化干戈为玉帛”的故事,到处流传。故事中顾家大度明理,王家嚣张跋扈,顾九思自鞭二十看哭了许多看客,纷纷称赞赤子之心。这出戏虽然不指名道姓,但扬州城内的人却都知道是在说什么。没多久,王善泉便让人到处抓唱戏的人。
得了消息时,顾朗华还在屋中喝茶,江柔放下茶杯,淡道:“淮南境内,这戏就不唱了,去东都唱吧。”
而顾九思由柳玉茹扶着在院子里逛圈,顾九思小声道:“我娘生气了,王善泉要倒霉。”
柳玉茹抬头瞧他,瞪了一眼:“好好走路。”
两人正走着,就看管家从外面走来,同顾朗华和江柔恭敬道:“老爷,夫人,方才周公子派人带了消息来,说他的仆人在三德赌场惹了些麻烦,不知老爷夫人是否认识赌场的人,能不能去帮个忙?”
“周公子?”顾朗华有些茫然,“哪位周公子?”
“说是周烨周公子。”
听到这个名字,柳玉茹和顾九思对视了一眼,便立刻知道,这个忙必须要帮。
无论是周烨之前的帮忙,还是周烨本身的身份,这忙都要帮。
只是三德赌场这种地方,顾家一向也没什么交集……
顾朗华和江柔正为难着,就听顾九思从外面走来,激动道:“我去,三德赌场我熟!我去帮周公子!”
众人:“……”
第一次发现了顾九思赌钱的作用。
“你去什么去,去了你还回得来吗?”顾朗华不高兴出声,最后想了想,却发现除了这个儿子,好像真没什么能去三德赌场的人。最后只能摆了摆手道:“去去去,少拿点钱,别乱赌了。”
得了这话,顾九思兴高采烈让木南去备马,他整个人容光焕发,精神奕奕,完全不像前一刻还要柳玉茹扶着走路的病秧子模样。
他这样子所有人都有些发怵,顾朗华忍不住道:“玉茹跟他去。”
“啊……啊?”柳玉茹有些发蒙,让她去赌场?
然而很快她就反应过来,青楼都去过了,去个赌场算什么?
于是她笑了笑,柔声道:“那郎君且等一等,我去取刀。”
“不必了!”顾九思一听这话,忙道,“我是去办正事,大家放心,我绝不会在那里赌钱。”
顾朗华:“把银子全放玉茹身上!”
顾九思:“……”
对于这个结果,顾九思表示很不开心,但他还是带着柳玉茹去了。
刚下马车,顾九思先掀了帘子走进去,而柳玉茹跟在后面,还没进去,就听见里面有人大声道:“顾公子买大买小?!”
竟是还没到赌桌边上,旁人就知道他脾气,直接就开始下注了!
顾九思正要回答,柳玉茹猛地把帘子一掀,站在顾九思身后,朗声道:“大也不买,小也不买,今日顾公子不赌。”
全场静默了,大家看着柳玉茹,青楼赌坊总是连在一起,于是今日有诸多人,都是当日目睹过柳玉茹提到上青楼的青年,其中就包括了顾九思的好友陈寻、杨文昌。
陈寻咽了咽口水,下意识出声:“刀呢?”
他这一声询问在一片安静中显得特别嘹亮,顾九思走到他面前,抬头推了他的头一把,直接道:“刀个鬼的刀,我来找人,”说着,顾九思形容了一下周烨的长相,“见过一个长得很英俊、北方口音、二十出头的男人吗?”
“哦,见过啊。”杨文昌立刻接口,“就半个时辰前,还在边上赌桌面前,我听说是他兄弟欠了钱不肯还,现在去后院了。”
三德赌坊的后院,就是专门来处理一些见不得光的事儿。
顾九思皱了皱眉,他应了一声,用身子遮住自己的动作,抬手从袖子里捻出一锭银子放在了杨文昌面前,小声道:“买小。”
说完他直起身来,转身朝着后院走去,柳玉茹寸步不离跟在身后,杨文昌和陈寻见着,杨文昌感慨摇头:“可怕,太可怕了。”
陈寻点头,认同道:“还好没有姑娘看得上我。”
杨文昌抬眼瞧他:“这事儿也能拿出来庆贺?”
然而想了想,杨文昌道:“似乎也的确值得庆贺一下。”
说着,杨文昌将顾九思放的银子啪嗒放在了桌上,扬声道:“大!”
顾九思领着柳玉茹到了后院,刚到门口,就被两个壮汉拦住了去路,两个壮汉看见顾九思,有些为难道:“九爷,您知道三德的规矩,这个后院……”
“我懂。”顾九思果断道,“叫老乌鸦过来,他们今天带走那人是我朋友,这事儿我来管摊子,按着规矩来。”
两人犹豫了片刻,随后就有一个老者谄媚的声音响了起来:“哟,九爷!好久不见了!”
顾九思转头朝着柳玉茹扬了扬下巴:“赏。”
柳玉茹愣了愣,顾九思拼命挤着眼:“愣什么愣,赏啊!”
柳玉茹反应过来了,她忙给了老者一两银子,老者高兴收下,笑着道:“这位是夫人吧?”
“嗯,”顾九思懒洋洋出了声,随后道,“你们今天似乎留了个人?”
“九爷消息灵通,”老者笑道,“可是为此而来?”
“对,”顾九思扇子一抬,“带路吧。三德有三德的规矩,我晓得,不会乱来。”
老者犹豫了片刻,最后终于还是点了头,随后道:“那九爷同我来。”
顾九思从鼻子里应了一声,跟着老乌鸦往前,柳玉茹跟在后面,她头一次来这种地方,又新奇又害怕,目光偷偷瞟来瞟去,顾九思瞧见了,直接道:“要看就大大方方看,偷偷瞧什么瞧。”
说着,他转头同老乌鸦道:“这女人没眼界,你别笑话。”
柳玉茹:“……”
老乌鸦赶忙道:“少夫人第一次来,都是这样。能陪着您过来,少夫人也算是女中豪杰,十分开明了。前些时日九爷不来,我们上下都担心着是少夫人不让您来呢。”
“她敢不让我来吗?”顾九思瞧着柳玉茹这种敢怒不敢言的样子,觉得有些高兴,而且为了自己的颜面,便继续吹着牛道,“我要赌她还能管得着我?我在我们家向来说一不二,让她往东她不敢往西,也是瞧她乖巧,这才带过来。”
说着,一行人走到门口,顾九思朝着守门的人扬了扬下巴,同柳玉茹道:“赏。”
柳玉茹保持微笑。
她将银子递给守门人,两人进了房里,便看到房里乌压压站了一堆人,周烨坐在赌桌面前,额头上带着冷汗,旁边一个少年被压着跪在地上,嘴里堵了帕子,似乎十分恼怒。
顾九思见着这场景也没说话,从容落座在旁边,同柳玉茹道:“给我拧块帕子擦擦手。”
柳玉茹微笑,她走到边上,拧了帕子,坐到顾九思身边,给他擦着手。
顾九思心里暗喜不已,觉得这么使唤柳玉茹高兴极了,柳玉茹看着他的笑,她靠近了顾九思,用平静且温柔的声音,小声道:“你等着。”
听到这话,顾九思一个激灵,忙坐直了身子,抽回手,轻咳道:“可以了,可以了。”
说着,他转过头,看向旁边的周烨道:“周兄,我来得迟了,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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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顾朗华日常:
1.老婆真好
2.我的棍呢?
3.逆子闭嘴!!
第26章
周烨听着这话,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顾公子能来, 在下已是感激, 哪里还有晚不晚的?”
顾九思笑了笑, 直接道:“周兄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 不必客气。”
说着,顾九思转过头去,看向坐在对面的男人。
对面的男人看向去不过三十出头,个头瘦小,似是有些畸形,一只眼用黑布遮掩着,让人瞧着便觉得有些阴冷。
顾九思瞧着对方, 却是道:“竟然是惊动了杨老板, 看来这次事儿不小啊。”说着, 顾九思往前探了探, 似乎是同对方十分熟悉一般道, “杨老板, 是我这哥们儿在赌场里输太多了?”
“是呢, ”杨老板笑起来, 面上露出几分古怪,“这次这位范小公子,输得可不是小数目, 九爷确定要管?”
顾九思转头看向周烨,周烨僵着声,小声又迅速道:“那是与我一同出来的公子, 身份尊贵,绝不能有失。今日我们要离开扬州,他想要见识见识扬州风情,自个儿大清早来了赌场,然后这里的人带着他赌什么……跳马,他以为这只是普通下注,谁曾想……”
听到‘跳马’,顾九思顿时变了脸色,柳玉茹有些好奇,小声道:“什么是跳马?”
“就是赌大小,”杨老板笑起来,解释道,“二两银子开局。”
“二两银子?”柳玉茹睁了眼,有些莫名,“二两银子,就算是赌一夜也赌不上多少钱……吧?”
至少不该是让周烨坐在这里的数目。
“开局二两银子,”顾九思神色严肃,张合着手中折扇,解释道,“但是,每过二局,就要加钱。第一局二两,第二局四两,第三局十六两,第四局十六个十六两,第五局二百五十六个二百五十六两,以此类推……每一局新开,便叫一马,因此叫跳马。”
听到这话,柳玉茹瞬间明白过来,她下意识就道:“小公子赌了多少局?!”
“六局。”
杨老板笑眯眯道:“在下是个厚道人,零头钱便不算了,四十二亿两白银,九爷,”对方道,“您要帮着周公子垫付吗?”
这是不可能的。
四十二亿白银,便就是一国几十年税收都没有这么多!
顾九思张合着小扇,斟酌着道:“杨老板,您这就是玩笑话了,这个数额,普通人哪里会给?您这样赌,就不怕官府怪罪吗?”
“顾大公子不必拿官府压我,”杨老板淡道,“在下做的是明码标价的实诚生意,赌钱这事儿,愿赌服输,便就是告到官府去,也是我的道理。这位范小公子一时凑不上钱,在下可以理解,把借条打上,先付三千万两,余下的,这一辈子慢慢还也无妨。”
众人对视了一眼,四十二亿是绝对没有的,可就算三千万也是勉强,怕是把周烨的家底掏空了,也没有这个数额。
周烨有些愤怒,他怒道:“你这是骗他年纪小……”
“年纪小就能欠债不还了?”
杨老板淡淡抬眼:“年纪小就能为所欲为?他年纪小不懂事儿是你们教得不好,没有让我们赌坊来给他让路的道理,规矩就是规矩,今个儿他若不给钱走出了我们三德赌坊的门,日后个个学着他,我们的生意怎么做?”
说着,杨老板抬手将飞刀甩到了那少年脚边:“要么卸了四肢,要么欠债还钱,总得给杨某一个说法。”
这话出来,整个气氛都僵了。杨老板身后的人都亮出了刀子,柳玉茹有些害怕,她头一次见到这种阵势,手不由得微微发抖,但她努力让自己平静一点,看上去不要太过丢人,她在心里反复默念告诉自己:“没事,别怕,他们不会怎样……”
但是刀光不知道怎么,总落进她眼里,她心跳不自主快了许多。
而周烨比她更紧张,他捏着拳头,全身肌肉绷紧,似是随时都要动手。
杨老板眯起眼,周烨的手下意识放在了腰上,柳玉茹盯着这一切,便就是在这千钧一发之间,一只手突然覆在了柳玉茹手上,顾九思歪在椅子上,声音懒散道:“不就是钱的事儿吗,这么严肃做什么?你们瞧,都把我这小娘子吓成什么样了。”
说着,顾九思抬眼,带了几分责怪看向杨老板道:“杨老板,女人胆子小,你别这么吓唬她。”
大伙儿没说话,众人都是蓄势待发,可唯独就是顾九思一个人,还是平日那吊儿郎当的模样,他甚至还有闲情逸致,似是觉得柳玉茹的手十分好玩似的,细细拨弄着她的手指。
杨老板盯着他,目光似是不善,他却是瞧都没瞧一样,仿佛是完全没看到一般。大家一时半伙都捉摸不透,面前这个男人,到底是傻到根本对四十二亿白银没什么概念,还是说真的胸有成竹,对这事儿没有半点压力。
柳玉茹被他握着手,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就舒开了,她垂着眼眸,静静等着对方回话,过了好久后,杨老板突然笑了。
“那顾大公子的意思是,这钱,您帮他还?”
“还啊。”
顾九思直接道:“愿赌服输,欠钱就还,江湖规矩哪里这么容易废的。”
“顾公子!”周烨急了,他忙道,“在下……”
“没事儿,”顾九思推开周烨,往前探了探身子,却是道:“只是在下赌性来了,还钱之前,也想同杨老板赌上一把。”
杨老板冷着脸,没有说话,顾九思手搭在桌上,倾着身子往前道:“听说杨老板能听声辨骰,九思不才,还请杨老板与我,再赌一次跳马。”
杨老板盯着顾九思,过了许久后,他却是笑了:“顾大公子年轻气盛,为了朋友,总会做些糊涂事儿。虽然顾家家财万贯,可杨某觉得,还了四十二亿白银,顾家再赌一次跳马,恐怕不大可能。”
“杨老板,咱们明人不说暗话,”顾九思直接道,“跳马这规则,只要开赌,就没有回头路,赌的哪里是钱?赌得就是全部家当,还有命。您觉得这范小公子的命值三千万,于是四十二亿变三千,那您看一看,我顾九思值多少,能同您赌多少局?”
听着这话,杨老板眯起眼。
顾九思笑着伸手:“杨老板,就这一早上,您若赌赢了,至此之后,淮南再无二人能与您匹敌,从此您便是富可敌国一生荣华。”
“若是输了……”杨老板小声道,“那就是倾家荡产,流落街头。”
“不一定啊,”顾九思提醒道,“您还有四亿白银没收回来呢。”
杨老板听着这话,却是笑了:“杨某虚长大公子几岁,一生见过的大风大浪比大公子见过的多太多,杨某倒是敢赌,只是少夫人,”杨老板将目光落到柳玉茹身上,“您确定,真的要大公子赌吗?”
柳玉茹的手微微颤抖,她抬眼看向顾九思,顾九思静静瞧着她,那一眼沉稳又安静,没有半分颤抖。
柳玉茹觉得自己是疯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被顾九思这么瞧着,她竟就诡异觉得。
他能行的。
他一定有什么法子。
她要相信他,他肯定行。
于是她荒唐出声,那声音还带了颤音道:“赌!”
第27章
这一声“赌”到让所有人有些意外,杨老板皱起眉头道:“少夫人, 您确定?”
“确定, ”柳玉茹深吸了一口气道, “夫君说要赌, 自然有他的分寸,我信他。”
柳玉茹这话,让旁边的周烨竟也莫名放心下来,他深吸一口气,开口道:“把我也算上。”
顾九思转头看他,周烨认真道:“若是顾兄输了,我周某倾家荡产, 也要陪您把债还上。”
这话让顾九思笑了, 他摆了摆手道:“不必不必, 在下有着分寸呢。”
说着, 顾九思看向杨老板:“杨老板, 三德赌场开门是客, 您说过, 规矩就是规矩, 如今我要和您赌马,您要是不赌,烦请给我找个庄家, 我要同删的赌场赌。”
顾九思这一番话说得不带半分心虚,杨老板沉吟着,不敢应声。
赌场的规矩就是客人要赌, 那就得赌下去,见好就收,以后三德赌场的名声就毁了。
旁边人都有些心虚,老乌鸦小心翼翼道:“老板……”
“怎么,”顾九思笑起来,“杨老板纵横赌场这么多年,还怕我一个毛头小子不成?”
话说到这份上,再不应战,就没法做人了。
杨老板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抬手道:“请。”
说着,杨老板便领着顾九思一行人走了出去,到了赌场里,所有人见顾九思和杨老板一起走出来,顿时沸腾起来,纷纷打听着发生了什么。
“顾九思要和杨老板赌跳马。”
“跳马?疯了吧!那不都是骗外地人的玩意儿,哪个扬州城的人会赌这个的?”
“顾九思他爹这次怕是要把他打死了。”
杨文昌和陈寻还在赌着,听着顾九思的名字,两人顿时变了脸色,陈寻和杨文昌跟着过去,便看见顾九思带着周烨施施然落座,杨文昌挤过去,着急道:“九思,他们说你要赌跳马?”
“对啊。”顾九思随口出声,陈寻着急道,“你疯啦?!这一输你会被你爹打死的!”
“无妨,”顾九思摆了摆手道,“我心里有谱。平时我闹着玩呢,这次我认真赌。”
“你……”
“九爷,先签了契约。”
老乌鸦端着一份写明了赌马规则的契约上来,柳玉茹先审过,才交给顾九思,顾九思匆匆扫了一眼,大笔一挥,龙飞凤舞落了自己的名字。
他那字丑得扎眼,柳玉茹忍不住眼皮一跳,脑子里第一个想法就是——还得请个书法师父。
赌马这事儿不常见,听到顾九思和杨老板开局,整个赌场的人都兴奋了,所有人都围了过来,顾九思签完字,旁边人给顾九思和杨老板递了热毛巾,两人擦过手,杨老板道:“按着规矩,您来挑战,本该是我们赌场来定赌什么,但是顾大公子年少,算得上杨某的晚辈,所以杨某愿意让顾大公子一步,大公子来定吧。”
“无妨。”顾九思摆摆手,“什么都行,我无所谓。”
杨老板看着顾九思的模样,不由得笑了:“大公子还是谨慎些好。”
听到这话,顾九思似是有些无奈:“您让谨慎,那就谨慎吧。赌大小如何?”
杨老板抬了抬手,旁边人拿了骰子来,顾九思突然道:“停一下。”
说着,顾九思站起身来,到了骰子边上,他抬手掂了掂骰子的重量,随后笑道:“没问题。”,然后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杨老板面不改色:“大公子多虑了,在下不会做这样旁门左道的事儿。”
“赌得大了,”顾九思笑道,“自然要谨慎些。既然三德赌场如此讲信誉,这样吧。”
说着,顾九思指了旁边的柳玉茹道:“你去摇。”
柳玉茹愣了愣,杨老板皱起眉头,顾九思微笑道:“内子是扬州名门闺秀,从未接触过这些,杨老板放心的吧?”
杨老板沉默,但比起这赌场里的熟手,柳玉茹的身份,似乎的确更加干净些。
柳玉茹没有出声,她也没退缩,大方起身,站在了赌桌边上,顾九思看着杨老板道:“杨老板,今日咱们先定个规矩,七局为止,中间不可弃赛,若你弃赛,那您不但要将这小公子的账一笔勾销,还要倒贴五万白银给他们赔礼道歉。若我弃赛,便算是彻底认输,明日你可派人上顾家清点财产,若我们都坚持到了最后,就看最后各自输赢多少,如何?”
“九思!”
陈寻听着着急,顾九思抬手止住他的话。
杨老板面色不动,只是抬手道:“请。”
而后所有人瞧向柳玉茹,柳玉茹深吸了一口气,举起了筛盅,她看上去力道有些小,顾九思便给她做示范,摇着手道:“这样甩,用力点!手没力气全身一起甩!大力一点让骰子动起来!”
柳玉茹听着这话,一瞬间什么紧张担忧都没了,她翻了个白眼,举着筛盅,又稳又狠的摇起来。
她一摇骰子,杨老板就闭上了眼,顾九思耳朵动了动,他转过头,同旁边人小声吩咐:“给我端盘蜜瓜上来。”
他声音不大,但所有人都关注在他和杨老板身上,柳玉茹听得咬牙,简直想揪着他的耳朵吼他。
你清醒一点啊!
你赌着全家的家当啊!
你输了全家就完了,完了啊!
她一直摇个不停,想等着顾九思回过头来认认真真听骰子,谁知道顾九思回头是回头了,但却是认认真真等着蜜瓜,于是柳玉茹一直摇,感觉手上肌肉酸得不行,顾九思的蜜瓜端上来了,他吃了口瓜,忍不住道:“你还没摇够啊?”
柳玉茹受不了了,她“哐”一下,终于落下了筛盅。
她觉得好累,好疲惫。
顾九思将蜜瓜的籽吐进盘子,抬手就将玉牌丢到了小上,杨老板慢慢睁开眼睛,抬手将玉牌放到大上。
“开。”
旁边人催促出声,柳玉茹揭开盖子。
三颗骰子,按着规则,10以下是小,10以上是大。
三、三、五。
十一点。
柳玉茹面色惨白,周烨面色也不太好,杨老板舒了口气,笑起来道:“看来是杨某胜了。”
顾九思吃着瓜,似乎也有些诧异,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道:“杨老板是棋高一着。来,继续。”
第二轮,顾九思神色认真,似乎是认真开始听了,柳玉茹放心了许多。
这次必然要成功了。
柳玉茹和周烨都信心满满的想着。
等到押注开盖,杨老板露出笑容:“看来,又是杨某赢了。”
顾九思脸上露出了几分担忧:“没想到杨老板这样厉害,顾某真是后悔啊……”
杨老板心里对顾九思的戒备彻底放下去,他一时觉得,顾九思真是个草包,怕是一时被江湖仗义冲昏了头,就来做了这个赌。
他放松下来,后面三局都赢得异常轻松。
顾九思每次都能精准压在输的那个点上,开大押小,开小押大。
杨老板赢得一路顺畅,心情都好上许多,叫了杯茶来,同对面撑着下巴,愁眉苦脸的顾九思道:“顾大公子不如早点认输吧,若是真到了第七局,怕是把顾家全抵上也还不起了。”
“横竖都到这步了,”顾九思叹了口气,“总得赌下去,大不了我就在这儿还一辈子债,以后杨老板还要多多照顾啊。”
杨老板嘲讽笑了笑,抬手让柳玉茹开第六局。
然而柳玉茹不敢开了。
第六局开了,一输就是四十二亿,顾家就是真的完了。她不知道顾九思卖什么药,但是这么一直输,一直输,她真的输不起,她太害怕了。
她抬眼看向顾九思,颤了颤唇,然而在开口之前,顾九思却是抬起手指,搭在了唇上,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
这一刻他神色异常镇定冷静,带了一种让人信服的自信。只是匆匆一瞬,他就变成了愁苦的样子,询问道:“玉茹可是摇不动筛子了?坚持一下,就最后两局了。”
杨老板一直盯着顾九思,他的一举一动都落在他眼里,杨老板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柳玉茹深吸了一口气,她再次举起筛盅,而这时旁边的周烨也有些忍不住了,他站起身就要说话,却别顾九思一把按住,顾九思靠过去,附在他耳边,轻声道:“莫慌,我有法子,等一会儿我离开后,你就伪装出好像是知道了什么所以很镇定,但又要遮掩的样子。不要慌乱。”
说着,顾九思便直起身,开始认真听着柳玉茹的筛子。他仔细听着,等柳玉茹落下筛盅之后,他抬起眼,看向杨老板,笑道:“杨老板,请。”
杨老板没说话,他紧紧盯着顾九思。
不对劲。
多年的江湖生涯让他多疑又敏感,他凭借着自己的直觉,无数次躲过生死大劫。
连着赢到现在,他有些飘然,可是在这一刻,他猛地反应过来——不对劲。
顾九思前些时间,才在路上怒斥王善泉。普通百姓看不明白,他却是完全懂得发生了什么。一个能如此灵巧化解危机的公子,怎么会是一个草包?
如果他不是草包,他怎么会因为江湖义气随便来赌这么大的赌?
他来赌,就一定有他的把握。他检查过筛子,还让摇色子的人变成他的人,现在已经是第五局,到第五局了……
他竟然都没赢过一次!
杨老板猛地变了脸色。
顾九思的赌技他是清楚的,这个公子哥儿就算不能一直赢,但也绝不会连着五把,一次都没赢过!除非是,他连着五把,都清楚知道该怎么赢,故意输的!
杨老板呼吸有些急了。
如果顾九思是完全有实力赢,那他为什么输?为的就是留住他,不让他提前离席。为的就是麻痹他,让他就这样飘飘然下去。
直到第七局。
第六局已经赌到四十二亿白银,第七局那就完全是在赌他杨龙思所有的身家,赌他的命!
如果他止步于第六局,那他就是不要周烨的账,再损失五万两。可若是赌到第七局……赌到第七局……
杨老板额头冒着冷汗。
他脑子里疯狂计算着。
顾九思到底是真的输,还是装的?
为什么柳玉茹会在打算放弃之后被九思一个动作劝服,他们有什么协议?
为什么周烨会在崩溃后突然镇定,顾九思到底同他说了什么?
顾九思到底是在唱空城计,还是真的……真的给他下了套?!
杨龙思一言不发,额头上流下冷汗,顾九思瞧着他,故作忧愁的表情下那双似笑非笑的眼,似乎是在嘲笑他一般。一开始他真的以为顾九思很慌乱,可是此刻却觉得他这份慌乱虚伪做作,完全不像是真的。
至少他还有心情吃蜜瓜,一面吃着一面催促他道:“杨老板,押注啊。”
“你,”杨龙思呼吸有些不稳,“你先来。”
“哦?”顾九思笑起来,“你确定,让我先来?”
杨龙思急切点头:“你先来。”
顾九思靠在椅子上,随意将玉牌扔出去,落到大上。
柳玉茹深吸了一口气,开了盖子。
小。
还是小。
他连输六把了!
杨龙思呼吸有些不畅。顾九思叹了口气,似乎是有些无奈道:“又输了,来来来,第七局。”
“等一下!”
杨龙思叫住了柳玉茹,所有人朝他看过去,老乌鸦有些茫然,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顾九思抬眼看着杨龙思:“杨老板,怎么了?”
若是赢了,是顾家所有家当。
若是输了……那就是……那就是倾家荡产!
而他会输吗?
顾九思能连着输六把,六把准确无误压在输上,那明明就是知道如何赢故意输!
他真正的实力根本没展露,他就是在引诱他,让他一步一步走到第七局,然后一把翻身,让他杨龙思倾家荡产!
此刻认输,只是五万的事。
若是第七局之后输了,那就……那就……
杨龙思白了脸,心里却是有了结果。
他抬起头,慢慢道:“我认输。”
众人哗然一片,顾九思面上带了一丝震惊,随后似是有些慌乱站起来道:“杨老板,只差最后一局……”
听到这样的挽留,杨龙思顿时肯定了自己的结论。输成这样,若没有赢的把握,怎么还敢留第七局?
于是他立刻道:“乌鸦,给周公子清点银子,送他们出去,这一局,我认输。”
说完,杨龙思站起身来,领着人迅速回了后院。
所有人有些茫然,陈寻站在顾九思背后,还处于彻底懵逼状态,疑惑道:“就这么……认输了?”
“怎……怎么回事?”杨文昌也有些看不明白。
乌鸦把那少年放了,周烨赶紧上去,询问那少年的情况,没一会儿,乌鸦便拿了银票出来,交给了周烨。
顾九思吃完了最后一口瓜,见事情了了,同陈寻杨文昌告别。
陈寻小声道:“你现在到底什么个情况?我们都见不着你了。我能不能上你家门去串门子?”
“来。”顾九思小声道:“提着书来,说是来和我一起听学的。”
陈寻:“……”
说完之后,顾九思伸了个懒腰,朝着柳玉茹招了招手,笑着道:“媳妇儿,过来。”
柳玉茹刚刚放松下来,她的汗出了一身,整个人疲惫不堪,她走到顾九思身边,顾九思站起身来,将手搭在她肩上,和大伙儿打了声招呼,便领着周烨还有那范姓少年走了出去。
“顾大公子,您可是太厉害了。”
周烨赞赏不已,夸着顾九思道:“那杨老贼必然是看出您的赌技出神入化,不敢应战。顾公子有此绝技,也是非凡之人,顾……”
一行人走出去不远,刚进巷子,周烨话没说完,顾九思双腿一软,周烨和柳玉茹赶紧就去扶住他。
所有人都有些诧异,柳玉茹着急道:“你怎的了?”
“腿……腿软……”
顾九思结巴着出声:“撑不住了,你们谁来背我回马车吧,我真走不动了。”
周烨、柳玉茹、范小公子:“……”
周烨作为这中间唯一一个身强体壮能背起顾九思的男人,义不容辞承担了这项责任,背着顾九思上了顾家马车。柳玉茹见周烨要走,忙道:“周公子是今日要启程?”
“本是如此打算。”
周烨叹了口气:“但经过了这事儿,先休息一日,过两日再走吧。”
“那不如到顾府用个饭吧。”
柳玉茹笑着道:“上次的事儿,还没能及时感谢周公子。我与郎君早就想请周公子吃顿饭,但他伤势迟迟未愈,因而拖延至今。”
周烨迟疑了片刻,终于道:“那周某叨扰了。”
周烨有自己的马车,便带着那少年去了自己马车,跟在顾家的车后。
顾九思上了马车,便整个人瘫了,揉着肚子道:“可撑死我了。”
“吃什么撑成这样?”柳玉茹给自己擦着汗,顾九思叹了口气:“你没瞧见我吃了一整个瓜?”
“那不是你想吃吗?”柳玉茹有些奇怪,顾九思的确吃了许多瓜,但她没想着是撑下去的。顾九思摆摆手,有些痛苦道:“都是因为紧张,不吃点瓜,我怕我装不下去了。”
“喂,你给我说说,”一说这个,柳玉茹就来了劲儿,“你是不是真的赌钱特别厉害?”
“我要真的赌钱这么厉害,我爹还不让我泡在赌场里当一个赌神?”
顾九思翻了个白眼,柳玉茹奇怪了:“那你怎么能连着输六次?”
“那不是我厉害,”顾九思直接道,“是杨龙思厉害。这六次里面,他先押注三次,我只需要压他反面就可以了。如果真的让我听筛子,我能偶尔赢个两次,但是要确定赢,这是不太可能的。可杨龙思可以,他以前在赌场,听筛子辨声,十局十胜,几乎没失手过。”
“那另外两次呢?”
“一次是我看他的眼神,加上自己听的赌的。”顾九思解释着道,“另一次,也就是第六局,其实到那一局,我输赢已经无所谓了。我输了,他会想我赌技超群故意给他下套;我赢了,他会觉得我是打算开始翻盘,故意嘲讽威胁他。”
“他这个人能坐到这个位置,就是他每次都会预判风险。这次赌得太大,他心理压力大,外加上他又多疑,总觉得我在给他设套,自然想一想,干脆给我们五万打发走了。”
柳玉茹听着,便明白了顾九思整个思路。
他从一开始摸骰子,让她摇色子,叫蜜瓜吃,都是为了干扰杨龙思,让他捉摸不清楚自己是个什么人。
然后根据杨龙思的判断下注,让自己连输,超出一个正常的输赢情况。
接着再同过和她的对视,和周烨对话等细节,通过她和周烨的反应,给了杨龙思“他有办法”的错觉暗示。
杨龙思在这么大的压力下,去做一个输了倾家荡产的选择,他自然会去选一个稳妥的方案。
而这一切,当然也是基于顾九思对杨龙思的了解做到的。
杨龙思赌的是大小,顾九思赌的是人心。
想明白这一点,柳玉茹豁然开朗。
她不由得感慨道:“顾九思,你总是超出我预料。”
出乎她意料的心善;出乎她意料的聪慧。
顾九思摆摆手,有些痛苦道:“不能再来一次了,你不知道我心跳得快炸了。我其实坐在椅子上时候就腿软了,我真的怕他赌到第七局然后让我输了,我觉得顾朗华是真的会大义灭亲把我人头提到他门口去。”
柳玉茹笑着用团扇敲他:“净胡说,把你爹想得这么坏。”
“我没胡说,是你不了解他啊。”
顾九思赶忙道:“真的,你要知道他以前对我做多少残忍的事儿,你就知道了,这根本不是亲爹。”
“别瞎说了。”
柳玉茹推他:“你爹可疼你呢。”
“拉倒吧。”顾九思翻个白眼,“他从小就只会打我。”
“额……”柳玉茹迟疑道,“其实我听说,你父母都很宠爱你。”
顾九思听着这话,也没说话,过了好久后,他才道:“不过是这扬州城的人,给我的行径找个借口吧了。”
“人都很奇怪的,”他手搭在窗户上,瞧着外面人来人往,淡道,“一旦看见一个行事乖张的人,都会推测,他的父母必然溺爱他,所以他才无法无天。许多人都觉得,一个孩子若是不听话,打一顿便好了。若是孩子做事儿不对,必然是打得不够。”
“我很讨厌这样的想法。”顾九思嘲讽道,“ 所以吧,他越打我,我越是要同他反着干,我越同他反着干,外面就越传他管我管得不够严厉。于是就这么一直循环下去。我小时候身体不好,每次都是他来打我,我娘就死命拦着,家里乌烟瘴气的。”
“那你听话不就好了?”
柳玉茹有些奇怪,顾九思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了她一眼:“你傻啊,他打我,我听话一次,他就会觉得打我是有用的,以后凡是遇见问题,一个反应就想着打了就好了。你以为那些想着打了就能教好孩子的人的想法是怎么来的?就是因为他们打完孩子,孩子就忍气吞声乖巧了。他们就总觉得,你瞧我孩子、他孩子就是这样,你孩子被打了不听话,一定是你太宠爱,不肯下狠手。”
“我和你说这世界很多莫名其妙的感觉都是有理由的,你知道少年人为什么都要忤逆叛逆一下吗?就是我们发自骨子里的一些东西在和我们讲,我们得用这种方式去教育他们,打我是没用的,不要用打我来教育我。所以有一次我爹气太狠了,失手给我打断了一根肋骨,我都没服软。我只能自己变好,绝对不能是你们逼的。”
柳玉茹被顾九思一番话说得懵懵的。
顾九思瞧她一脸说不出的茫然,抬手在她面前挥了挥:“你在想什么啊?”
“哦,”柳玉茹回了神,“我就是觉得,你这个想法,听上去稀奇古怪,但又有几分道理。”
“我向来有道理。”
“不过,”柳玉茹有些疑惑,“打你没用,那你为什么被我从春风楼逼回来读书呢?”
顾九思听了这话,僵了僵身子,有些不好意思扭过头去,小声道:“我不是……我不是觉得对不起你,怕把你气死了吗……”
他倒是不怕血溅春风楼,以他的身手,两个人必有一伤,那也绝不是他。
他怕的是柳玉茹这一根筋儿的脑子,真自己抹了脖子吊在他顾家大门口!
柳玉茹听着这话,微微一愣,她瞧着面前人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的别扭样,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想起一句话——君子可欺之以方,难罔以非其道。
她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突然升腾起一种莫名的荒唐想法。
在她这十几年的短暂生涯中,所接触过的男子里,包括了叶家那些家规森严的子弟,竟是没有一个人,能像顾九思这样,将这句话真正践行到底。
顾九思这个一直被人骂着纨绔的浪荡子弟,似乎在以一种不言说、难以让常人所理解的方式,在践行着自己内心的君子道。
他固守自己内心的道理,又对责任服软。所以并不是她去管教了顾九思,而是顾九思退让,教导了她。
她觉得这个人神奇的在她心里种下一颗种子,将他的离经叛道、将他的莫名奇妙放在她心里,然后生根发芽。她像是闯入他世界的旁观者,静静观察他,了解他,挖掘他。顾九思是她预料之外的宝藏,她每次挖得深一点,就更感受到更多的惊喜。
她笑着转过头去,看着扬州城外吆喝着的摊贩,柔声道:“那我谢谢你了。”
说着,她用团扇抬起车帘,阳光落在她秀丽的脸上,她面容里带着温柔与沉静,抬眼看鸟雀从屋檐振翅飞起,白云蓝天相映相成。
“给了我一个新开始。”
一个真实的、波折的、又肆意的新人生。第28章
柳玉茹和顾九思一起回了府中,下了马车, 便瞧见周烨领着那范小公子也跟着下来, 范小公子似乎受惊不小, 下车时面上还带了些慌乱, 反复同周烨咒骂着杨龙思。周烨微皱着眉头,静静听着,倒也没有做声。等领着少年到了面前来,周烨同顾九思和柳玉茹道:“这位公子是我一位叔父的儿子,如今方才十四岁,叔父说想要让他历练一下,便让我带着他过来。小玉, ”周烨平和道, “见过顾公子和顾少夫人。”
范玉敷衍地朝着顾九思和柳玉茹拱了拱手, 一言不发, 举止做派里, 明显是不大看得上顾九思等人, 周烨有些尴尬, 正要解释, 就被顾九思突然揽住肩头,直接道:“周兄,走, 我们喝酒去,让这小孩子自己去玩儿吧。”
一听这话,周烨便知不好, 范玉果然怒道:“你叫谁小孩子?!”
“哦,你不是小孩子?”顾九思回头嗤笑,“那一点规矩都不懂?我救了你,又算是你兄长的朋友,你就这态度?”
“你这贱商……”
“范玉!”周烨叱喝出声,范玉僵了脸色,却是有些不悦,转头冷哼了一声道:“这饭我不吃了,你爱吃你自个儿吃,我回去了。”
说完,范玉转身就回了马车,柳玉茹皱眉瞧着,有些担忧。
虽然周烨没有明说,可是他的叔父、又是姓范,向来也就只有幽州节度使范轩了。那这位就是节度使的儿子,他们还打算搬到幽州的,顾九思当下已经把那小公子得罪了,这让他们日后怎么办?
但这些忧虑此刻也不能说出来,柳玉茹叹了口气,看着顾九思拖着周烨往家里走,便跟了上去。
来的路上已让家奴去报了信,江柔和顾朗华早就设好了宴席,周烨入座之后,一家人便一直说着感谢之词,周烨是个实诚人,不太会说话,但他心里对顾九思怀着感激,便只能是端起酒杯来,词穷道:“话不多说了,今日多谢顾公子,话都在酒里了!”
一杯下去后,周烨看着小杯子,皱了皱眉头。顾九思忙反应过来,立刻道:“上大碗来!”
周烨笑了笑,转头同顾朗华解释道:“我们幽州人喝酒都是用大碗,头一次用这样的小杯子喝酒,总觉得心意不够。”
其实顾家人,包括柳玉茹都不太能理解这种心意都在酒里是什么逻辑,但是顾家经商,幽州这些北地的人也接触得多,顾朗华忙道:“周公子不必解释,这些我们都明白,今日想吃就吃,想喝就喝,权当家中自便就好!”
周烨笑着应下,一行人吃吃喝喝后,江柔和顾朗华先离席去,就由柳玉茹和顾九思陪着周烨,他们去了庭院里,顾九思和周烨聊天,柳玉茹就跪坐在一旁倒酒。
顾九思给他解释着今日如何算计杨龙思,周烨感慨不已,赞道:“顾公子年纪轻轻,便有如此城府,真是人中龙凤。若是公子在幽州,在下必当举荐一番。可惜公子在扬州,在下能帮有限,但日后无论如何,只要公子有用得上的地方,公子大可开口。”
“周兄不必这样客气,”顾九思摆摆手,他伤势未愈,被严格控酒,只能了无滋味喝着枸杞菊花茶,无奈道:“上次周兄仗义执言,我顾家上下都感激不尽,今日这些都是分内的事儿,周兄若一定要说什么感谢不感谢,未免太过生疏。而且出门在外,总当有个兄弟朋友关照,周兄不必多想。”
“顾公子说得是,”周烨看着顾九思,颇有些激动道,“今日周某不才,想结顾公子这个朋友,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听到这话,顾九思笑了:“周兄说笑了,若不是朋友,顾某又怎会去赌场?本就是朋友,周兄不必多说,日后有用得上九思的地方,周兄大可开口。”
周烨听得顾九思的话,他放下心来,顾九思看着周烨大口喝酒,心里有些痒痒,便抬头看了柳玉茹一眼,小声道:“让我喝点儿吧?”
周烨大笑起来,同柳玉茹道:“少夫人便让他喝些吧,以往战场上,我们多的是受了伤喝酒提神的,不妨事!”
柳玉茹有些无奈,他瞟了顾九思一眼,终于是给他倒了一杯酒。顾九思端了酒,小抿一口,顿时做出滋味无限的模样,逗得周烨和柳玉茹都笑出声,顾九思想了想,同柳玉茹道:“来,我喝不了酒,但这么干喝多没意思?我同周兄划拳,你来替我喝?”
“我哪里会?”柳玉茹有些无奈,“而且,你划拳要我喝,你不觉得臊得慌吗?”
“少夫人说得是了,”周烨笑着道,“哪里有男人划拳让女人挡酒的?”
“那不一样,”顾九思直接道,“你不知道,我在家吃软饭,我们家以后要靠我夫人赚钱养我。”
这话出来,周烨一口酒就喷了出来。柳玉茹忙道:“玩笑话,他都是玩笑话。”
“你别虚伪啊,”顾九思忙道,“要对自己有信心!周兄我同你说,以后你见着她,别叫少夫人,得叫柳老板,你叫一声,她心里能美一天。”
“你别胡说了!”柳玉茹臊得慌,这都是她悄悄给顾九思嘚瑟的,却不想顾九思就这么拿到人前来说,顾九思嬉皮笑脸的笑:“那柳老板,喝点呗?”
“你别说了,我喝就是了。”柳玉茹红着脸,忙出声来。顾九思便教着周烨南方的拳法,和周烨划拳。
给周烨备下的是北方的烈酒,给柳玉茹上的是南方的果酒,大家一面划拳,一面说笑,一面喝酒,柳玉茹没喝过酒,就觉得入口滋味甜甜的,带了些果香,喝得有些莽撞。顾九思划了没几轮,柳玉茹“哐”就倒在了桌上。顾九思下意识道:“就这酒量啊?!”
旁边印红有些无奈,解释道:“少夫人以往就没喝过酒,您也太为难她了。”
“你这丫鬟大胆,”顾九思的话里没半分威胁,他故意板着脸道,“怎么敢这么同我说话!”
印红翻了个白眼,扶着柳玉茹就走了。
周烨在旁边压着笑:“你家这小丫鬟厉害呀。”
顾九思叹了口气:“家门不幸,我地位太低了,我心里苦。”
说着,他见柳玉茹被扶到一边了,高兴道:“来来来,她醉了,咱们可以痛快喝一场!”
众人:“……”
原来等在这儿呢。
周烨有些哭笑不得:“九思,”他换了称呼,足见亲昵,“你若将你这聪明放到正事儿上,在扬州怕早就扬名立万了。”
“扬名立万什么呀?”顾九思摆摆手,“扬名立万,无非就是为了多赚点钱,让人多点尊敬,可我生来已经是扬州首富的儿子了,我有什么买不到、有什么求不得的?既然没有,我再往上爬做什么?”
周烨听着顾九思的话,沉思下来,过了许久,他慢慢道:“往上走,倒也不是为了权势,而是你位置越高,能做的事儿就越多,就能为这些百姓,多做一些。”
说着,周烨苦笑了一下:“不过,这也是我个人的想法而已。幽州不比杭州富庶,外有征战,内地贫瘠,物资比不得扬州丰富,不靠海的地方,连水都珍贵。每次我到扬州来,都觉得真是人间盛京。每每看到扬州欢歌笑语,我都希望,我幽州百姓,能有这一番光景就好了。”
“其实,北方物质贫乏,主要原因还是土地贫瘠、商贸不够发达。”
顾九思淡道:“若北方像南方一样,河流四纵八达,运输费用小,货物成本地,那以北方牛马换南方米粮,以北方山珍皮草换南方绫罗绸缎,这样交换下来,北方找到自己优势所在,自然不会太过贫瘠。北梁也是如此,若他们能学会耕种,能固定生产什么东西与大荣交换保证他们的粮食供应,自然不会年年来扰。毕竟这世上争来争去,争的不过是个活下去。”
周烨听着,点头感慨:“你说得是。”
说着,周烨笑起来道:“没想到你年纪轻轻,还有这番见解。”
“都是人,”顾九思轻笑,“赌钱想要赌好,学的就是人。况且我家本来也经商,再如何颓靡纨绔,耳濡目染也在。说到底,也不过是我投胎努力罢了。”
说着,顾九思高兴举杯:“来来来,喝酒喝酒。”
周烨喝酒,来了兴致,见顾九思想法独特,便干脆和他聊起国家大事来。
周烨给顾九思讲这天下大事,讲他的野心报复。
他喝高了,口齿不清,却还是道:“我以后,要让所有百姓都吃得上饭,穿得上衣服,不会被冻死、被饿死。每个人都要好好活着,要有尊严的、好好活着。”
顾九思静静听着,他也不知道怎么的,听着周烨说话,就感觉有些热血沸腾。
他举了杯,高兴道:“好!九思日后,就祝愿周兄如愿以偿!”
顾九思这声音说得大了,柳玉茹迷迷糊糊睁了眼,她看着远处喝着酒的人,就听见那一句话——
“我以后,要让所有百姓都吃得上饭,穿得上衣服,不会被冻死、被饿死。每个人都要好好活着,要有尊严的、好好活着。”
她不由得弯起嘴角。
是啊,她也想,平平稳稳的、有尊严的,好好活着。
她求了一辈子,其实求来求去,不过就是,尊严二字。
第29章
顾九思和周烨喝大发后,两人激动起来就去拜把子, 柳玉茹瞧着, 她被风吹得清醒些, 看着有些好笑。
等到了深夜, 两人也困了,下人扶着三人各自回了房里,柳玉茹同他一起躺在床上,顾九醉得高兴了,就一直笑眯眯瞧着她。
柳玉茹抬手捏了捏他鼻子,忍不住道:“都要大祸临头了,还天天高兴个什么?”
“人一辈子嘛, ”顾九思闭着眼, 高兴道, “能高兴一天是一天, 事儿没来, 愁也没用, 还不如高高兴兴的呢。”
柳玉茹听着, 抬眼看了他一眼, 笑笑没说话。
顾九思是能万事不愁的,可她却不能,人与人之间环境生长不同, 道理之践行,其实也是要看那人性子的。
柳玉茹倒在床上,闭了眼道:“睡吧。”
两人一觉睡到天明, 柳玉茹按着平时的时辰起了身,酒醉让她有些头疼,但她还是撑着神去见了江柔和顾朗华,等她回来时,顾九思也起了,周烨提前醒了过来,来和顾九思践行。
男人和男人的情谊,总是一场酒就够了,周烨同顾九思道:“九思,我这就要回幽州,等你到了幽州,你若有什么事,便到望都来找我。”
“行。”顾九思笑着道,“我们家的产业正有些要到幽州去,到时候你别嫌弃我事多就行。”
“你家要到幽州开店?”周烨有些疑惑,顾九思叹了口气,“商不与官斗,和王家闹成这样,我们待在扬州也为难。所以就想着,先到处看看,遇到合适的地方,便搬一个地方避祸。”
“那你来幽州就对了。”周烨笑起来,“我父亲和范叔叔都是公正明理的好官,你们来,不会欺负的。”
说着,周烨让人寻了纸笔,给了顾九思一张纸,上面写了他府邸的地址。他犹豫了一会儿后,终于还是道:“九思,如今天下局势不稳,有些事儿我不好多说,但是你要照顾好自己家人,一旦有事,立刻离开扬州到望都来寻我。你若来不了,就让家丁来找我。我们虽然交情不多,但是于我心中,我却是将你当做兄弟,倒是我能做的,必然会尽力帮你。”
顾九思听着,他看出周烨认真,知道此人并非玩笑,他便也收敛了平日嬉皮笑脸的模样,认真道:“周兄放心,我不是逞强的人。实话来说,你说的我心中都有数,若真走到山穷水尽,还望周兄能给条生路。”
周烨叹了口气:“互相帮扶着,这是自然。”
说着,两人道别过后,顾九思亲自送着周烨出门。
而后他回过头来,看见柳玉茹站在门口,神色间似乎有些忧虑。
顾九思笑了笑,走到她身前去,抬手抹平了她的眉间,笑着道:“别愁了,一切都会好的。”
顾九思是这么说,但柳玉茹却放心不下。
后续的时日,柳玉茹便陪着顾朗华和江柔一起去卖了扬州的家当。
他们不敢做得太明显,因为顾家产业太大,一旦一起卖出去,必然会让扬州有一种换天之感,恐怕会引起恐慌。
于是只能尽量找外地人,卖出去后并不声张,然后柳玉茹要偷偷去其他城镇,将银票分开兑换,换成黄金带回来。
除了黄金,米粮也很重要,于是顾朗华就接着卖米的生意,将米粮夹带和黄金、古董、字画,全都装上了他买下的大船。
大多数东西走船运,但为了保险,还是兵分两路,又委托了几个镖局,分批押送走陆运,于是第一批财产分成五路,由管家顾文领头,带着一批原本的生意好手,全都前往了幽州。
这些东西清办下来,就花了足足一个多月,柳玉茹每天都在外奔波着,帮着江柔和顾朗华。
她已经完全熟悉了顾家的产业,对顾家的账、管事、经营模式,几乎都已经牢记于心。
而顾九思则是每天都在听学,现在再学什么四书五经来不及了,只能找大儒来给他直接讲课,江柔想着,无论如何,若是乱世来了,未来顾九思能当一个谋士,也是极好。
于是两个人各自一条线,也就每天晚上的时候,躺在床上,分着被窝睡着,嘀嘀咕咕说一阵子。
柳玉茹习惯了凡事儿都和顾九思说,他总有一套歪道理,劝着她去想通。
船从幽州回来那天,路引和文牒的事儿终于也办了下来。为了以防万一,他们决定同自己的身份文牒一起,时时带着。家里开始筹划着出门的日子,首先他们需得找个不惊动众人的日子,悄悄离开,扬州人发现他们离开越晚,他们离开的几率就越大。否则跑到一半被王家抓回来,那才是功亏一篑。其次水路出行,尤其是这样长途远行,很看日子,近日扬州阴雨绵绵,实在不是好日子。
大家正想着时间,柳玉茹却就病了,或许是突然间放松下来,整个人便垮了一般,早上在铺子里查着账,就直直晕了过去。
顾九思在书房里听着讲学,有人来报这事儿,顾九思急急忙忙赶回了房间,然后就看见柳玉茹躺在床上。
“夫人就是忧思太盛,”大夫叹了口气道,“加上又太过疲惫劳累,气血不足。老夫开个方子,夫人吃了可好转些,但最重要的,还是凡事想开一些,若是想不开,怕郁结于胸,恐有大碍。”
顾九思站在帘子外静静听着,他也没进去,过了一会儿,他听柳玉茹道:“大夫辛苦了,可有什么药能吃了开心些的?”
大夫笑起来:“少夫人说笑了,若世上有这种药,怎还会有愁苦人?”
“是我愚昧了,”柳玉茹叹了口气,“我尽量吧。”
大夫给柳玉茹开了方子,印红便是送着大夫出去,见顾九思站在门口,顾九思抬手,对她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
印红也没多话,低头领着大夫走了出去,顾九思这才进去,他仿佛是什么都没听到一般,走进屋去,同柳玉茹笑着道:“听说你晕倒了,我可被吓到了,特意过来瞧瞧,见你面色红润有光泽,看上去怎么也不像晕倒的样子啊?”
柳玉茹听这话,笑着道:“你便不会说些好听的。”
顾九思坐到床边上,瞧着她:“无碍吧?”
“没事儿的。”柳玉茹摇摇头,“你该做什么做什么,不用特意来瞧我,有印红守着呢。”
“唉,你这个女人太可怕了,我好不容易找个借口逃学出来透透风,你就要赶我回去。”
说着,顾九思靠了过来。
“你累不累?”他温和开口,柳玉茹叹了口气,“倒是有些的。”
“那我替你扇风,”顾九思从她手里拿了团扇,朝着她轻轻扇着,柔声道,“你睡吧。”
柳玉茹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他一过来,她就觉得心里很安定,他坐在她身边,轻轻给她扇着扇子,她很快就睡过去了。
等柳玉茹再醒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他见她醒了,让人过来,给她端了饭来,同她一起吃饭。
柳玉茹有些奇怪:“你还没吃?”
“等着你呢。”顾九思笑道,“你一个人吃饭,多寂寞。”
柳玉茹笑了笑,却是没说话,这人无心的话,她听着却有那么几分难过。
顾九思看出她似乎是不大开心,便道:“我这话让你不高兴了?”
“倒也没,”柳玉茹怕他误会,解释道:“想起了一些小时候的事儿。”
“嗯?”
“小时候去上学,回来得晚了,家里人是不会等我吃饭的。”柳玉茹笑着道,“谁都不会给我留饭,也就管家人好,会给我剩几个菜,等我晚上回来了,我就一个人吃饭。”
顾九思静静听着,他不知道怎么的,眼前就浮现了一个小姑娘的影子。
她一个人坐在桌前,烛光下,一个人吃饭。
其实难过的不是一个人吃饭,而是这诺大的家里,没有一个人肯等她、能等她。
“那你母亲呢?”
顾九思不由得出声,柳玉茹笑笑:“我怕姨娘觉得我和我娘走太近,她心里介意,所以我也不能每天去我娘那儿。而且这种事儿也不是天天发生,偶尔一次,我也不想让她操心。”
柳玉茹叹了口气,“她身体原本就不好,还要操心我,她怎么受得了?”
“柳玉茹,”顾九思叫着她的名字,轻叹出声,“你过去的时日,过得当真不太容易。”
“也还好了。”柳玉茹苦笑,“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至少没人克扣我的衣食,外面看起来,我也是个嫡女,比许多人好了,不是吗?”
“你放心吧。”顾九思瞧着她,却是认真道,“以后只要咱们还在一起一日,我便陪你吃一日饭。”
柳玉茹愣了愣,顾九思声音郑重:“再不让你受委屈了。”
“我不……”
柳玉茹话还没说完,就在对方那双清明的眼下,说不出半个字。
她张了张口,她想继续说话,可是她说不出来,她只听顾九思道:“你不想让你娘操心,那是你为人子女的孝心。可是不让你受委屈,却是我作为丈夫的责任。你以后有什么喜欢的、不喜欢的、委屈的、难过的,你都同我说。”
“你别埋在心里。”他轻叹出声,然而这话落音时,他也不知道怎么的,柳玉茹的眼泪就落了下来。
柳玉茹自己都没察觉,顾九思吓慌了:“你怎的哭了?”
“我……”柳玉茹反应过来,她慌忙抬手去擦,下意识道,“我没事儿……”
“柳玉茹,”顾九思有些无奈,“才同你说的话,你怎么就记不住呢?”
说着,他直起身,隔桌抓住她擦眼泪的手,静静瞧着她,认真道:“你跟我说,你委屈。”
柳玉茹呆呆看着他,顾九思一个字儿一个字儿说得清晰又肯定:“你委屈,你难过,你想哭。”
“你只是难过而已,有什么错呢?”
柳玉茹听着顾九思的话,她颤抖了睫毛,垂下眼眸。
眼泪顺着她的脸庞落下来,好久后,她吸了吸鼻子,才道:“从未有人同我说这样的话,让你见笑了。”
说着,她抬起头来,看着顾九思:“只是我习惯了,这些话我的确说不出口。但是你明了,”说着,柳玉茹笑起来,温柔道,“我已很是开心。”
顾九思愣了愣。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心里轻轻抽疼起来。
如果说这个姑娘此刻就这么嚎啕大哭,他或许还觉得好一些。可她就这么笑着,温柔又内敛的落着眼泪,他就觉得,这人太让人心疼了。
他轻叹了一声,走到她身前。
他什么话都没说,只是伸出手,将她揽到了怀里。
他不再出声,只是感觉这姑娘的眼泪,悄无声息湿了衣衫。
他才发现,原来沉默不语,或许比喋喋不休,更有分量。
柳玉茹靠在少年怀里,她听着他的心跳,依靠着他,她生平头一次觉得,原来心酸和悲伤,是可以被化解的。她感受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温柔和安稳,驱逐了她内心里那份挤压已久的阴郁。
“小的时候,我娘身边的嬷嬷同我说,人小的时候很多东西,是要影响长大一辈子的。”
“她瞎说,哪儿有一辈子的影响都改不了的事儿?”
“是啊,”柳玉茹慢慢道,“顾九思,我觉得,如果你对我一直这么好下去,好很久很久,我可能就不会总是患得患失,总是担心这儿担心那儿了。”
顾九思抱着柳玉茹,他听着她的话,扬起嘴角。
那片刻,他居然没想起他们所谓的约定,也没想起未来,他就是觉得,要是柳玉茹能高兴一点,能不要这么把眼泪压在笑容下面,能够想哭就哭想闹就闹,那么他对她一直好下去,也没什么妨碍。
于是他勾着嘴角道:“行,这事儿包我身上了。”
柳玉茹低笑出声。
顾九思叹了口气,他摸着柳玉茹的头发,有些无奈:“你说说,养成你这样的脾气,得是受过多大的委屈?”
“也没多少委屈的……”
“那你说来听听,张月儿是怎么进你家的?”
顾九思问了,柳玉茹也没隐瞒,她就细细同他说起她家来。她的过往,她小时候一桩桩,一件件。
她没有半分遮拦,她算计着进叶家,她算计嫁妆,这些事儿,她没有半点遮掩,因着她知道,顾九思不会在意这些。
顾九思听她说着,一面听一面笑,时不时夸一句:“你厉害啊。”
他们两一直说到深夜,这才睡了。她说她想她娘,这么多年,她怕张月儿不高兴,和她娘待的时间太短。
他劝着她没事儿,以后会见到的。
她嘟囔着,声音越来越小,便睡了过去。这时候她脸上全是眼泪,睡着了以后,还抓着他的袖子,猫儿一样靠在他身边。
顾九思静静瞧着他,他在黑夜里,借着月光看她的面容。
他突然觉得她长得有点好看。
她似乎是瘦了一点,五官都立了起来,她皮肤也在顾家养好了许多,在月光下流淌着浅浅的光。
顾九思不知道怎么,他突然起了一种很想亲亲她的冲动。
这个想法涌现上来,顾九思立刻暗骂自己无耻,居然对自己的兄弟都起了这种心思!
他和柳玉茹,那就是这世上最纯洁的战友情,他绝对不能以这些肮脏龌龊的念头玷污这种纯洁的友谊。
于是他赶紧往床边缩了缩,抱紧了自己的小被子。
柳玉茹哭过了之后,第二天起来,神奇觉得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畅快。她精神好了许多,江柔和顾朗华见她还是体弱,便道:“再休养几日吧,水路难行,养好了再走,不然路上有得折腾。”
这样休养了两日,柳玉茹便差不多,顾家便定下来,后日夜里启程。
定下来当日,顾九思回到房里,突然同她道:“明天你回来早点。”
“嗯?”柳玉茹有些奇怪,却还是道:“好。”
第二天早上,柳玉茹起来,顾九思出奇起得早,他坐在门边,看着她选了套素色衣衫,他忙道:“这套不好看,选套好看的。”
他替她挑了一套浅粉色的笼纱长裙,然后同她商量着上了妆容。
甚至于他还亲自拿了画笔来,认认真真替她描了眉毛。
柳玉茹有些奇怪他这是做什么,但她想着他要告诉她,便会告诉她。于是她始终没问,早早去了了铺子里,查看了一圈后,便提前回了顾府用午饭。
她揣测着顾九思想做什么,思来想去,无非就是这人要带他去做点什么,她也想不透他要做什么,等到了顾府,她下了马车,同印红道:“大公子今日可用心听学了?”
印红听了话,抿了抿唇,笑着没说话:“听说用心了。”
柳玉茹点点头,她往大堂走去,刚踏入院门,就听见周边全是鞭炮声响起来。她吓了一跳,随后就看见顾九思跳了出来,他身后还跟着杨文昌和陈寻,杨文昌抬手甩出一副上联,上面写着:福如东海一世平安,然后陈寻甩开了下联,写着:寿比南山事事顺遂。
接着顾九思拉开横幅:贺寿大喜
柳玉茹愣了愣,随后她就看顾九思朝着她走过来,手在她肩头习惯性一搭,高兴道:“生辰快乐啊柳玉茹。”
柳玉茹抿起唇,她想遮掩一下笑意,却是克制不住,嘴角微微弯着:“让郎君费心了。”
“别虚伪了。”顾九思轻嗤道,“心里乐开花了吧?”
“郎君。”柳玉茹认真道:“总归还是要给点面子的。”
顾九思这才高兴,他大笑着领着柳玉茹进去,一进门,就看见苏婉坐在大堂上,芸芸站在她背后,朝着柳玉茹瞧了过来。
柳玉茹愣在原地,苏婉抬起头来,瞧见呆了的柳玉茹,便笑起来。
“九思特意让顾夫人去了府上请我,”苏婉说话温柔,“让他们费心了。”
“娘……”
柳玉茹颤抖着声,江柔在旁边笑了:“还站着做什么啊?”
江柔温和道:“还不去和你娘说几句话。”
柳玉茹没说话,她疾步走上前去,到了苏婉面前,她就这么站着,好久后,才颤抖着声,再叫出一声:“娘……”
她原本以为,嫁了人,她大概就不大能见到苏婉了,谁知道不过是过个生日,她便又能见着。
苏婉被她情绪所感染,也有些伤怀,叹了口气,却是道:“本来是来给你庆生,倒把你惹哭了。”
“女儿……女儿这是喜极而泣,”柳玉茹赶忙笑起来,她转过头去,看着江柔和顾朗华道:“让公公婆婆费心了。”
“这算什么费心?”江柔笑着道,“九思年年生辰都折腾,你来了顾家,也是个孩子,头一次过生日,我还觉得简陋了。”
“不简陋,”柳玉茹心底有说不出的情绪涌现上来,她拼命摇着头:“很好了。你们对我……很好了。”
头一次有人为她过生日。
头一次有人为她做这么多。
“好啦,”顾九思走上前来,搭在她的肩上道:“你娘这次要过来住上七天,你有的是时间,今天呢,听我安排,保证你过得高高兴兴,嗯?”
“好。”柳玉茹想都不想,便应下来,“听郎君的。”
所有人笑着落座,有杨文昌和陈寻两个活宝在,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
等吃过饭,柳玉茹便同苏婉一起进了房里聊天。苏婉说着柳府,她话语里很平和,可见这些时日过得不错。柳玉茹放心下来,便同苏婉说顾九思。
苏婉静静听着,她瞧着女儿眉飞色舞的模样,明显感到这一次柳玉茹说顾九思,和上一次时情绪是不一样的。
她含笑看着,等柳玉茹回过神来,她才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太过放肆了些,低下头,小声道:“女儿说多了。”
“无妨,”苏婉笑了笑,她拍着柳玉茹的手,温和道,“九思是个好孩子,本来你嫁他,我心里多有芥蒂,如今却觉得,你嫁给他,真是一桩好事。”
柳玉茹低低应了一声,她没敢同苏婉说过去顾九思说那些离经叛道的话,只是这些话,她如今也不愿意想了。
她想了想,换了正事来道:“娘,有件事儿,我得给你通个信。”
“嗯?”
“如果我要离开扬州,你能否随我离开?”
苏婉整个人呆了,她颤抖着声道:“你……你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柳玉茹深吸了一口气,“娘,这世道可能要乱了,我要求一条生路,留在扬州可能太过危险,我离开之后,我不知道这辈子会不会回来,你要不要同我一起走?”
一辈子不回来……
苏婉的手微微颤抖,她不敢想象再也见不到女儿的时候。
柳玉茹见她犹豫,便道:“娘,到时候怕就是乱世,要打仗的。也没谁在意名节不名节,你想想爹,你对他还有心吗?这么多年,你还要同他在一起吗?”
苏婉没说话,她垂下眼眸,唇轻轻颤抖。柳玉茹继续道:“我与父亲,如今你只能选一个。你若愿意同我一起走,到时候我通知你,你带上要带走的人,便找个借口到顾府来,或者偷偷溜出来也行。到时候我们就一起离开。从此天高海阔,再也不回来了。”
“可是……可是我始终还是柳夫人……”
“到时候就不是了。”
柳玉茹平静道:“到时候,天下乱起来,谁又顾得了谁?”
“娘,”柳玉茹看着她,认真道,“你若不走,我不强求。这都是你的选择,如今我只是让你知道我的原则。”
“我要离开扬州,”她神色坚定,“若不走,我必死无疑。”
苏婉没说话。
过了好久,她似是想明白了什么,她深吸了一口气,随后道:“就让他当我死了吧。我只有你一个女儿,你到哪里,我自然是到哪里。”
说着,苏婉红了眼,沙哑着声道:“玉茹……你不在这些时日,其实我特别后悔,也很难受。”
“我总在想,当初怎么没多和你说几句话,多陪你一会儿……”
听着这话,柳玉茹微笑起来,她抓着苏婉的手,垂下眼眸,温柔道:“娘,以后我们有很漫长的时间,你可以陪着我一直生活,你就当我是个儿子。以后我会赚很多很多钱,你会过得很好很好。”
“好……”苏婉拉着她,沙哑着声道,“有钱没钱没关系,只要娘能多见你几面,看见你活得好好的,夫君疼爱,平平安安,就够了。”
“我也帮不了你什么,”苏婉含着眼泪,“你觉得我能做什么,让我做什么都好。”
“我就希望您好好的,”柳玉茹吸了吸鼻子,“高兴一点,别守着那王八蛋了。”
两人说着,外面传来了敲门声。
“柳玉茹,走了。”顾九思在外面高兴出声,“我带你去看好东西。”
苏婉抬眼,她看着门外,然后她看向犹豫着的柳玉茹,笑了笑道:“去吧,娘一直在这里,等着你呢。”
第30章
柳玉茹应了声,和苏婉细细道别后, 便起身走了出去。顾九思和杨文昌、陈寻三个人站在门口, 正嘀嘀咕咕在说些什么, 柳玉茹一出来, 杨文昌和陈寻立刻道:“嫂子好。”
柳玉茹有些羞涩,她低头应了一声,随后站到顾九思身后去,小声道:“郎君。”
“走,今天我带你出去玩。”
顾九思高兴道:“你以往肯定没见识过,不知道这世上有多少好玩的事儿。我早该带你出来花花钱的。”
柳玉茹抿嘴笑了,顾九思从怀里掏出了一沓银票道:“今天我可带了许多银子, 咱们大方花!”
柳玉茹听着, 轻叹了口气, 但瞧着顾九思眉开眼笑的模样, 她也不好多说些什么, 抿了抿唇, 便笑着没说话。
顾九思领着他们一行四人, 首先就到了一家斗鸡的场子。柳玉茹跟在他后面, 觉得有些新鲜,顾九思大摇大摆走进去,同柳玉茹道:“这里就是平时斗鸡斗蛐蛐的地方, 你买了鸡或者蛐蛐,然后大家一起压住。我的鸡是这儿的鸡王,当初我花了千金购下的。”
说着, 顾九思带她到了一个金边笼子面前,小厮守在附近,顾九思给了他一锭银子,小厮连连道谢,随后将金边笼子里的鸡抱了出来,顾九思抱着鸡,同柳玉茹炫耀道:“瞧见没,这就是我的鸡,金元帅!”
柳玉茹抿着笑:“它叫金元帅?”
“对,”杨文昌立刻接道,“我和陈寻取得名字,本来九思叫它铁将军,可铁哪儿有金阔气?将军哪儿有元帅风光?”
“有理。”柳玉茹点点头,顾九思抱着鸡,同她道,“走,我带你斗鸡去。”
他们一行人熟门熟路到了斗鸡的场子,柳玉茹就看见顾九思给这金元帅放在边上,认真擦拭着毛道:“宝贝,今天爷可就靠你了,你要好好打知道么?回来给你最上等的粮食吃,乖。”
说着,顾九思还低头亲了它一口,柳玉茹用团扇遮着笑,等顾九思走过来,她轻轻拍了拍他道:“脏死了。”
“哪儿呢?”顾九思赶忙道,“金元帅天天有人给它打理的,和一般鸡不一样,不脏。”
金元帅脏不脏柳玉茹不知道,可它的确和一般的鸡不一样。
它体型不算特别大,和对面的肥鸡比起来要精壮许多,它上了场,整只鸡精神抖擞,器宇轩昂,傲慢踱着步子,那目空一切的神态让柳玉茹忍不住笑:“这下我可真信这是你养的鸡了。”
顾九思知道她是在埋汰他,冷哼了一声,而后两只鸡便打了起来,对面的肥鸡朝着金元帅急速冲来,金元帅灵巧围着场子开始迅速绕圈,柳玉茹皱着眉头:“它是不是怕了?”
“怕什么怕!”顾九思有些激动,“元帅,冲!别怕!冲啊!”
周边喊成一片,柳玉茹在这气氛下,不知道为什么,也有些激动。她开始忍不住给金元帅加油,旁边顾九思将银子放进她的手里,催促道:“快,下注下注!”
柳玉茹有些懵,顾九思就从她背后拉着她的手,“啪”就按在她前方不远处的一个台子上,然后顾九思就伏在她身上,激动道:“元帅!对!快,揍它!揍它!”
“揍它!”钱放了下去,柳玉茹顿时就觉得有些不一样了,她开始期待着赢,开始怕输。于是她目光一直放在鸡上,和顾九思一起给金元帅加油。
等金元帅猛地一啄,彻底把对方击垮,然后开始势如破竹,一路追着肥鸡在场子里跑之后,柳玉茹就和顾九思一起欢呼起来。众目睽睽之下,顾九思一把抱紧了她,两人一起高高兴兴道:“赢了赢了赢了!”
旁边杨文昌和陈寻也抱在一起,等了片刻后,杨文昌突然道:“我怎么感觉有些不对?”
陈寻回头看了看顾九思和柳玉茹,这么十几年来正常表达兄弟情意的动作,突然就有些奇怪了。
两人放开,轻咳了一声,这时候柳玉茹才觉得不妥,赶紧退了一步,同顾九思道:“咳,刚才放肆了。”
顾九思也有那么些不好意思,但他不能表现,若是表现了,就更尴尬了,于是他赶紧拍拍柳玉茹肩膀道:“无妨,我们兄弟都是这样的,你来了就把自个儿当我兄弟就行。来来来,快把我家元帅抱过来,可把小宝贝吓坏了。”
带着柳玉茹斗完鸡,顾九思便领着她去了赌场,一行人在赌场里赌得昏天暗地,柳玉茹激动压着大小,摇着骰子,还学会了打麻将,等赌完出来,天已经晚了,一行人去酒楼里喝酒高歌,接着顾九思来了兴致,干脆就带着柳玉茹和杨文昌陈寻等人一起出了城。
柳玉茹不会骑马,顾九思三人却是纵马惯了的,顾九思便让柳玉茹坐在前面,自个儿揽着她,然后带着两个兄弟,一路驾马出了城外。
柳玉茹坐在马上有些颠簸,夜风夹杂着寒意,身后的人温度却让整个夜晚都变得柔和起来。
她的发丝轻轻拍打在她的脸上,她看着辽阔的夜空,看着广阔的土地,听着周边蛙声蝉鸣,还有身后杨文昌和陈寻的高歌。
她感觉到天高海阔,有一种说不出的畅快就要呼啸而出。
“来来来,”杨文昌在后面追着顾九思,大声道,“九思来一首。”
顾九思听着大笑出声:“就是想骗你爷爷唱几声。”
“嫂子在,”陈寻追上来,笑着瞧着柳玉茹道,“嫂子想听,对不对?”
“哟,是呢,”顾九思低下头来,“我家小娘子还没听过我唱曲,来,今天我为你唱一首。”
柳玉茹听着,脸有些红,她以为这时候,按着顾九思的性子,他应当是要唱点逗弄她的曲子的,然而却不想,少年忽的高喝一声,开口却是——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
他的歌声很嘹亮,带着说不出的少年轻狂,好像是这世上什么忧愁、什么烦恼,都与他没有半分干系,只有那少年人的狂放与骄傲,引得她随之热血沸腾。
而后听他猛地提声:“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说着,他低头,笑着瞧着她,他眼里落着星光,声音里带了温柔,低低开口,“与尔同销……万古愁。”
柳玉茹心里狂跳不已,她慌忙低下头去,不敢多看。
旁边杨文昌和陈寻大笑起来:“嫂子害羞了。”
柳玉茹急了,她轻轻啐了他们一口,低声道:“孟浪!”
“听到没,”顾九思抬了眼,斜睨着旁边两人,似笑非笑道,“我媳妇儿说你们孟浪呢。”
“九思,嫂子哪儿是说我们孟浪,”杨文昌赶紧道,“说你呢!”
一行人胡说八道的掰扯着,马跑累了,他们到了郊外河边,顾九思翻身下马来,一伙儿人在河边走了一会儿,顾九思怕柳玉茹走不动,便让她坐在马上,他牵着绳子,领着她慢慢走。
走一段路后,他们看了看时间,陈寻到了家里门禁的时候,杨文昌便领着他一起走了。两人走之前,给了柳玉茹礼物,陈寻恭敬道:“嫂子,生辰快乐。我们这位兄长,看着虽然不着调,但却是个十足的好人,小弟祝你们白头偕老。也祝您高高兴兴,一生顺遂。”
“我说你话怎么这么多?”顾九思不高兴踹了他一脚:“赶紧走了,小心你娘又揍你。”
陈寻笑呵呵走了。顾九思看着坐在马上的柳玉茹,想了想道:“唔,再玩一会儿吧?我们接下来干什么呢?”
“听郎君的。”
“那我教你骑马吧?”
顾九思温和道:“人一辈子,总会遇到个事儿,不会骑马不成。我牵着马,你感觉一下。”
柳玉茹说好。
然后他们两个人,一个坐在马上,一个牵着马,走在回城的路上。
顾九思给她唱歌引路,这次他唱的歌是个小调,温柔又平和,搭配着月光,让人瞧着,觉得这世界都多了几许温柔。
“郎君啊,”柳玉茹忍不住开口,“等明年,我还过生日吗?”
听到这话,顾九思笑了。
他回过头来:“你傻,生日当然是过的。”
“以后每一年,”顾九思转过头去,随口道,“我都给你过。年年不一样,年年高高兴兴的,好不好?”
柳玉茹低笑着没出声。
她心里却是想着。
好呀。
她好想一直这样生活,有个人在她前面,给她牵着马,给她唱着歌,让她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第31章
两人在城外漫步时,王家却已经是鸡飞狗跳。王善泉拿了着纸条, 想了想, 再确认了一遍:“你确定顾家要跑?”
“是, ”前来禀报的男人恭恭敬敬道, “安排在他们府中的探子说,他们昨日已经开始收拾行李,应当就是这几日了。”
王善泉琢磨了一会儿,随后道:“点兵备马,我们立刻去顾府。顾府人可都在?”
“今日暗桩被调了出去,暂时不知。不过这么晚了,他们明日又要走, 应当都是在的。”
“那立刻去顾府。”
“大人, ”幕僚有些犹豫, “就这么贸贸然过去, 不大好吧……”
“无妨。”王善泉抬手道, “江城在朝中已经自顾不暇, 陛下就等着找机会将他和梁王一网打尽, 陛下不知梁王厉害, 他动了江城,梁王逼反,等梁王反了, 这世上哪里还有什么天子?都是一群名不正言不顺的货色,到时候便是我们自个儿的天下。”
“您说得极是,”幕僚思索着道, “到时候要增兵就得有钱,直接和这些富商要钱,他们怕是不会应允,得用些铁血手段。顾家富庶,过去又对大人多番羞辱,从他们开始,也是应当。”
“照着陛下的意思,江城也就这些光景了。”王善泉思索着,随后道,“咱们先动手拿了顾家,等江城倒了,消息传过来,也差不多时日。今日若不出手,放着他们到了幽州,那白花花的银子到了幽州,就回不来了。”
这样想着,王善泉打定主意,吩咐道:“他不是一直嫉恨顾九思吗?让荣儿去办这事儿。”
王荣领了命,立刻点了亲兵去了顾家。
这时顾朗华和江柔正准备睡下,江柔叹息着道:“我心里总有些不踏实,总怕明日走不了。”
“不用担心,”顾朗华劝着道,“咱们做得隐蔽,无论是准备路引还是装船,都是分开人来做,除了咱们一家人,谁都不知道消息。我准备了陆路水路两条路,到时候一条不通换另一条。咱们的路引水路走得,陆路也走得,别担心了。”
“你说得……”
江柔话没说完,外面忽地传来兵马之声,两人对看了一眼,顾朗华警觉不好,立刻道:“你带上必要的文书,领着柳夫人,赶紧从地道出去,一个时辰后我未赶到,你就开船。”
“那你怎么办?”江柔一把抓住顾朗华,有些焦急,顾朗华拍了拍江柔的手,温和道,“你放心,到时候我会想办法,你开船直接出淮南,在第三个停靠口淮城等我,我会想办法。”
江柔匆忙点了点头,她知道此刻不能迟疑,便迅速开始收拾东西。
而顾朗华走出门去,刚到大门前,便看见王荣领着官兵正和家丁争执,顾朗华站在门口,双手拢在袖中,朗笑道:“王公子,稀客啊。”
“顾朗华,”王荣带兵走在前方,冷笑道:“你顾家可知罪?!”
“王公子说笑了,”顾朗华有些疑惑,“我顾家向来本分,何罪之有?”
“梁王意图谋反,江城与其勾结,你顾家参与其中,你敢说不?”
“王公子,”顾朗华听着这话,淡道,“说这些话,你可有证据?”
“如今已有人证,物证就在你府中,一搜便知!”
王荣大喝,顾朗华听到这话,笑着道:“王公子这话倒是有些意思了,也就是说您现在手里没证据,等着搜完我的府中,就有证据了?既然没证据,你怎能说顾家有罪,既然顾家无罪,为何要白白被人搜刮一遭?”
“放肆!”
王荣怒道:“如今我是奉命搜查,顾朗华,你不敢让路,是不是心虚?!”
“我心虚?”顾朗华大笑,“心虚的怕是你!是你爹!今日江尚书刚一出事,你王家便急不可耐上我顾府搜查,司马之心路人皆知!不过是你王家眼红我顾府银两,寻着由头来抢劫罢了!一堆山匪贼子,还打着朝廷的名义。我就问你,你说江尚书谋反,如今可是证据确凿?!他怕是方才入狱,你们就急急赶来了吧?!”
江城必然不会已经定罪了,若是已经走到了定罪这一步,顾家不可能一点消息都没有。
而且梁王谋反没有这么快,所以此时此刻,必然是皇帝已经想对梁王动手,干脆按了一个梁王动手的名,然后将江城秘密下狱。一切都是暗中的事情,还没放到明面上来,所以顾家做为商家不知道,而王家或许早就得了皇帝的命令做些什么,因此动手得这样快。
顾朗华心里谋划着,面上丝毫不显慌张道:“你王家想要找我顾家麻烦自是可以,不过王荣,你去同你爹说一声,今日他动了我顾家,当年扬州赈灾银两一事,他怕不怕。”
听到这话,王荣面上愣了愣,顾朗华脸上毫无惧色,他一时竟也拿不准注意,顾朗华这是装腔作势,还是当真拿着王家的把柄。
“王公子,”顾朗华看他面上露怯,大方道,“你年纪小,做不了这事儿的主,这事儿赶紧去问你爹去。”
说着,他让人给他搬了凳子,倒了茶,悠闲坐在凳子上。
而王荣咬了咬牙,抬手道:“将顾府团团围住,一只鸟都不能给我飞出去!”
顾朗华和王荣僵持着的时候,江柔领着苏婉等人迅速从密道里出去。
苏婉跟在江柔身后,有些不安道:“顾夫人,我们这样走了,玉茹和九思怎么办?”
“我们先出去,我派人去寻他们。”
江柔迅速道:“您放心,不会有事。”
江柔和苏婉沿着密道一路出去。
一个月前才挖的密道,并不算长,一路只是延到顾家不远处一个铺子里,江柔领着人出了密道,便派人去找顾九思,然后领着人往码头赶过去。
而顾九思这时候还在城外教着柳玉茹骑马,柳玉茹已经差不多学会小跑,这匹马性子温顺,顾九思带着她玩闹了一会儿后,便牵着马带着她往城门慢慢走去。
离城门不远时,隐隐能够听到喧闹之声,他笑着回头同柳玉茹道:“扬州就是这点好,不管多晚,都这么热闹。”
柳玉茹笑着应声:“是啊,也不知道去了幽州,有没有这样的繁华。”
柳玉茹刚说着,就见杨文昌和陈寻从前方疾驰而来,顾九思拉停了马,站在原地,皱起眉头。
他直觉两人这样去而复返不是什么好事,他心中忐忑,却也没表露出来,就看两人一路飞奔到顾九思身前,陈寻焦急道:“九思,你家被官兵围了。”
“被官兵围了?!”
柳玉茹惊喝出声,随后立刻道:“谁带的人?”
“是王荣。”
杨文昌皱着眉头,拉扯着几个人到旁边暗处草坪,杨文昌迅速道:“你现在不宜回府,不如先在城外留着,我们在城里帮你打听着情况。一旦有动静我们立刻通知你。”
“不必了。”
顾九思打断他们的话,他心乱如麻,用了好大力气,才镇定下来,随后道:“你们不必替我打探消息,也绝不要和我们有任何联系,立刻置办一些财产,先出扬州城去。”
“九思,”陈寻有些担忧道,“这是发生什么了?”
“我一时半会儿说不清,”顾九思急促道,“你们只需知道几件事,扬州城或许有乱,王荣打算找富商开刀,他与我有仇,你们又向来和我交好,怕是不会轻饶你们,你们速速带着家人离开扬州,看着情况若是不对,立刻离开淮南!”
“至于吗……”陈寻有些结巴,似是不可置信,“王善泉就算是节度使,也不能这么目无王法吧?”
“要是天下乱了,哪里还有什么王法?”顾九思抬头看了陈寻一样,杨文昌面露震惊之色,随后他一把抓住顾九思,严肃道,“你说的可当真?”
“绝无儿戏。”顾九思冷静开口,杨文昌面上恍惚了一瞬,随后他立刻道:“陈寻,我们立刻回去通知家里离开。”
“九思,”杨文昌转过头来,认真看着顾九思,他一时似乎想说很多,然而许久后,他却与顾九思狠狠拥抱了一下,随后红着眼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时相见,望君珍重。”
顾九思原本大大咧咧的性子,在这一刻竟也有些伤怀,他点着头,叹息道:“去吧,日后平稳了,我还回来找你们喝酒。”
杨文昌和陈寻翻身上马,疾驰离开。
柳玉茹抓着缰绳,看着扬州的方向,她心里系着苏婉,却还要强作镇定,她低头看向顾九思,开口道:“郎君打算如何?”
“我们先去码头。”
顾九思神色平稳:“我父母必有办法,他们若没有办法,我们去了也没用,我们到码头等着,等他们来了,即刻开船就走。”
柳玉茹有些着急:“可是……”
顾九思翻身上马,他抓住缰绳,抬手握住她的手,他的手有些颤抖,可他还是道:“玉茹,我们去码头。”
那一瞬间,柳玉茹骤然明白。
他也在怕,也在挂念。
她不知道是什么逼着他成长,她只是蜷缩在他的怀里,感觉夜风夹杂着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们两个像是在寒冬里互相依偎的小动物,她依靠他,而他则是把怀里这个人当成了一种信念,她束缚着他,不让他做出傻事儿来。
城外距离码头不远,两人一路狂奔到了码头,顾九思找到了原本安插在码头上的人。这艘船是顾朗华悄悄买下,他和漕帮的人熟悉,就把船挂在了漕帮的名下,因此王荣就算知道顾家要走,也想不到顾家会在漕帮里有一条船。
顾九思让早准备好的人全都上了船,然后开始清点人。接着他们就两就坐在甲板上,静静看着扬州的方向。
夜里坐在船上,风就更冷了,顾九思抬起手,揽住她,为她遮挡着风。
“我有点害怕。”
柳玉茹看着扬州灯火通明,她的声音飘在夜里:“我娘在还在那儿,我好怕她走不出来。”
“我也是。”顾九思苦笑,“我爹娘都在那里,我好怕他们没有办法。我派了人进城了,如果天亮前没有带消息回来……”
顾九思抿唇,好半天,才颤抖着声道:“我们就开船。”
柳玉茹不敢说话,她紧紧抓着顾九思。
她知道顾九思这个决策是最理智的,可是她做不到。
她娘在那里,她怎么可能在这时候开船?!
有些话她说不出口,可是她心底却是明白的,如果这时候和顾家脱离了关系,她因着柳家和苏家的缘故,或许还是能活下来的。
可是她说不出口。
她前一刻才想着,才想着要在顾家过这么一生,此时此刻,当顾家落难,她又要同他说弃他而去?
她做不到。
于是她只能静静看着面前少年,而顾九思看着她含着眼泪的眼睛,却似乎是读出了她眼里的意思。
他轻轻笑了,柔声道:“若是一封休书就能让你安枕无忧,我巴不得给你,可玉茹,不行的。”
他含着眼泪:“人心哪里这么好?如今皇上逼了梁王,梁王谋逆不日在即,皇帝天高地远,不知梁王深浅,其实以梁王实力,打入东都不过早晚之事。各地节度使早就已经有了各自的心思,谁都不会管东都,到时天下大乱,节度使手掌兵权,便是一地之王。天下混战,王家岂止是要找顾家一家的麻烦?他要的找的,是整个扬州富商的麻烦,是银子,是钱。扬州很快就会成为地狱,你一个弱质女子,我怎么能留你在那里?”
柳玉茹被他说愣了。
可她反驳不了。她知道顾九思估得没错,王家哪里是为了那么点仇怨大动干戈?王家是盯上了顾家的钱啊!
柳玉茹内心凉成一片,她整个人绝望下来,她感觉自己像是飘在水里的水草,被人斩断了根。
她这一辈子的牵挂就是苏婉,要是苏婉有了事,她这一生,还挂念着谁?
她想着梦里王荣对待江柔的手段,整个人如坠冰窟,她不自觉哆嗦了一下,顾九思忙将她抱在了怀里。
“你别怕,”他笨拙道,“我娘很聪明,你娘会没事儿的,我们都会没事的。咱们只要等着就行了,玉茹,你看看我,”顾九思叫着她的名字,柳玉茹呆呆抬眼,看着顾九思,顾九思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我们所有人都会没事的,信我,嗯?”
柳玉茹不敢说话,可是她也不知道怎么了,可能是相信这个人成了习惯,她居然就觉得,在这样的绝境下,也有了那么点希望。
她缓慢的点了点头,顾九思舒了口气,他抱紧她,他抱得很紧,仿佛是在从她身上汲取某种力量。
他们就这么静静等着,等到半夜,他们听到了急促的马蹄声。两个人猛地站起来,赶紧到了船边,然后就看到江柔骑着马,带着许多人赶过来。
“他们来了!”
柳玉茹高兴出声,眼泪顿时落了下来,她回头看向顾九思,高兴道:“来了!他们赶上了!”
顾九思静静看着远处,好久好久,他才反应过来,猛地退了一步,坐在了地上。
“来了就好。”他虚脱道,“来了,就好。”
说着,他深吸一口气,就地打滚,然后翻身起来,跑到船舱里道:“人来了,准备开船了!”
喊完这一声,他回到了甲板上,然而扫视一圈,他却发现了不对劲,提声询问江柔道:“娘,那个糟老头子呢?”
江柔的手微微颤抖,她克制着情绪,指挥着人上船,顾九思顿时察觉到不对,冲上前去抓住江柔的手道:“我爹呢?!”
“他还在府里。”江柔扭过头去,看着江水,故作平静道,“咱们等着,再过一刻钟他不来,我们就开船。他会走陆路,我们出了淮南,在淮城接他。”
“他怎么出来?”顾九思急促发问,“他如今还在府里,必然是为了给你们拖延时间和王荣周旋,你们走了密道,王荣盯着他,他不可能走密道暴露你的行踪,他又如何出来?!”
“你别问我了……”江柔颤抖着声道,“他说能来,那就是能来!”
顾九思愣了,江柔推开他,急急走了进去。
顾九思站在船头,一句话没说,柳玉茹安置好了苏婉和芸芸都上来了,她走到顾九思旁边,柔声道:“九思,人都到了吧?方才我瞧见了婆婆,公公呢?”
顾九思被柳玉茹的话唤回了神,他压着颤抖着的手,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他马上就来了。”
说着,他整了整柳玉茹的衣衫,温和道:“你先去休息吧,我想在甲板上再看看扬州城,等我爹来了,我们就走了。”
“那你多看看,”柳玉茹叹了口气,“我去看看该带的文件都带好没。”
开船之前,要将必要的东西检查一遍。江柔如今情绪看上去不是很好,柳玉茹便去检查东西,等回过头来,便见甲板上已经不见了顾九思。
柳玉茹愣了愣,她进了船舱,四处寻着顾九思,然而却都没见着,等进了他们的屋里,她就看见上面留着的一封信。
是一封放妻书。
上面端端正正写了顾九思的名字。
“……愿妻娘子相离之后,重梳蝉鬓,美扫峨眉,巧逞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弄影庭前,美效琴瑟合韵之态。”
“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数月欢喜,便献柔仪。伏愿娘子千秋万岁。”
柳玉茹的手微微颤抖,她急急喘息着。
她脑海里突然浮现出顾九思当初趴着和她说话的模样,他曾对她说:“活着比什么都重要,我给你休书,你可千万别觉得是我想休了你毁约,别觉得我对你不好,嗯?”
如今这封休书真的给来了,而她也真的知道,这辈子,他不会对她不好。
可是她却感觉不到半分喜悦,她只觉得心上仿佛破了个洞,风吹过去,哗啦啦的疼。
船已经开了,它慢慢离开码头。
柳玉茹深吸了一口气,她抓着新,赶紧冲到了江柔那儿,急促道:“婆婆,公公呢?”
江柔背对着她,她躺在床上,沙哑着声道:“他说他打陆路来,咱们淮城等着他。”
“公公怎的会没来?”
柳玉茹低喘着,江柔迟迟不语,好久后,她艰难道:“王荣来得太急,他去拖时间了。”
听见这话,柳玉茹身子晃了晃,她顿时明白了顾九思去做什么了!
他那样的性子……那样的性子!
她不敢做声,怕惊到江柔,她遮掩着神色,恭敬道:“公公既然说能来,自然有他的打算,婆婆不必担心,先好生歇息吧。”
说着,柳玉茹退了下去,她手里捏着休书。呆呆站在原地。她从窗户里看到,远处扬州越来越远。
她或许这一生都不会再见到那个人了。
那个明媚又骄傲,那个如太阳一样光芒四射的少年。他为她挨打,他和她玩闹,他在赌场上豪赌身家,他带她赌钱、斗鸡、唱歌、跑马。
他给了她不一样的人生,凡事总想着她。这是她一生从未遇到过的、对她这样好的人。
而她就要失去他。
她的眼泪模糊眼眶,她想让自己回去,她想用理智告诉自己,分开了就是分开了,活着比什么都重要,然而她却挪不动步子,她满脑子都想着他牵着马,走在她前方,唱着小调,同她说,他以后每年都要给她过生日。
她想救他……
这个念头闪现出来,她感觉最仿佛是疯了,她内心有了一个越来越清晰又疯狂的念头。
她想救他。这么好的人,她不想放弃他!
她这辈子可能都遇不到这么好的人了,他给了她这么多,甚至于在最后一刻,他都是选择了先将她安稳送上船才去救自己的父亲,他这样好,她又怎能负他?!
当这个念头出现,她就再也无法回头。她咬了牙,干脆走进了房里,她迅速收拾了银子和身份文牒、路引等东西,然后提了她以往常常用来吓唬顾九思的剑,带上了伤药和一些毒药迷药,取了幂蓠带上,接着她去了船舱,吩咐道:“给我一条小船。等我走后,你再告知大夫人,拜托她护着我娘,大公子回去救老爷了,我回去,一定拼死把大公子带回来!”
所有人愣了愣,柳玉茹厉喝道:“快去!”
这船的装载是柳玉茹陪同顾朗华一手操办,她在下人中威望极高,这么一吼,管事立刻应下。
印红跟到柳玉茹身边来,焦急道:“夫人你这是要去做什么?!”
“印红,”
柳玉茹看着船夫将小船放下去,推她转过头,抓住印红的手,认真道:“你好好照顾我母亲,护着她,知道吗?!”
“夫人,”印红死死抓着她,“姑爷去了就去了,您去了也没用的啊!”
“他性子莽撞,我得去劝着。”
“要是劝不住怎么办?!”印红哭喊出声,“您就不想想大夫人,她就您一个女儿,您怎么办?!”
柳玉茹愣了愣,片刻后,她慢慢道:“郎君以诚待我,当以死殉之。”
说着,旁边人叫了柳玉茹:“少夫人,船好了。”
“我会回来,来人,拉着她!”
柳玉茹推开了印红,背着包裹,带着帷帽,便从船上攀爬着麻绳梯子到了小船上。
印红趴在船头,哭得撕心裂肺,一时也忘了称呼,只是大喊着:“小姐!小姐!”
柳玉茹站在小船船头,看着那远去的大船,她深呼了一口气。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做出这个选择,然而当这个选择做出了,她也未曾后悔。
她立在船头,朝着大船的方向跪下,深深叩首:“女儿不孝,就此拜别。”
而这时,苏婉和江柔惊动,她们到了甲板上来,苏婉看着那远去的小船,颤抖着声:“她……她回去做什么?!”
“少夫人方才说,”管事站在江柔身边,低声道,“大公子回去救老爷了,她拜托您护住柳夫人,她这番回去,必定拼死护住大公子平安回来。”
江柔没说话,夜风夹杂江水轻拂而过,苏婉软了腿,江柔一把扶住她。
“柳夫人,”她看着扬州城,眼中含泪,神色平静,“他们必当平安归来。”
苏婉用手捂着唇,她看着柳玉茹朝着她跪下,多年来软弱不堪,却在这一跪之间,有了人母的自觉。
她没让自己哭出声来,她低哑着声,艰涩道:“您说得对……我们等着他们。”
等着他们,平安归来。
柳玉茹下船时离岸边还不算远,她上了岸,便立刻去租了匹马,直接往顾府赶去。
她方才学会骑马,不敢太快,等到了顾府附近时,她将马藏好,从商人手中取了一盏灯,匆匆往着顾家走去。
月光落到青石板路上,她走在这小巷里,骤然惊觉。
到此时此刻,竟就和梦里别无二致了!
她顿住步子,有些害怕。她怕自己走上前去,便是像梦里一样,看见顾九思满身兵刃倒在她面前。
然而她只是迟疑了片刻,她深深吸了口气,告诉自己不会。
因为梦已经改了,这一次,江柔已经走了,那么顾九思也不会有事。
梦里他让她来救他,这一次,她便真的来救他,绝不会放弃他。
她提着灯,匆匆转过青石巷道,便听见不远处人尖利的叫声,柳玉茹心跳得极快,然而她还是告诉自己,往前,必须往前。
她走在小巷里,四处张望,此时顾府周边已经布满了人,王善泉和王荣站在顾府门口,而顾朗华守在门前,家丁都持刀挡在前方。
“顾老爷,”王善泉笑着道,“您说的事儿,都是子虚乌有,终归都是拿不出证据的事儿,您就别忽悠犬子,赶紧束手就擒,免得徒增麻烦。”
“你说我没证据就没证据?”顾朗华嗤笑,“我证据都已经交给了某位御史大人,只要我死了,我保证,东都大狱,必有你的名字。”
听到这话,王善泉低着头,轻轻笑了。
柳玉茹看着王善泉的笑,心里有些不好。若是放在以前,这样的话大概是能吓到王善泉的,可是……若王善泉现在已经存了作乱的心思呢?
若王善泉也想趁着梁王一事自立,那东都一个御史,又能耐他何?
顾朗华似乎也是想到这些,他面上看似不在意,却仍旧有了几分慌乱。王善泉轻咳了一声,随后道:“顾大人,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您这话吓吓孩子就算了,在下也只是不想做得太难看,若是您敬酒不吃,只能吃罚酒了。”
顾朗华没说话,过了许久后,他轻叹一声,低声道:“说来说去,不过是为了钱,王大人,若顾家愿将钱全部捐赠出来,可能抵了这罪过?”
“顾老爷玩笑了,”他温和道,“朝廷法度,怎能用钱来收买?今日不是王某要将您如何,而是您犯了王法啊。”
“这么说,”顾朗华闭上眼睛,“王大人是不肯放过顾家了。”
王善泉这次没有遮掩,坦坦荡荡道:“正是。”
顾朗华深吸了一口气,大喝道:“列阵关门!”
说完,顾朗华便朝着房屋里直冲而去,然而王荣的士兵却是极快,王荣率先一个健步冲上去,就领人抵住了大门,随后两方人马交缠起来,也就是这时候,柳玉茹见人群里猛地冲出一个身影,一脚踹开抵着大门的人,提刀直接抵在了王荣的脖子上,对着周边大喝了一声道:“都给我退下!”
竟是顾九思来了!
他穿着一身粗布麻衣,手上提着的是一把镰刀,头上戴着箬笠,正是因着这装扮,方在一直藏在人群中没被发现。
王善泉看见顾九思脸色顿时变了,顾九思换了衣服在这里,证明他是出逃后回来的,那么……
他猛地回头,立刻吩咐道:“立刻封锁城池和各处码头!搜查顾家名下所有产业!通知淮南境内各城严查顾家钦犯,把通缉令全部发下去,给我把人抓回来!”
“你回来做什么?!”
顾朗华看着顾九思,怒骂出声来。
顾九思的刀架在王荣脖子上,没有回头看顾朗华,只是道:“走。”
府里的地道不能这么快被发现,他得把人都拦在门外,让顾朗华顺着地道出去,然后离开。否则一旦被发现,只要在密道口开始点烟,那么密道里的人走得慢就要被熏死在里面。
“走个屁!”顾朗华怒喝道,“你把这兔崽子给我,你走。”
“我武功高,我挡得住,再拖延谁都走不了!”
顾九思猛地回头,提高了声音:“一大把年纪了能不能不要任性了?!”
“可我是你爹!”
顾朗华猛地提声:“哪里有让儿子为爹挡刀的道理!”
“顾九思,”王善泉抬手道,“你放了荣儿,我们可以好好谈。”
“放我们出城。”
顾九思果断道:“要么没得谈。”
“你们是朝廷钦犯。”王善泉叹息出声,“和我讲条件,也该合理一点。”
“王善泉,”顾九思冷着声,“你不过就是要钱,如今顾家的钱我们可以都留给你,你为什么就不肯放我们一条生路?”
“放你们生路?”王善泉嘲讽出声,“敬猴总得杀鸡,不是你们总有下一个,个个和我要生路,我是活菩萨吗?”
“钱都已经到手了……”
“我要的只是钱吗?!”
王善泉怒喝出声:“我要的是你跪着!”
跪着。
岂止是他跪着。
是用他顾家的血,逼着整个淮南世家给他跪下,如果不是抄家灭族的铁血手段,又怎能震慑他人?
“顾九思,”王善泉冷着声道,“今日你给我跪下,我尚且可以给你留一条生路,你反抗得越厉害,我越是留你不得。你今日敢将刀架在我儿子脖子上,我便要用你顾家上下血洗来祭!”
“爹……”王荣颤抖着声,王善泉声音温和:“荣儿,做人得有点志气,别像个窝囊废一样,被人架着脖子和我祈求。”
“王善泉!”顾朗华怒喝,“这可是你亲儿子……”
“我他娘十六个儿子!儿子算个屁!”
王善泉大喝道:“给我放箭,给我上!”
话音刚落,便见士兵猛地扑了上来。
顾九思将顾朗华一推,然后死死拉上了大门,大喝了一声道:“老头子你给我走!”
顾朗华站在门口,他整个人都愣了,他想打开那道门,可他清楚知道,打开了,也不过是送命而已。
顾九思提着刀,在外面疯狂挥砍,大声道:“你他妈不要我娘了?!你给老子滚啊!”
顾朗华猛地一震。
对……还有江柔。
他们父子不能都送在这儿,顾九思已经保不住了,他必须回去,如果他也死了,江柔怎么办?
他颤抖着唇,他用尽所有理智,颤抖着身子,转过身去,冲到密道里,他在密道里狂奔,他不敢回头。
而顾九思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把抢来的刀,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同面前黑压压的士兵道:“来!给爷爷来!”第32章
柳玉茹看着顾朗华进了门,就知道顾朗华一定是去了密道。
密道的另一个出口在顾家的另一个产业里, 王善泉已经派人去清顾家所有产业, 柳玉茹不知道王善泉的人是不是会找到那边的密道, 可她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她就看着顾九思一个人被人团团围住, 一路朝着王善泉厮杀过去。
王善泉看出顾九思擒贼先擒王的意图,有了王荣的前车之鉴,他不敢松懈,干脆彻底退出了战局,直接到了远处上了马车,同自己幕僚道:“尽量活捉,捉不了就罢了。若这竖子不死, 日后扬州怕是个个要来这么一遭。”
幕僚拱手送走了王善泉, 而顾九思在人群里, 还在麻木挥砍着刀。
他一个人被许多人团团围住, 身上衣衫被血染污, 柳玉茹看着周边打成一片, 看热闹的邻里都躲了起来, 柳玉茹扫视了四周一圈, 见不远处是一家粮油店,她赶紧趁着乱去了粮油店里。
她用刀狠狠劈开了粮油店的窗户,此刻店里的人都跑了, 柳玉茹去找了盛油的坛子,她一盆一盆端出来,然后猫着腰, 藏在巷子里,从巷子往外开始倒油。
顾九思一个人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她心跳得飞快,就怕谁发现她。
然而大家全都朝着顾九思围攻过去,也没人注意着她。
柳玉茹倒完了地上的油,马上开始将油、面粉、衣服……什么能燃的,都搬上了二楼。而这时候顾九思身上已经带了刀伤,他喘息着,还堵着顾府门口,始终没有让人上前一步。
他手里的刀已经砍卷了,他就抢下一把。他身后是顾府的大门,他依靠着它,坚守着,不肯退让一步。
肩上的伤口流着血,他看着眼前乌压压的人,那一片刻,他是真真切切觉得,自个儿大概是要死在这里了。
他喘息着,捂着伤口,而周边人被他杀怕了,谁都不敢上前。
终于有人在背后下令:“愣着做什么?!他一个人,你们这么多人,还怕他不成!”
“活捉赏百两,取其人头赏五十两,上去!”
得了这话,士兵大喝一声,再次冲了上去。
顾九思低低一笑,他抬眼看向前方,也就是那一刻,他突然见到一个方向上,有零星火光亮起。
然后他就看见不远处的二楼,女子青衫随风而摆,手中举着火把,朝着人群里猛地砸了过来!
顾九思睁大了眼,也就是那一瞬间,火光冲天而起,柳玉茹站在楼上,疯了一般开始从上面往下泼油!
一盆接一盆泼出去,下面人惊叫起来:“有帮手!”
“有帮手来了!”
“在二楼!”
有人发现了柳玉茹,柳玉茹也顾不得多少,她就闭着眼睛,用了自己所有力气,将最后剩下的面粉泼了出去!
她曾经在做饭时,让面粉不小心落入火中,一小点面粉,却就炸开。
她不知道那是偶然还是必然,然而这却成了如今她唯一能够想到的办法。面粉随风飞散过去,她慌忙躲进了屋中趴下。
当火舌将面粉吞噬的瞬间,火势瞬间炸开,周边地动山摇,一切都成了火海。
周边木楼开始迅速燃烧,柳玉茹所处的屋子也噼里啪啦烧起来。
她匆匆赶下楼去,刚下楼,就见里面都是士兵。
柳玉茹拔出刀来,她双手颤抖,惶恐看着四周:“你们不要过来……”
然而也就是这时候,有人踹门而入,顾九思冲进来,单手提刀,活生生劈出一条血路,抓住她的手,焦急道:“走!”
周边兵荒马乱,许多人因为火势逃散开去,也就剩下一些王善泉的亲兵训练有素,继续追着他们。柳玉茹捂着口鼻,大声道:“右边巷子里有马!”
顾九思立刻抓着她,往右边巷子冲过去。
“放箭!”
后面有人大喊:“不计生死,放箭!”
话音说完,箭如雨而来,顾九思抬手用刀斩断飞来的利箭,带着柳玉茹翻身上马,随后疾驰而去。
如今城门已经锁了,他们被困在扬州城里,根本无法出去。
顾九思不知道顾朗华在哪里,他迅速思索着去处,就听柳玉茹道:“去湖边!”
顾九思调转马头,就朝着湖边奔去。后面士兵紧追不舍,柳玉茹紧紧抱着他,将头埋在他怀里,闻着他身上的血腥味。
“你怎么来了?”
顾九思语调有些僵硬,柳玉茹抱着他,许久后,却只是轻轻一句:“我放心不下你。”
“柳玉茹,”顾九思声音里没带半分情绪,“我发现你这个女人,真是厉害得很。”
顾九思骑术了得,七拐八转,就将身后士兵落了一截,等到了湖边,顾九思二话不说,带着柳玉茹就跳了进去。
两人刚入湖中,就感觉箭密密麻麻落了进来,柳玉茹还没反应,就被顾九思忽地抱住。
水流让一切变得迟缓又沉闷,柳玉茹就感觉顾九思拉扯着她两人一起奋力往外游去。
两人都憋足了气,实在不行了,才忽地抬一下头,换了气继续。
他们不敢停,就一路随着水流下去。身后是追赶声,岸边是猎犬声,顾九思将腰带一段递给她,缠绕在她手上,另一端缠绕在自己手上,于是两个人就靠着这根腰带,不至于在水流中失联。
柳玉茹完全不敢想自己有没有力气这件事,她只知道拼命往前,追着顾九思的身影。
然而顾九思的动作越来越慢,等了一会儿后,柳玉茹就看见他再不动作,彻底沉了下去!
柳玉茹用布带将他拽起来,这才发现他脸色煞白,背后还插着一只羽箭!
柳玉茹来不及多想,她迅速用腰带将他的腰绑上,然后拖着他继续往前。
河水冰凉,水流湍急,她奋力往前冲着,几次都感觉手脚快要没有力气,可一瞧见旁边拽着的人,她都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勇气,又多生出了几分力气,继续往前。
她觉得这水流像是世间人的命运,所有人在里面苦苦挣扎,她终于没有了力气,她突然想哭,想嚎啕大哭。她抱着身边人冰冷的身躯,用已经无力的手勉强划动。
她的牙齿打着颤,她感觉自己在水里翻滚,而她是真的没有力气了。
“顾九思……”她用额头轻轻触碰着他的额头,艰难道,“活下去……”
活下去,他们都要活下去。
她这一生,都如野草,如蝼蚁,是她自己在拼命生长,奋力挣扎。而总是逆着这世间给她的一切往上,如今老天爷想她死,她也要逆流而上,绝不会这么容易去死!
她和他在水里顺流飘着,她不肯睡过去,用最省力的方式尽量漂浮,随水而去。
水中有石子砂砾,砸得她身上全是伤口,她也不知道过了许久,她就是一直熬着,终于熬到了天明,看见远处有了河岸。
柳玉茹深吸了一口气,她用收拾好的力气,抓着顾九思游到了岸边,一上岸,她就瘫到了地上。
她轻轻喘息着。
“起来。”
她和自己说,数到十,她就得起来。
她要把顾九思带回去,好好的,完完整整带回去。
她自己给自己倒计时,数到一的时候,她再一次站起来,她拖着顾九思,艰难往边上过去。
顾九思迷迷糊糊睁开眼,感觉到拖动着自己的人。
“玉……茹……”
他沙哑出声,柳玉茹动作微微一顿,她干涩出声:“你起得来吗?”
顾九思转头看她,柳玉茹勉强笑着:“我没力气了。”
若放在以往,他是起不来的了。
带着刀伤、剑伤,疼痛和疲乏一起涌来,可他们都深知如果不走,王家早晚要追上来。而面前的女子还没倒下,他又怎能倒下?
于是他咬着牙关,忍着疼,艰难站起来。
他们互相搀扶着,一步一步往密林中走去。柳玉茹双唇发白,谁都不敢说话,就怕说了话,就再也走不动路。
两人一路走到密林深处,终于找到一个隐蔽的山洞,两人歇了进去,顾九思用草遮住洞口,坐到柳玉茹身边来。柳玉茹拿出伤药和泡湿了的纱布,给他包扎了伤口。然后两个人就着柳玉茹包里泡开了的饼吃了两口,终于歇下来。
柳玉茹靠着顾九思,轻轻闭上眼睛。顾九思抬起手,揽住她的肩。
他们什么话都没说。
既没问你怎么来了。
也没问其他人如何。
他们互相依靠着对方,像是这人生里,彼此的唯一。
第33章
柳玉茹和顾九思休息了一会儿,两人终于恢复了一些力气, 这时候顾九思的伤口疼起来, 柳玉茹明确感觉到他身体开始发热。她有些慌乱, 但很快还是镇定了下来。她从瓶瓶罐罐里找了药出来, 喂着顾九思服下,顾九思瞧着柳玉茹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你怎么这么聪明,还知道带这么多药出来。”
这些药都被撞在青铜瓶子里,用木塞塞紧,防水防光,藏得严实。
柳玉茹想起来就来气, 瞪他一眼道:“谁同你似的, 一声不吭就知道跑, 我今日要是不来, 我看你怎么办?”
顾九思笑笑没有说话, 抬手枕在脑后, 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瞧着柳玉茹笑得满不在意。
柳玉茹用眼神狠狠剜了他, 检查了他的伤口,低声道:“咱们先休息一下,存点力气, 然后我们去城里找个地方落脚,你养伤,我去打听公公的情况。找到公公养好伤后, 我们一起回幽州去。”
顾九思垂了眉眼,低声道:“嗯。”
“我出去捡点柴火。”
“别走太远。”
顾九思神色温和:“在我听得到的地方,出了事儿我好过去。”
“我可求求您了,”柳玉茹忙道,“带着伤就好好歇着吧,要我真出了事儿你就好好躲着,可千万别出来送死。”
“那怎么成?”顾九思打着趣,“小娘子为我出生入死,我自当生死相随啊。”
“滚。”
柳玉茹“啐”了一口:“若不是看在你爹娘就你一个的份上,我管你去死。”
顾九思笑出声来,眼里全然不信,柳玉茹也不知道怎么,就凭空有那么几分不好意思,赶忙起身出去。
她过去从未独自在这山野里呆过,她提着刀,心里也是有些害怕的。她怕人怕野兽,但好在现在晴空朗朗,阳光给了她勇气,若这是夜里,她就指不定敢不敢出来了。
她随意捡了许多树枝回去,回到洞里,顾九思一看就笑了:“你这是去捡柴的,还是捡棍子的?”
“就你话多。”
柳玉茹不高兴道:“有本事你去。”
“湿的树枝烧不起来。”顾九思提醒道,“干了的才行,那种踩着嘎嘣脆的,更容易点燃。”
柳玉茹愣了愣,她低头敲了敲怀里抱着的树枝,反应了一会儿,才想明白。她脸红了红,懒得搭理他,又转过身去,重新捡了一堆柴火过来。
她拿出柴火,打开了铁盒子,从里面拿出火折子来,在顾九思指点下升了火。生完火后,她灰头土脸的,顾九思就在一旁笑,指着她脸道:“好了好了,现下真成小花猫了。”
“顾九思。”
柳玉茹有些恼了:“你不气我就不乐意是吧?”
“我就是随便说句实话,怎么就成气你了呢?”顾九思一脸无奈,柳玉茹拿他无法,便道:“你少说两句话,省省力气吧。等你好些,咱们就得赶紧上路,他们肯定是顺着河流来搜查的,咱们没多少时间拖延。”
顾九思点点头,沉思道:“等你有力气,我们便走。”
“我是有力气的,”柳玉茹叹了口气道,“我就是担心你的伤。”
顾九思的伤口,箭落在肩上,她不敢拔,只能是斩断了方便活动,一条刀上斜斜划过整个背,一条割在手上,其他的小伤更是不计其数。
柳玉茹想了想,心里还是不放心,便起身道:“我出去探探路,搞清楚路了,等一下回来你好直接走。你在这儿好好休养,别再浪费力气了。”
顾九思应了一声,没有多话。
柳玉茹站起身去,她走到外面,开始顺着一开始来的方向过去。
城市一般是顺着水流而建,她如今必须要带着顾九思先进城,找个大夫和地方窝藏着,等顾九思好些了,再行离开。
他们如今有假的文牒,在淮南只要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稍稍改装,深居简出,藏一段时间不是难事,最关键的就是,这一段时间,能不能躲过搜捕。
柳玉茹思索着,她小心翼翼顺着河流的方向寻找着过去,走了没多远,她便听到了马声,她赶忙躲进了林子,蹲下身来,马声很近,似乎只有一个人,柳玉茹有些奇怪,但她没有做声,过了许久后,她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勒马停住:“吁!”
柳玉茹猛地睁大了眼,瞧见河畔一个素衣公子驾马而立,紧皱着眉头,看着他们上岸的方向,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竟是叶世安来了!
第34章
叶世安来做什么?
柳玉茹完全想不到,她不敢贸然出头, 哪怕是一起长大的邻家哥哥, 此时此刻, 她也不敢随便给予信任。
她看见叶世安驾马在周边转了一圈, 然后就走到了树林边上,他四处查探,竟不知道是怎么找到了他们去时的路,一路追了过去。他一面追,一面还在边上用剑另外劈砍出几个方向的路来,柳玉茹远远跟着,看着他的动作, 大概有了一个猜想。
他或许……在帮他们遮掩痕迹?
这个想法冒出来, 让柳玉茹放松了几分, 然而她还是不敢松懈, 远远跟在叶世安身后, 见他发现了他们藏身的山洞后, 她立刻急了, 叶世安正打算揭开洞口遮掩着的荆棘, 柳玉茹再也藏不住,她迅速拔刀冲过去,将刀抵在了叶世安身后, 厉喝道:“不许动!”
山洞里的顾九思瞬间睁眼,他翻身起来,握着刀弯了腰, 打探着外面的情况。
叶世安被刀抵着,也没有慌张,他举起手来,平静道:“玉茹妹妹,我没有恶意。”
“你来做什么?”
柳玉茹警惕询问,叶世安淡道:“救你们。”
“你为何要救我们?”
柳玉茹还是不肯放心:“此刻我们是钦犯,你不怕叶家遭受牵连吗?”
“唇亡齿寒,今日是顾家,来日焉知不是叶家?”叶世安开口道,“顾家的事儿我清楚,无论是道义还是良心,我都看不下王家如此肆意妄为,顾公子毕竟与我曾是同学旧友,你又是我世交邻妹,我能帮自然是会帮的。”
柳玉茹听着,其实她已经是信了,叶世安的为人她是知晓的,可如今顾九思重伤,她又只是一个弱女子,这刀若撤了,谁都拿叶世安没有办法。叶世安叹了口气:“玉茹妹妹,我若真想对你们怎么样,我直接带着王家的人过来就是了,我单独来找你们,又能有什么好处?”
“玉茹,”顾九思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放下刀吧。”
听得顾九思的话,柳玉茹终于是找到了一个支持者,她放下刀来,叹了口气道:“抱歉了,叶哥哥,今时不同往日,我得警惕些。”
“这是好事。”
叶世安不以为意,他点点头,走上前去,拨开了门口的荆棘,看见躺在里面的顾九思。顾九思的刀放在手边,他瞧着叶世安,嘴角带着笑:“这种情况下还能见到你,我真是没想到啊。”
叶世安打量了他一眼,直接同柳玉茹道:“玉茹妹妹,你将我的马牵过来吧,等一会儿我们一起把他抬上去,前方两里就是大道,我的小厮带着马车候在那里,你们先上马,我给你们牵着马过去。”
“好。”
柳玉茹赶紧去牵马,顾九思听他的话,有些不高兴道:“我自个儿站得起来,又不是死了,哪里要你们抬?”
叶世安没理会他,伸手就要去扶他,顾九思瞧着叶世安的手,冷笑一声,拿着刀就撑着自己站了起来,叶世安面无表情,淡道:“英雄。”
说完,叶世安转了身,顾九思自己撑着自己上去,叶世安瞧着他,似笑非笑:“英雄请上马。”
一听这话,柳玉茹心里就发紧,顾九思现在的伤,哪里能自己上去,她赶紧道:“我扶你……”
“不用。”顾九思本还犹豫着,一听柳玉茹的话,自己抓了缰绳,咬牙就翻身上去。
柳玉茹:“……”
不用这么耍面子,面子早就没了,真的。
柳玉茹不好当着叶世安的面数落他,就轻咳了一声,顾九思立在马上,朝她伸出手道:“我拉你。”
“不用不用。”
柳玉茹哪里还敢让他拉,自个儿赶紧爬了上去,她坐在顾九思背后,手里抓着缰绳,顾九思像是被她抱在怀里,顾九思皱了皱眉道:“你下去,重新到我前面来。”
柳玉茹这次明白顾九思纠结什么,她觉得顾九思真的是无聊透了,她没搭理他,转头同叶世安道:“叶哥哥,不过我先领着九思到前面去,将他安置在马车里,再回来接你?”
“也行。”
叶世安点了点头。不好放柳玉茹一个女子在林子里,也不能放顾九思一个伤患在林子里,最妥当的就是叶世安自个儿慢慢走,柳玉茹出去了,再让家仆回来接他。
柳玉茹同叶世安倒了声抱歉,便驾马领着顾九思往林子外出去,顾九思脸色不太好看,等不见了叶世安,他才小声道:“你当着他的面这么抱着我,成什么体统?”
“哟,”柳玉茹忍不住笑了,“你也会讲体统啊?”
顾九思被她嘲讽得有些不好意思,他过往那架势,的确是不把任何体统放眼里的。于是他换了个话题又道:“你们说话怎么这么肉麻?他叫你都不会叫名字的,柳玉茹就柳玉茹,一定要喊成玉茹妹妹,叶世安就叶世安,一定要叫成叶哥哥,你怎么不叫我顾哥哥?”
“从小就是这么叫的,”柳玉茹解释道,“你突然改,显得生疏,多尴尬啊?”
“那有什么尴尬的?”
顾九思不满道:“你嫁了人,你改个口又怎么了?哦,你这么一口一个叶哥哥的,以后让外面人听见了,我的脸往哪儿放?”
柳玉茹听着,有些无奈了,她觉得顾九思胡搅蛮缠,但她不想同他理论这些,便道:“好好好,那以后我不叫行不行?”
“他也不能叫。”顾九思道,“他得叫你顾少夫人!”
“顾九思,”柳玉茹哭笑不得,“你怎么总管这些莫名其妙的事儿啊?不就是这么两个称呼,你纠结半天做什么?”
“这哪里是两个称呼的问题?”顾九思理直气壮,“这是我的颜面!”
“行行行,”柳玉茹无奈了,她叹了口气道,“我知晓了,你别嘀咕这事儿了,我头都被你说痛了。你一个大男人这么婆婆妈妈的,你不烦吗?”
顾九思冷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他大概也是觉得自己说得多了,再说下去也不像个样子,就不再多说了。
柳玉茹带着顾九思行了两里路,终于见到了叶世安说的马车,那马车前方挂着个牌子,写着一个“叶”字。柳玉茹上前去,那侍从认出柳玉茹来,同柳玉茹一起把顾九思扶上马车,而后便听柳玉茹的,骑马去找叶世安了。
柳玉茹在马车里,检查着顾九思的伤口,原本包扎好的伤口,此刻渗着血,应当是他强行上马的时候又裂开了。柳玉茹有些无奈:“你什么时候才能改改你这脾气?我和叶哥……”话没出口,柳玉茹看见顾九思眼神迅速扫过来,她赶忙改了口,“叶公子抬你上去就抬你上去,你犟个什么?”
“刚才那小厮认识你。”顾九思扬了扬下巴,柳玉茹愣了愣,有些茫然,“又怎么了?”
“你和叶家很熟嘛。”
顾九思酸溜溜开口,柳玉茹没说话了,过了好久后,她慢慢道:“九思,你是不是……吃醋了啊?”
顾九思愣了愣,随后他用吓到了的表情道:“柳玉茹,你这个想法真的太可怕了。我不乱说话了,你也别乱想了。”
柳玉茹抿唇笑了,抬头点了点他的额头,手指触碰过去时,发现他额头滚烫,她微微一愣,这才想起来,这人表现得生龙活虎,却满身带着伤,还拖着高热。见她不言,顾九思就知道她是想起他的病来,他放柔了声音,温和道:“我没事儿,你别担心了。”
柳玉茹应了声,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坐到他边上来,让他靠着她,放低了声音:“睡一会儿吧。”
顾九思没说话,他靠着柳玉茹,他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感觉,他就觉得身边这个女人太过不可思议。明明是那么柔弱一个姑娘,是人家口中的大家闺秀,是提着刀都会颤抖的小女生,怎么就能从那么多人手下救下他,能拖着他在水里飘这么久,能在此刻还坐着,让他靠在她消瘦的肩头,给他一种,只要此人还在,便现世安稳的错觉。
他内心特别平静,他曾经以为自己无法抗下这么大的风雨,可这风雨真的来了,他才发现,一切比他想象里,要好上许多许多。
两个人静静靠着,叶世安和小厮一起赶了过来,叶世安迅速上了马车,让小厮驾着马车往最近的城池赶过去。
“你们有文牒吗?”
叶世安率先发问,柳玉茹应了声:“我们有两份新的文牒。”
“那就好。”叶世安点点头道,“等一会儿你们就说是我朋友,水土不服,临时染了病,其他一切我会出去交涉。”
说着,叶世安拿出了一个包裹和一个盒子道:“你们先换了衣服,然后上妆,现下你们的通缉令已经发了出去,多改动些。”
说完,叶世安便走出马车,马车里留下顾九思和她两个人,柳玉茹有些难堪,顾九思抬手从旁边抓了一条带子,直接绑在了眼睛上道:“你换吧,我不会看的。”
柳玉茹没说话,让她在一个男子面前——哪怕他蒙着眼睛,让她这么换衣服,她也觉得有些难堪。
可是如今也没有这么多时间浪费,于是她咬咬牙,终于还是开始换衣服。
顾九思就听着旁边细细索索的声音,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听力仿佛变得格外的好,他甚至能分辨出大概是什么重量的衣服落在了地上。他感觉马车里有些燥热,他扭过头去,假装随意道:“还没换好啊。”
他一开口,柳玉茹就慌了,尴尬道:“嗯……”
“你们女人就是麻烦。”
他这话骂出口,柳玉茹顿时觉得尴尬少了几分,气性多了几分,她将最后的腰带系上,嘲讽道:“我倒要看看等会儿你多快。”
说着,她抬手抓下系在他眼睛上的带子,将衣服扔给他道:“自个儿换吧你。”
柳玉茹说完,便转过身去背对着他。若不是叶世安和小厮都在外面,外面也挤不下第三个人,她就出去了。顾九思嗤笑一声,开始脱衣服道:“你可别偷看我。”
“少不要脸。”
顾九思换得很快,没一会儿就叫了柳玉茹:“好了。”
叶世安听见里面的声音,询问道:“那在下进来了?”
“进吧。”
顾九思大大咧咧道回声,叶世安卷了帘子进来,这时候柳玉茹已经端端正正坐着了,顾九思带着伤,没法坐得这么端正,就没了骨头一样靠在柳玉茹身上。
柳玉茹有些尴尬,她推了推顾九思,顾九思抬了眼皮,不满道:“我伤着呢。”
于是柳玉茹无奈,只能朝着叶世安勉强笑着道:“他……他伤着呢。”
叶世安点点头,完全没有在意这个话题,只是道:“昨日我听说顾家遭难,便赶了过去,但是也不能多做什么,只能悄悄潜伏在暗中,后来看见二位入了湖,便顺着下游一路找了过来。”
“你可见到王家的人?”
柳玉茹忙道,叶世安应声道:“今早上他们挨着一路搜查过去,不过好在昨夜一夜,这些兵都疲乏了,大多只是走个过场,没有仔细搜查,只想着沿着河一路做做样子。”
顾九思和柳玉茹松了口气,顾九思沉默了许久,终于道:“你可知我父亲他……”
叶世安摇了摇头:“未曾听说令尊的消息。”
顾九思没再多话,柳玉茹抬手握住他的手道:“此刻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顾九思吹了眼帘,低低应了一声。
叶世安抬眼看了二人一眼,犹豫了片刻后,终于道:“虽然冒昧,可叶某还是想询问……顾家……为何突然有此大祸?”
两人都没说话,许就后,柳玉茹回答了她:“我们与王家有仇怨,又提前得了消息,陛下想动梁王,因此我们打算离开,王家或许是知道了这消息,又或许是其他原因,昨夜就来了。”
“我们本打算今天走的。”
叶世安愣了愣,片刻后,他沉吟道:“江尚书与梁王一系牵扯颇深,陛下如今三月为曾临朝,也就是说,如今陛下已经对梁王起了心思。可梁王哪里是好相与的,他一直暗中屯兵,不过是差一个借口而已。”
柳玉茹听他说着,叶世安道:“所以,王家是看江尚书如今倒了,所以特意报复顾家?”
“你可以这么认为。”顾九思冷静道,“但是若想长远些呢?”
顾九思抬头看叶世安:“若是往更长远一些,陛下想要处置梁王,梁王反叛,以梁王如今实力,以如今各藩王节度使拥兵自重之局势,你觉得谁输谁赢?”
叶世安不敢回答,他学过的东西,不允许他将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说出口。然而顾九思却直言不讳:“梁王会赢。所有人会看着梁王一路攻入东都,再然后呢?”
“梁王师出无名,乃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柳玉茹出声,抬眼看向叶世安:“至此,天下大乱,再无朝廷纲纪。”
顾九思从旁边端了水,抿了一口,他等着叶世安消化这些内容,随后抬头看向叶世安,平淡道:“到那时候,你觉得,王善泉想做什么?”
叶世安如今若是再听不明白,那就是白被称赞了那么多年。
他此刻已经清楚了王善泉的意图,王善泉所谋划的,岂止是报复顾家?若是报复顾家,他怎么会搭一个儿子进去?
他是准备着自立为王,而顾家就是他的刀开刃的血,平了顾家,到时候他举刀朝着所有人,谁又敢违逆?谁又敢反抗?
该交钱交钱,该称臣称臣。
而他们又能怎么办?
叶世安一时竟想不出其他的法子,他双目无神,他满脑子顺着顾九思的话往下想下去。
那是与之前十几年既然不同的乱世,而这乱世之中,他一介读书人,又能做什么?
“那……”叶世安不自觉喃喃出声:“叶家该怎么办?”
“走。”
顾九思开口,叶世安抬眼看着顾九思,有些茫然:“走?”
“不要留在扬州,”顾九思平静道,“十三州哪里都可以,扬州不行。”
叶世安沉默不言,他很快便明白了顾九思的意思。
纵然乱世中,十三州大家的境遇估计都差不多,毕竟打起仗来都要钱,可是能做到王善泉这步的却不多。毕竟其他边境的州府年年都有盐税,只有扬州的钱从来都交给了东都。
而且这不是最惨,最惨的是,扬州空有钱粮,却无雄兵,一旦乱起来,便是首先进攻对象。
叶世安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着对面两人道:“我明了了,多谢顾兄指点。”
“指点谈不上,”顾九思淡道,“不过你救我一命,我报你一恩。”
说着,一行人到了城门口,叶世安卷了车帘,下去交涉,守城的人随意看了里面柳玉茹和顾九思一眼,柳玉茹给自己脸上加了痣,又变了装,和画像几乎对比不出来,叶世安又给了银子,对方也没过于检查,便匆匆放行。
入城之后,叶世安将顾九思和柳玉茹安置在一座小院,又去请了大夫。
大夫过来,瞧见顾九思的伤,急得忙活了大半夜。
等伤口处理好后,大夫同柳玉茹道:“他接下来若是高热一直不退,便危险了,若是高热退了,也就没有大事。”
柳玉茹愣了愣,许久后,她道:“若是不退会怎样?”
大夫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后,他叹了口气道:“准备后事吧。”
柳玉茹整个人呆住,旁边叶世安反应过来,忙给大夫白银,让小厮送了出去。
等大夫走了,叶世安才道:“玉茹妹妹,吉人自有天相,你不必太忧心。”
柳玉茹一时也听不进叶世安说什么,只是理智让她强撑着自己,朝着叶世安点了点头。她撑着要进屋去,叶世安却道:“你还是去休息吧,你不比他好到哪里去,再这么强撑着,要出事儿的。”
“我没事儿。”柳玉茹摇了摇头,往里面去道,“我还行的。”
“柳玉茹,”叶世安终于出声,“你这个人,怎么从小就这么不听劝呢?”
柳玉茹回头看他,有些诧异叶世安会说出这么逾矩的话来。叶世安叹了口气,却是道:“我看得出来,你打小就性子倔,要做什么都要做到。我惯来欣赏,但是凡事要量力而行,你这么熬着,对你和他都没好处。我和我的小厮都在,等一会儿我们照顾他,你先好好睡一觉去,行不行?”
柳玉茹知道叶世安说得也没错,她挣扎了片刻,终于道:“我再看看他吧,看一眼,我就去休息。”
叶世安争不过她,便见她卷了帘子进了屋里。
顾九思闭着眼睛,似乎很是疲惫,他到了安全的地方,也没了强行遮掩的动力,整个人都迅速萎靡了下去。
柳玉茹坐到他身边,他低声道:“你去休息吧,我没事儿,你别熬坏了你自己。”
“我很快就好了……”他声音有些干哑,“我明早就好了,然后咱们去找我爹……他一个人这么到处乱走,我不放心……”
“好。”柳玉茹抬手拂开他额前的头发,她温和道,“明天你就好了,我带你去找公公。”
顾九思没说话,柳玉茹静静瞧着他,过了片刻,她还是放心不下,便去了隔壁,将棉被都抱了过来,干脆歇在了外间。
叶世安看着她抱被子,有些发愣,片刻后,他有些尴尬道:“玉茹妹妹,今夜我会照顾顾大公子。”
他也在房里,她睡着怕是不好。
然而柳玉茹却是摇摇头道:“我就睡外间,无妨的。”
说着,她有些无奈道:“我听不到他声音,我睡着放心不下。”
叶世安没有说话,片刻后,他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柳玉茹睡在外面,叶世安将小厮赶了出去,搬了凳子,便守在一旁。柳玉茹睡到凌晨,就听见顾九思梦呓,她忙惊醒睁了眼,慌慌张张进内间去,就见叶世安正在给他换头帕,叶世安朝着柳玉茹摇了摇头,小声道:“你去睡吧,没什么事儿,他做梦了。”
柳玉茹还在刚起床时的茫然里,瞧着床上的顾九思,就听他慌张道:“爹……爹你快走……柳玉茹……柳玉茹你快走!快!”
柳玉茹清醒了几分,她走过去,半蹲在床前,握住了顾九思的手。
“没事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有那么几分心疼,她声音带了叹息,宽慰道,“九思,我在,没事了。”
叶世安静静看着。
他不知道怎么,他看着面前两个人,他感觉他们仿佛是独立形成了一个小世界,这世上风雨于他们来说都无所畏惧,他手里握着帕子,他看着面前的姑娘,心里突然有了几分艳羡。
这是他一生从未遇到,却十分期待的感情。
有这么一个人,于生死相随,不离不弃,祸福相依。
他突然生出那么几分遗憾,过了许久,顾九思慢慢稳定下来,他听柳玉茹道:“叶大哥,你先去休息吧,我睡够了,我照顾他。”
说着,她靠在床边,握着他的手,温和道:“我不在,他睡不安稳。”第35章
叶世安也有些累了,见柳玉茹这样固执, 他也无奈, 只能自己去睡下。
柳玉茹坐在顾九思边上, 握着他的手, 她这么握着,顾九思当真也就不胡乱叫嚷,安安稳稳睡了。柳玉茹也觉得困,她便干脆整个人趴在床边,小歇着陪着顾九思。
顾九思这一场高热到第二日下午才退,他迷迷糊糊醒过来,就看见柳玉茹坐在边上, 柳玉茹正在帮他擦着额头。顾九思睁眼看着她, 他什么都没说, 好久后, 沙哑着声道:“你多久没睡了?”
“睡了呢。”柳玉茹抬头笑笑, 她笑容一如既往, 同他道, “我和叶大哥轮流瞧着你的, 我可没这么厉害。”
顾九思似乎是放心了些,他闭上眼睛,应了一声。柳玉茹听出他声音干哑, 忙端水给他喂了水,询问道:“要不要吃点什么?”
“都行。”
“那我去厨房给你乘点粥来。”
“我爹有消息了吗?”
“没呢,”柳玉茹将杯子放在一边, “叶大哥回扬州打听消息了,明天回来。”
顾九思点了点头,他有些疲惫。
柳玉茹去厨房端了粥来,将顾九思扶起来,失去了最初那股撑下去的力气,此刻伤口发疼,哪儿哪儿都疼,顾九思动得小心翼翼,柳玉茹面色不动瞧着,开始给他喂粥。他静静看着面前的姑娘,细细打量着她的眉眼,柳玉茹察觉他的目光,有些奇怪抬头道:“你看什么?”
“就看看你。”顾九思轻笑,“以往都没认认真真瞧过你。”
“那如今可看出一朵花来?”
柳玉茹笑出声来,顾九思答不上来,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看她,他就是突然觉得,他当好好瞧瞧她,把这个人的每一个细节,这个人长什么模样,深深记在脑海里。
而看着看着,他也发现,这个人比他就记忆里美好太多,他记得最初见她时候,觉得这姑娘长得平平无奇,毕竟他见过的美人太多,那东都宫廷里,是这天下最美的女子汇集之处,他曾随着他舅舅在宫中看过那些繁华,扬州这清白小菜,对于他来说无论如何,也入不得眼。
然而此刻瞧着,却才发现他自个儿眼拙,眼前这姑娘,明明有一双漂亮的眼,眼里带着秋水一般的明净,夕阳柔软的光似乎是洒在这秋水上,又有那么些说不出的温柔。她的五官是生得极为精致的,只是带着些少女的稚嫩娇憨,若是假以时日,骨骼张开了,必然是很好看的。
“好看的。”
他也没遮掩,笑着道:“突然觉得你长得还可以。”
然而这话绝不是让女人开心的,柳玉茹抬头瞪他一眼,将最后一口粥塞他嘴里,不满道:“话都不会说,打小人家都说我长得好看、清秀、漂亮。”
“原来你一直活在这样的谎言里么?”
顾九思张口就来,柳玉茹不想搭理他了,将碗放了回去,然后去熬了药回来,让他喝了药,又给他身上换了药。
顾九思吃了东西,又休息了这么久,整个人都好上了许多。换药折腾得他满头大汗,却也清醒了许多。
等做完这些,柳玉茹便搬了个小桌子,坐在顾九思身边,开始清点他们的盘缠。柳玉茹一面算着钱,一面询问他:“大半天不说话,想什么呢?”
“我在想,”顾九思话语里带了几分忧虑,“我爹到底怎么样了。”
柳玉茹的手顿了顿,过了一会儿后,她终于道:“无论如何,你已经尽力了。公公为人机智,不会有事的。”
顾九思应了声。柳玉茹瞧他没了以往的精神,她探过身子,趴在床边,仰头看着他:“你别操心了,咱们想想以后吧。”
“以后?”
“对啊,”柳玉茹笑眯眯道,“以后啊。咱们到了幽州,就要开始经营生意了,你说到时候我做什么好?”
说着,柳玉茹想着道:“我养马卖马吧?你说到时候有钱人家还有没有心情花钱?到了幽州,到底谁的钱好赚些?”
“赚钱赚钱,”顾九思忍不住笑了,“你都掉钱眼里去了。”
“你这话说的,”柳玉茹似是不高兴,“钱是快乐之本啊,而且你花钱这么多,我不多赚点,家里怎么够你花。”
“那我不花了,”顾九思叹了口气,“你给口饭吃就行,我好养的。”
“不赌了?”
“不赌了。”
“我信你个鬼。”
“真不赌了。”顾九思轻笑,“有钱那自然挥霍无度,无钱便两袖清风,什么位置,做什么位置的事儿,这个道理我知道。”
见顾九思这么认真说话,柳玉茹叹了口气:“我同你闹着玩,等到了望都,你想赌钱斗鸡,只要别过分了,去玩玩终归不是什么大事儿。九思,”柳玉茹瞧着他,认认真真道,“我希望你就像以前一样,高高兴兴一辈子。”
顾九思没说话,他静静注视着她,他感觉喉头哽咽,其实他好早就想问了,可又觉得问出来有几分没意思。
毕竟人来已经来了,问了又做什么呢?
可此刻听着她的话,他还是忍不住道:“为什么?”
“嗯?”
柳玉茹有些听不明白,顾九思勉强笑起来:“你回来做什么?休书我已经给你了,你都在船上了,你又回扬州城来,是做什么?你娘你不要了?你的小命不要了?柳玉茹,”顾九思顿了顿,却是道,“我记着,你向来是个会谋算的女人。”
怎么做这么傻的事儿呢?
柳玉茹听着,过了许久后,她却道:“那你为什么又在出事时,先送我上船呢?”
顾九思愣了愣,柳玉茹平静道:“出了事儿,按着你的脾气,怎么放得下你爹娘。你没首先回扬州城去查探情况,确认你父母安危,反而是将我先送到了船上,确保我的平安,这又是为什么呢?”
“我当时回去,也没什么用。”顾九思认真解释着,“不过只是冲动犯傻,你本就是无辜人,你还是我妻子,我当确保你的安危,这是我的责任。”
“那不就是了?”柳玉茹笑起来,“九思,我是你的妻子,尽我最大能力去救你,这也是我的责任。”
“你能为我学着理智,那我为你学着冲动一些,又有什么呢?”
顾九思没说话,他瞧着面前人真诚的眼,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什么涌现出来。
“柳玉茹……”他沙哑开口,“你太傻了。”
这世上多少人,说着要生死不离,却大难临头各自飞。
而这个傻姑娘却是背道而行,说好要各奔东西,两自欢喜,却又一头扎回来,死活要陪他在这泥泞里挣扎。
大家都以为她最会算计,却不想这姑娘,才是真傻。
顾九思说不出是什么感受,他只觉得,这女子青衣翻飞飘扬,于他绝望之时,手持火把的模样,将一辈子印在他脑海里。
他尚不明白这是什么情绪,但他却知道,这样的感情下,他愿意将一生给她。
“以后不要随便给我写什么休书,”柳玉茹轻笑,“一封休书拦不住我,你若是真为我好,那你就明明白白把所有事儿都告诉我。我不傻,你要做什么,我都会帮着你,我帮不了你,那就罢了。”
“我知道了……”
“顾九思,”柳玉茹瞧着他,神色认真,“你对我好,我也会对你好的。”
顾九思没说话,他就是静静瞧着她,好久后,他伸出手,将她揽到怀里,他轻轻拥抱着她。
“我对你还不够好。”
他轻声道:“等以后,我会对你更好。”
“以后我不赌钱,不闹事,我什么都听你的,你想要的我都给你,我会让你当诰命夫人,会让你平平稳稳,顺顺当当走完这一生。”
“我再也不任性了,我会是个好丈夫,绝不丢了你的面子,也不让你失望。”
柳玉茹听着,她轻声笑了。
“九思,”她轻靠着他,温和道,“你已经很好了,你没丢我面子,也没让我失望。”
“你以前很好,未来只是更好而已。”
“顾九思,”柳玉茹听着他的心跳,慢慢道,“你只要做好顾九思,我已很是欢喜。”
第36章
顾九思高热退了,最危险的时候就过了, 后续事件柳玉茹就给他煲着汤, 而叶世安则是回扬州城, 替顾九思打探着消息。
顾九思的伤过了半月, 才好得差不多了些。而这些时日,他们便听路过的百姓说,梁王反了。
柳玉茹天天外出打听消息,顺便给顾九思买药。因着梁王谋反,物价开始飞升,粮铺提价当天,柳玉茹便赶着去卖粮食, 那天人挤着人, 大家疯了一样往里面挤, 柳玉茹个子小, 被人挤得发钗都乱了, 都没抢进去。
她好不容易挤进去了, 却被告知已经抢完了。
她心知今日若抢不到, 后面只会更加抢不到, 于是到她赶紧到了第二家店铺,抛开所有矜持,和人你推我攮, 终于挤了进去,年长的婆子咒骂着她,她也装作听不见, 她只是将银子握在手里,同前方卖粮食的小哥道:“我要十斗米,面也行!”
“哟,夫人对不住了,”小哥笑起来道,“现在一人最多只能买一斗。”
“那就一斗!”
柳玉茹果断开口。等拿到了米面,当天她在城里跑遍了所有粮商,终于抢了三斗面回来。
她回来时候衣衫都被挤乱了,顾九思瞧着她的模样,皱起眉头道:“怎么了?”
“无事。”
柳玉茹用手梳了梳头发,故作轻松道:“没事,今天粮商提价了,我去同他们抢粮食了。”
说着,她提起手里的袋子,高兴道:“我抢了三袋粮食,可厉害了。”
顾九思愣了愣,他叹了口气,却是道:“看来梁王已是接近淮南了。”
“他不会过淮南的。”柳玉茹直接道,“他的目标是东都,从他的封地一路到东都就好了,淮南不会受难。”
“但百姓会。”顾九思语气里带了几分担忧,“百姓受难,到时自然会有大批流民朝着没有打仗的地方过去,淮南便是首选。”
柳玉茹没说话,顾九思有些等不及了,便道:“我如今也好了许多,明日叶世安若是再没消息回来,我便亲自去扬州城打听消息。”
柳玉茹知道拦不住他,她叹了口气,点了点头:“到时候我同你一起去。”
两人商量好,但当天晚上,叶世安便从扬州城回来了。他带了许多物资,看上去有些疲惫
叶世安看上去有些疲惫,他面色不太好,他进来之后,关上大门,将东西都放在桌上,同柳玉茹和顾九思道:“顾九思可好了?若是好了,赶紧上路吧。”
“我爹……”
顾九思话没说完,叶世安便抬手止住了他的声音,他静静看着他,平静道:“我去打听过了,你走那日,顾家钱庄大火,后来抬出来一具尸体,从身上佩戴的东西以及验尸官的结果来看……”
叶世安声音顿了顿,终于还是道:“应当是你父亲。”
听到这话,顾九思身形微微一晃,柳玉茹一把扶住他,立刻道:“可确认了?!”
“烧得不成人形。”叶世安摇摇头,“我也只能是转述,不敢多说。”
“密道……”
顾九思声音干涩:“密道出口……在钱庄……”
而那一日,王善泉早让人去搜查顾家所有产业。
所有人都说不出话来,顾九思整个人都在颤抖,他死死抓着柳玉茹,努力让自己不要哭出声来。
“那,”柳玉茹让自己尽量镇定下来,“尸首,如今在何处?”
“我派人去义庄打听……已是烧了。”
顾九思脸色变得煞白,叶世安看出他的情绪,他抿了抿唇,慢慢道:“顾兄,如今不是难过的时候,梁王谋反,王善泉已经开始朝着城中各家富商下手,所有人都要按照比例捐粮捐钱,且所有当家都被扣押在了王家府邸。在王家名册上列举的家族,出入必须通报,我也是借着查看生意的名义出来,我父亲还在扬州城中,我很快就要回去。你们要去幽州,如今就要赶快,等时局再乱一乱,你们拖得越长,就越难离开。”
“我明白。”柳玉茹深吸了一口气,沙哑道,“叶大哥,多谢你了,我们明日就走。”
“杨文昌呢?陈寻呢?”
顾九思突然开口,他似是不敢询问,却又不得不询问,他看着叶世安,眼里带着希翼。
“顾家罹难当夜,杨陈两家连夜出逃,陈寻家都走了,杨家只有杨文昌带着他娘跑了出去,王善泉要求杨家将杨文昌交出来。”
“交出来……”顾九思声音干涩,“做什么……”
“他们说,杨文昌与顾家牵扯太深,连夜出逃,视为逆贼。”叶世安垂下眼眸,柳玉茹愤怒出声:“他们说是逆贼就是逆贼,他们眼里还有王法吗?!”
“他们要的那里是王法?”叶世安苦笑,“他们是要杀鸡儆猴,让我们其他人看看出逃的下场罢了。”
“那他,”顾九思有些不敢发问,却还是问了,“如今呢?”
叶世安沉默了,顾九思慢慢抬头,他死死抓住柳玉茹,眼里蓄着泪:“他如今,在何处?”
“王善泉用杨家一家要挟他,他回来了。”
叶世安艰难开口:“明日午时,于菜市口行刑。”
顾九思苍白了脸色,他点着头,只是道:“我知晓了……”
他说着,转过身去,艰难道:“你们聊,我有点累,我去休息一会儿。”
他似乎是真的累了。
他回去的时候,那个一贯意气风发的人,却是佝偻了背,走得格外艰难。他连上那只有两层的庭院台阶,都踉跄了一下,柳玉茹赶忙想去扶他,他却摆了摆手。
他背对着柳玉茹,克制着声道:“无事……”
“我无事的……”他不知道是同自己说,还是同柳玉茹说,“我撑得住,我无事。”
他说着,撑着自己重新站起来,步入了房中。
叶世安看着顾九思,又看了一眼柳玉茹,抿唇道:“玉茹,我知道这一切都不好接受,可是你们来不及想这么多了,你好好劝劝他,明日赶紧走。拖得越晚,变数越大。”
“你呢?”柳玉茹抬眼看他,带了担心。叶世安笑了笑:“王善泉如今也要用人,他派人来拉拢叶家,我又有什么选择?”
“乱世浮萍,择木而栖,能活下去,已是不错了。”
“叶哥哥……”听到这样的话,柳玉茹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有些鼻酸,她感觉自己仿佛是回到小时,站在这少年面前。她哑着声,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沙哑道:“好好珍重。”
“我明白。”叶世安笑了笑,他瞧着柳玉茹,许久后,他温和道,“其实我以前一直以为我会娶你,但才知道,人这辈子,大概就是命。”
柳玉茹愣了愣,叶世安退了一步,展袖躬身,认真道:“玉茹妹妹,有缘再会。”
说完,叶世安便干脆利落转身,出了大门,打马而去。
柳玉茹在庭院里站了片刻,她平复了自己的心情,这才转过身去,走进了房里。
房中没有点灯,她没有瞧见顾九思,却听见了他的呼吸声。她接着月色走进去,然后看见了他。
顾九思就坐在床边,他蜷缩着,抱着自己,咬着牙,颤抖着身子,一句话没说。
他哭得不成样子,眼泪鼻涕混杂在一起,却没有出半点声音。
柳玉茹走到他身前,顾九思就是抱着自己,他似乎知道柳玉茹打算说什么,他吸了吸鼻涕,牙齿打着颤:“我没事,你不用说什么,我没事儿,我真的没事儿……”
“我们明天就去幽州,我们不耽搁,我娘还在等我,你也还要我送回去,我没事儿,没事儿……”
柳玉茹没说话,她就站在黑夜里,静静注视着这个人,过了许久后,她蹲下身去,张开双臂,轻轻抱紧了他。
顾九思微微一愣,他僵在了她的怀里,就听她道:“你哭吧。”
顾九思没说话,柳玉茹抱紧了他,低声道:“我在这里,我不笑话你。”
顾九思沉默了,柳玉茹就静静抱着他,感觉他的眼泪透过衣衫,落在了她的肩头。
“我一直叫他糟老头子……”
“嗯。”
“我没好好叫过他一声爹。”
“我知道。”
“我总是觉得他不好,我觉得他打我,我觉得他不关心我,他不了解我。我讨厌他特别多,我一直在气他,我一直在和他对着干……”
“可我后悔了……”
顾九思哭出声来:“我后悔了,我该对他好一点,我不该总是气他。”
“他总想我读书考个功名,总想着我要有出息一点,他是为我好,他就是怕有一天,有一天我落到今日这样的田地……”
顾九思上气不接下气,他靠在她怀里,嚎啕出声:“我有什么用?我到底有什么用?!我谁都护不住,我护不住他,我护不住杨文昌,我的父亲,我的兄弟,我谁都护不住!”
“我自命不凡,我自以为举世皆醉我独醒,现在风雨来了,现在,不过区区一个王善泉!”顾九思喘息着,大骂着,怒喝着,“区区一个节度使,就能置王法于不顾,欺我辱我害我至此,让我颠沛流离举家逃亡,让我丧父丧右,让我狼狈至此。”
顾九思痛苦闭上眼睛,整个人倒在柳玉茹怀里,柳玉茹没有说话,她只是死死抱着他,将头靠在他颈间,听着他撕心裂肺的哭泣声,一言不发。
“是我害了他……”顾九思嚎啕大哭,“是我害了他……”
“不,九思,”柳玉茹出声,她死死抱紧他,咬着牙,“不是你害了他。害了他的,是王善泉,是陛下,是梁王,是这乱世,这些为了自己权利不择手段,将百姓当做蝼蚁的人。”
“你没做错。”
柳玉茹吸了吸鼻子:“错的是他们,该受惩罚的是他们,你不能将他们的过错揽到自己身上,惩罚自己没有任何作用。”
顾九思听不进去,他抱着头,整个歪斜到地上,哭得不成样子,柳玉茹吸了吸鼻子,她去扶他,哑着声音道:“九思,你起来。”
顾九思没动,她去拉他,他却恍若未闻,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抱着头,蜷缩着,看上去懦弱又狼狈。
柳玉茹何曾见过他这番模样?
她记忆里的顾九思,永远明亮骄傲,可现实打磨他,蹉跎他,试图摧毁他。
她眼睁睁看着那如宝石一样的少年,此刻变成了这副模样。
柳玉茹有些酸涩,她扭过头去,不敢看他,沙哑道:“起来。”
顾九思没动,柳玉茹终于忍无可忍,她猛地回头,怒喝道:“起来!”
第37章
【BGM:永远的长安(程池)】
顾九思的哭声止住了,柳玉茹看着地上的人, 叱喝出声:“你现在哭有什么用?你哭了, 公公能回来?杨文昌能回来?你这样唾弃自己, 颓靡至此, 就能让一切改变?顾九思,没有用!做不到!”
“你要往前看,”柳玉茹声音哽咽,“你还有我,还有你娘,你得往前走,往前看。你说你后悔对不起公公, 那如今呢?你若还这样哭下去, 这样自责下去, 你是要等着以后, 再说一声, 你后悔, 你后悔没有好好对待我, 对待你娘吗?!”
“你要报仇你就去报, ”柳玉茹蹲下身,一把抓住了他的领子,逼着他直视着她含着泪明亮的眼, “你要改变什么,你要争取什么,你要得到什么, 你都得靠自己。顾九思,这一路有我陪着,你怕什么?”
顾九思没说话,他呆呆看着柳玉茹,好久后,他突然伸出手,猛地抱紧了柳玉茹。
他什么都没说,他只是闭着眼睛,让所有哽咽,都微弱下去。
他们这样僵持了许久,柳玉茹见顾九思情绪渐稳,便站起身来,扶着顾九思起来。
她给顾九思打了水,替他擦干净脸。顾九思这时候终于回神,他看着她,好久后,却是道:“我明天想回扬州。”
柳玉茹顿了顿手,许久后,她低头应了一声。
她出去将水倒掉,回来后,她终于还是道:“是去劫囚吗?”
“不是。”
顾九思转头看向窗外,低哑道:“去送别。”
“他是自愿回来的,我能带走他,也带不走他全家。他选了这条路,我自然不能逼着他。”
柳玉茹没说话,好久后,她叹息出声道:“他家当初不肯听他的,是吧?”
“他家向来看不惯他。”顾九思声音沙哑,“他应当是带着自己母亲出逃,如今安置好了他母亲,然后回来了。”
“他真傻。”顾九思笑着,落下眼泪来,“太傻了。”
柳玉茹静静坐到他身边去,握住他的手。
那天晚上顾九思没怎么睡,他就一直和柳玉茹说顾朗华,说杨文昌和陈寻,说他小时候。
他不知道是怎么的,认认真真,仔仔细细,把这些人都给回忆了一遍。他记得很清楚,甚至于第一次见到杨文昌时,那个小公子身上穿的衣服绣了朵菊花被他嘲笑娘气,他都记得清楚。
第二天早上,他早早起来,两人上了妆,带了胡子,几乎看不出原貌后,顾九思穿上了一身白衣,然后同柳玉茹一起去了扬州。
到了扬州城,顾九思去原来杨文昌最爱的酒楼里买了一坛他最喜欢的笑春风,然后便同柳玉茹一起等到了大牢门口。
王善泉要求全城的人出来观刑,于是街上已经等了许多人,等到了时候,顾九思和柳玉茹就看见了杨文昌。
那是个阴天,清晨了,乌云却还笼罩在扬州城上,杨文昌穿着一身囚服,站在笼子里,带着枷锁。
他面色不太好,看上去有些憔悴,却一如既往带着傲气,看见人,他便笑出声道:“哟,还让这么多人来给我送行,看来杨某也是非同凡响的人物了。”
在场没有任何人做声,杨家的奴仆在人群里低声哭泣,杨文昌的马车朝着菜市口游去,可在场没有一个人像对待一个囚犯一样往他身上扔东西,所有人都静静注视着他,像在目送一个无法言说的英雄。
而杨文昌似乎也并不害怕,他行到半路,甚至高歌起来。
柳玉茹和顾九思一直低头跟着,他们混在人群里,听着那少年仿佛像往日同他们策马游街一样,朗声唱着他们熟悉的曲子。
他唱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
他唱五花马,千金裘;
他唱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浇愁愁更愁;
唱怒发冲冠凭难处,潇潇雨歇抬望远。
他一路唱,周边哭声渐响,等他跪下等着刀落时,他已不再唱那些少年意气的诗词,他生平头一次想起那些太过沉重的诗词来。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周边一圈围满了人,杨家人哭声不止,王善泉坐在上方,让县令宣判杨文昌的罪行。
雨淅淅沥沥落下来,等县令念完后杨文昌的罪行后,柳玉茹在旁边找了一个乞儿,他提着顾九思买的笑春风,送到了杨文昌面前,杨文昌看着那酒,他愣了愣,片刻后,他大笑出声来,他探出头去,大口大口将酒喝下,等喝完酒后,王善泉道:“杨文昌,你可还有话说。”
“有。”
杨文昌抬起头,看向众人,他似乎是找寻着谁,然后他目光落在柳玉茹和顾九思身上,只是匆匆一扫,他便移开,随后道:“我杨文昌曾以为,这世上之事,与我无关。自己不问世事,骑马看花,便可得一世风流。可如今才知,人生在世,便如水滴,这洪流去往何方,你就得被卷着过去,谁都是在其中苦苦挣扎,谁都逃不开。”
“若再有来世,当早早入世,愿得广厦千万间,”杨文昌声音哽咽,“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这话说出来,在场诸多人都红了眼眶。
而顾九思就静静看着他,他什么话都没说,在一夜痛哭之后,他反而有了一种出奇的冷静。他目送着这位从小到大的玩伴,看着他大笑出声,然后刀起刀落,人头滚落到地上,鲜血喷涌了一地。
从未有一刻,让他这样深刻的认知到什么叫乱世。
也从未有一刻,让他这么真切的明白,愿得广厦千万间,是何等迫切又真挚的愿望。
他当年读书闻得此句,只觉字落于之上豪迈悲凉,然而如此听着,却是觉得,字字都带着锥心刺骨的疼。
雨淅淅沥沥落下,周边人也开始散去,杨家人哭着上来收尸,而他和柳玉茹留在暗处,一直站着。
直到周边再没有了人,他看着大雨冲刷了杨文昌的血迹,他走上前去,跪在了地上,将手贴在他的鲜血上。
柳玉茹在旁边替他看着,顾九思就是让鲜血混着雨水浸透了他的手掌。
“文昌,”他开口出声,“好好去吧,你的愿望,我会帮你实现。”
愿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顾九思跪在地上,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头,然后站起身来,抓着柳玉茹的手,头也不回的走了。
柳玉茹跟在他身后,顾九思很平静,他们很混过城门守卫,离开了扬州城。扬州城门外,是他们买下的马车。
因为顾家是走水运离开的,王善泉如今加强了船只监管,必须要最新的官府文件才能走水路。因此柳玉茹和顾九思干脆放弃了水路的想法,改为陆路。
于是他们买了马车,来扬州前停在了外面,让车夫等着他们。此刻他们回来,柳玉茹上马车清点行李,顾九思就跟着一旁的车夫学着如何赶马车。
他学得快,车夫送他们到了下一个城,他便已经学得差不多。
他们两在城里住了一夜,城里的住宿费没上去,但是伙食费用却是高了许多。进屋的时候,顾九思瞧着她愁眉苦脸,便道:“怎么了?”
“若这吃饭的钱再这么涨下去,我怕咱们到不了幽州。”
顾九思愣了愣,他抿了抿唇道:“那我们其他能节省的就多节省一些吧。”
“也只能如此了。”柳玉茹叹息出声。
顾九思点点头。夜里他们睡在一起,顾九思背对着她,柳玉茹不知道他是睡了还是醒着,她想了想,终究还是伸手,从背后抱住了他,有些担忧道:“你若是难过,便说出来,别这样憋着。”
“没事的。”顾九思轻声道,“你别担心。”
“九思,”柳玉茹头抵在他的背上,艰涩道,“你这样,我很害怕。”
顾九思没说话,他静静看着夜里,他其实清楚知道柳玉茹在害怕担心什么,可他又说不出来。过了好久后,他终于才道:“玉茹,我并不是不想哭。我只是突然就哭不出来了。”
他看看黑夜里,神色麻木:“人一辈子,总该长大。你不用担心,我大概……”
“只是长大了吧。”
柳玉茹听着这话,她忍不住抱紧了顾九思。
她多想这个人一辈子不长大,多想他们一辈子都像以前一样,别人骂他酒囊饭袋、纨绔子弟,说他傲慢任性,目中无人,都好。
都比如今要好。
她想哭,却哭不出来,她咬了牙关,不想惊扰他。
而顾九思感知到她的情绪,他转过身去,将人揽在了怀里,深深叹息出声来。
“玉茹,”他觉得有些眼酸,却还是道,“璞玉固然真实,但被打磨出来的玉,也有它的美好。你不用为我难过,人这辈子,总会经历点事儿。我记得他们的好,我经历过,其实就够了。”
“其实文昌说得不错,人如水珠,哪里有真正的风平浪静,独善其身?我若不立起来,便得是其他人立起来扶着我。若是如此,那还是我立起来吧。”
顾九思闭上眼睛,有些痛苦道:“这种无能为力的痛苦,我这辈子,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
“我明白……”
柳玉茹出声:“我明白。”
那天晚上他抱着她,一直没有放手。柳玉茹不知道是他在温暖着她,还是将她看作一块暖石,在暖着自己。
第二天早上,他们早早起身,顾九思驾着马车,柳玉茹坐在车里。他们的盘缠虽然不少,但柳玉茹不知道前面的情况,不敢多吃。而顾九思忙着赶路,于是就是柳玉茹喂他一口,他吃一口。
三天后,他们出了淮南,踏上了青州的土地。扬州和幽州王都之间,隔着青州和沧州两个州,踏入青州之后,气氛明显就不太对,流民到处都有,成群结队走在路上。两人行了一个白天,傍晚才看到第一个城池,顾九思和柳玉茹一起入城,问了店铺的价格后,发现每一家店铺的价格都高得离奇。柳玉茹和顾九思思索了片刻后,决定一起睡在马车里,和店家买了几个馒头,顾九思同店家随意攀谈着道:“外面这么多流民,都是打仗过来的吗?”
“有打仗的,也有沧州来的。”
“沧州?”顾九思皱了皱眉,对方点头道:“对啊,沧州,今年沧州大旱,又赶上了打仗,朝廷也管不了了,到处都是流民,唉。”
店家叹了口气,顾九思没说话,他带着馒头和柳玉茹一起回了车里,叹息道:“后面的路怕是越来越不好走了。”
“也没有其他法子。”
柳玉茹皱着眉:“周边也没有什么船了,只能走下去。”
顾九思点了点头,没再多话。
后面几日,越接近沧州,流民越多。
街道上经常马车和流民混杂在一起,那些流民拼命追逐着马车,大声乞讨。
柳玉茹和顾九思都不敢给粮食,有一个女人要得狠了,拦在马车面前,顾九思没有办法,柳玉茹在里面听着,急了冲出去,怒道:“放手!”
对方抱着个孩子,她面上已经没有了半点人色,她满脸祈求看着柳玉茹,沙哑着声道:“夫人,我的孩子才两岁,求求您,行行好吧……”
柳玉茹的手微微颤抖,她看着面前的人,她几乎想开口答应了,然而也就是在这时,前面一辆富商的马车里,突然扔出了馒头。
所有人冲了上去,柳玉茹就看见那些人像疯了一般,扑过去,争抢,而站在前方的富商只是个少年,他看见流民往他马车上爬,惊恐道:“馒头都给了你们了,你们怎的这样贪得无厌?!”
那些流民完全没有理会他的话,柳玉茹眼睁睁看着越来越多人冲过去,掀翻了那辆马车,而那少年被拽了下来,所有人扒拉着他的衣服,然后慢慢淹没在了流民中间。
柳玉茹痛苦闭上眼睛。
而顾九思也不忍再看。
他们都清楚,这少年就是太过天真良善,生死面前,对于大多数人,哪里还有什么底线可言?
这些都是饿疯了的野兽,一旦示弱,一拥而上,哪里还有半分活路。
柳玉茹将刀递给顾九思,沙哑着声道:“若还有人扒马车,你别心慈。”
顾九思垂下眼眸,低声道:“我明白。”
他将刀别在了腰间,那女子去而复返,顾九思猛地拔出刀来,叱喝出声:“要命就滚开!”
女子被惊到,所有人看着顾九思的刀,好久后,大家慢慢散去,让出路来。
而柳玉茹坐在马车里,她深深喘息,觉得胸口发慌。
恶人哪里是这样容易做的?
若你本性纯良,若你骨子里就是个好人,做这一件事,便已是受着良心谴责,坐立不安。
当天晚上,柳玉茹和顾九思不敢再睡马车里,他们终于去了一家客栈,好在如今客栈不算贵,贵得都是粮食,夜里柳玉茹做了噩梦,她梦见白日那个女人的孩子哇哇大哭,哭着哭着没了气息,她抱着孩子,眼里流出血泪,声嘶力竭道:“你害死了我儿!你害死了我儿!”
柳玉茹尖叫着惊醒,被顾九思一把抱进了怀里。
“莫怕,”顾九思紧紧抱着她,安抚道:“玉茹,我在这里莫怕。”
柳玉茹急促喘息着,她艰难抬头,看着顾九思,慌乱道:“我梦见那女人了……”
“她死了……她好像死了……”
“玉茹!”顾九思一声大喝,惊醒了她,柳玉茹呆住了,她看着顾九思,好半天,她眼泪奔涌而出。
“对不起……”
她痛哭出声:“我不知道我怎么了,我……对不起……”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在对谁说对不起,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哭什么,而顾九思却也没问。他就是看着她,他看着她哭,就慌乱得不行,他忙抱着她,不自主低头亲吻在她额头上,柔声道:“没事,玉茹,我在,谁都伤害不了你。我在呢。”
柳玉茹终于冷静下来,她靠着顾九思,一言不发。
许久后,她沙哑着声道:“马车不能要了。继续下去,目标太大了。”
顾九思明白柳玉茹的意思。
他应了一声。
等第二日,他们就将马车给卖了。他们没卖银子,换了许多粮食。顾九思甚至还换了一袋酒,挂在腰带上,以备不时之需。
两人卖了马,就开始跟着流民迁移。他们伪装得和流民别无二致,一起在路边和富商要饭,穿得破破烂烂。
沧州走了一半,他们便发现人越来越少,太阳越来越毒辣,随处可见都是干裂的土地。
沧州的城池已经不让进了,他们便和流民一起,待在城门外面。夜里很冷,他们互相靠在一起取暖,柳玉茹就和他畅想着,他们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幽州,等走到了,他们要做什么。
柳玉茹饿了,她好久没吃肉,于是她一直描绘着:“我想开个酒楼,当里面的老板,每天都去吃好吃的。”
“想吃东坡肉、糖醋里脊、麻婆豆腐……”
“其实我还喜欢辣口,想请一个蜀地的厨子……”
顾九思就听着柳玉茹念叨,他也饿,然后等大家都睡了,他悄悄从怀里,拿了一小块饼,递给了柳玉茹。
柳玉茹拿着饼,想要分给他。不到手掌大小的饼,顾九思摇了摇头道:“我吃过了,你吃吧。”
柳玉茹不信:“我都没看见你吃,怎么就吃过了?”
顾九思笑了:“方才悄悄吃的,吃太快了,你没瞧见。”
柳玉茹抬手推了推他的头:“你当我傻呢。”
说着,她将饼分成了两半,一人一半。
两人不敢吃太快,就小口小口咬着。
城外的星星很明亮,在夜空里,配合着夏日蝉鸣,夜风徐徐,竟有了一种莫名的安定。
柳玉茹靠着顾九思,看着天空的星星,认认真真咀嚼着嘴里的饼道:“我已经好多年没看星星了。”
“以前看?”
“看。”柳玉茹毫不犹豫道,“小时候我没事儿,就特别爱看星星。我就很想知道,星星上住的是神仙,还是故去的人。我以前曾经有个弟弟。”
柳玉茹突然开口,顾九思有些意外,“嗯?”了一声:“然后呢?”
“没了。”
柳玉茹叹了口气:“我娘说是意外没的,可我总觉得是我爹妾室做的。”
“其实我很怕这种三妻四妾的男人,”柳玉茹说着,突然想起什么,赶忙解释道,“我不是善妒,我就是觉得,成个亲,有时候连命都可能保不住。后宅的女人,心狠起来太可怕了。”
“放心吧。”顾九思轻笑,“我不会有什么三妻四妾的。”
“你也得能有啊。”柳玉茹下意识开口,“咱们现在一块饼都得分着吃,再来几个怎么办?”
顾九思哽了哽,他忍不住道:“虽然现在情况是恶劣了一点,但是未来会好的。”
柳玉茹抿唇轻笑,顾九思有些不高兴了,他觉得柳玉茹没把他话放心上,于是他道:“你现在别瞧不起我,等我到了幽州,就去谋个职位,日后一定让你跟着我吃香喝辣,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你心里,我就知道吃啊?”
“还知道钱。”
柳玉茹靠着顾九思,听他说话,就觉得高兴。两人静默了一会儿,柳玉茹突然道:“你说,如果,我是说如果,咱们到了最后一刻,不是你死就是我死的时候,你会把最后一块饼,或者最后一口水留给我吗?”
顾九思愣了愣,柳玉茹叹了口气:“我怎么问出这种问题来?你别介意,我……”
“我不知道。”顾九思开口,柳玉茹愣了愣,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那么几分难受,但她却是理解的。然而接着她便听顾九思道:“我现下心里想着的是,我不但要把最后一口水,一块饼给你,我还希望能将削肉给你吃,倒血给你喝,拼了命,也要送你回幽州。”
“可是人心莫测。”顾九思抬眼看着前方,“誓言是很容易的,可真的做那一分钟,是不是就能做到呢?”
“我不知道。”
他转头笑了笑:“或许只有到那一刻,才会真的知道了。而我不确定的事情,我这辈子都不会许诺你。”
“我答应你的就会做到,这一点,你大可放心。”
第38章
当天晚上他们睡在城池外面,没多久就听见了哭声, 柳玉茹猛地惊醒, 顾九思一把揽住她, 捂住了她的嘴, 没有说话。却是原野上一个女子抱着一个孩子嚎啕大哭,而一个男人和另一个女人厮打着。
周边人木然望着,有些人则是蠢蠢欲动。
柳玉茹的身子微微颤抖,她似乎是知道了什么,她听着那个男人怒吼着喊:“给我!把米袋给我!”
而那个女人却是死死抓住了袋子,无论如何都不肯放手。
“就一晚上了!”
那女子大吼道:“一晚上,城门就会开了, 进了城官府就会放粮, 你一晚上都等不得了吗!”
“城门不会开了!”
那男子大吼道:“我们从凉城赶过来, 他们就是这样, 一直没有开城门, 现在青城也不会开!这么多流民百姓, 他们怎么敢开!”
“那怎么办……”
有人问出声来:“我们赶过来的啊, 他们不开城, 我们怎么办?!”
周边乱哄哄闹起来,柳玉茹抓住顾九思的袖子,两人提了包袱, 不着痕迹往后退去。
一声声的询问很快就有了答案,当那个男子不顾一切抢夺那个女子的口袋,当那个女人倒在地上再也不动时, 所有的秩序、所有的道德、所有的善良都化作了虚无。周边人疯狂朝着他们看到柔弱的人冲过去,尖叫声和咒骂声混成了一片,顾九思抓住柳玉茹,就往着远处冲去。
可周边密密麻麻都是人,野蛮和暴力仿佛是会传染一般,如风如浪,迅速卷席了周边的人。
顾九思不忍心伤人,于是他只是推开身边的人,护着柳玉茹,艰难前行。
然而不知道是谁,突然大吼了一句:“他们有粮食!”
所有人朝着顾九思和柳玉茹看了过来,那人大吼道:“我刚才看见他们吃饼了,他们有粮食!”
相比起那些已经饿到骨头都凸出来的流民,顾九思和柳玉茹的确好上太多了。他们虽然看着憔悴,但精神还算饱满,明显不是长期饥饿的样子。
柳玉茹看着那一双双狼一样的眼睛,她整个人都在抖,顾九思把她护在身后,手里握紧了刀,故作冷静开口:“你们想怎么样?”
然而所有人却都看着他们,没有一个人往前,双方僵持着。顾九思知道,此刻他绝不能退,绝不能有任何示弱,否则一旦有一个人上前,他就会像当初那个富商少年一样,落到最绝望的境地。
他不允许有任何人,去开这个头。
可他其实也害怕。
他不是怕这么多人。
王荣带着那黑压压士兵过来的时候,他不怕,可现在他怕。不仅仅是因为这黑压压看不清的人数,更怕的是因为……
他们不是军队。
他们是百姓,是被命运逼到绝路的百姓。
他们错了吗?
他们只是想活着,只是用尽全力,要抓住活下来的机会。他手里有刀,他只要拔刀,也许最后他会因为车轮战力竭倒下,可在此之前,那就是单方面的屠杀。这将是他一生都洗不清的罪孽,是他一辈子都无法忘却的噩梦。
对弱者拔刀,这违背了他过去所有的认知和信仰。
如果如今只有他一个人,那也就罢了,可他身后站着柳玉茹,他的妻子。
于是他握紧了刀,和他们僵持。
而这时候,一个男人突然冲了出来,他个子不算高大,他扑到顾九思面前来,哭着疯狂磕头道:“公子,公子您可怜可怜我吧,我娘子最后一口气了,她不行了,她马上就不行了,您给她一条生路吧。”
顾九思愣了愣。
也就是这个时候,这个男人猛地扑了过来!
他有刀!
哪怕那把刀很是短小,可是在这个时候,有一把刀那就是利器。他不顾一切朝着顾九思冲来,顾九思一脚将他踹开,而这时周边所有人都涌了上来,柳玉茹躲在顾九思身后,旁边人拖拽她,去抢夺她的包袱,顾九思不敢动手杀人,他努力将周边人踹开。
可人太多了,太多了。
他们密密麻麻,他们不顾一切,柳玉茹被人一脚踹在肚子上,她抱在怀里的包袱被人一把抓走,早已僵硬的大饼滚落出来。周边人惊叫出声:“是饼!还有面!”
许多人冲过去,抢到就往嘴里塞,没有半点迟疑。
这在流民中,那是何等珍贵的东西!
“他们还有!”剩下没抢到的红了眼,他们再没了顾忌,拼了命扑上来,顾九思看着那男子再次拿着利刃朝着柳玉茹捅过来,他终于忍无可忍,拔了刀。
鲜血飞溅出来,周边惊叫成了一片。
顾九思连斩三人,他一手护着柳玉茹,一手拿着刀,看着所有人,怒喝道:“滚开!”
终于再没有人敢上前,顾九思抓着柳玉茹,一步一步朝着远处走去,他死死盯着所有人,染血的脸上宛若修罗。
柳玉茹眼里噙着眼泪,她整个人都在颤抖,她唯一的支撑,唯一抵抗着这一切的力量,都来源于那只抓着她的手。
所有人注视着他们,看着他们走出去。
有人想扑过来,然而顾九思身手却十分干净利落,回头就将人砍到在地,这样敏捷的身手,终于让所有人知道谁是不可招惹的人物,于是再没人敢偷袭他们,他们慢慢走去,消失在夜里,然后新一轮的哄抢继续开始。
等看不见人,顾九思就抓着柳玉茹疯狂奔跑起来,两人在官道上,一路都在跑,他们根本不敢停歇,感觉身后似乎是追着洪水猛兽。
他们看见人就害怕,跑到跑不动了,就开始走。两人一句话都没说,内心的惶恐、震惊,都在无形中传染着。
等太阳升起来,他们走的路上已经没有了人影。之前的人,都是从沧州北方往南方走,而他们却是逆流往北方走,人自然越来越少。
他们很疲惫,可他们不敢停下步子,比起那些流民,支撑着他们的,还有一个无比坚定的信念。
他们要去幽州。
在幽州,他们还有自己的亲人,在等待着他们。
柳玉茹拉着顾九思的手,两人走在荒无人烟的道路上。他们就一直走,一直走。
人越来越少,吃得也越来越少,他们从一日两顿,变成了一日一顿。他们困了就睡找个地方,靠着大树睡下,随着他们北上,已经几乎看不到人。
没了柳玉茹的包袱,他们的粮食从面前管够,变成了彻底不够,于是一路上,他们看见树,看见草,但凡看见能吃的,都努力吃下去。
如果遇到水源,他们一定要努力喝水,然后把顾九思的酒囊装满。
可随着日头越发毒辣,遇到水源的间隔时间就越长。
他们头一次见到那种一眼望过去没有边际的荒凉,没有草、没有树,房屋空荡荡的,土地仿若龟壳一般大块大块干裂过去。
先倒下的是柳玉茹,她体质弱,有一天睡下后,顾九思发现醒不过来。他吓得赶紧给她灌水,然后打开了包袱,想要给她喂吃的。
然而在打开包袱的时候,顾九思惊讶发现,包袱里剩下的粮食,远比他以为的要多。
他愣了愣,而后才反应过来。
这些留下来的饼,应当是柳玉茹故意少吃剩下的。他感觉眼里有些酸涩,他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但是情况也不容他多想,他赶忙拿了饼,喝了点水,嚼烂了之后,嘴对嘴给她喂了下去。
那时候也顾不上什么礼仪不礼仪,他满脑子只想着,她得活下去,无论如何,都得活下去。
他给她为了吃的,就背起她,开始继续走。地面上的温度很高,他的鞋早已经烂了,他能清楚感觉到脚上皮磨破的疼痛,可他不敢停下。
他一直往前走着,等到下午,天气转凉,柳玉茹趴在他背上,慢慢睁开了眼睛。她感觉到他的温度,看着周边的场景,沙哑道:“九思?”
顾九思愣了愣,随后他高兴道:“你醒了!”
“我怎么了?”
柳玉茹没什么力气,她感觉全身都是软的,顾九思背着她,似乎是怕吓着她,温和道:“刚才你晕过去了。”
“抱歉……”
“说什么抱歉,”顾九思笑着,声音里有些喑哑,“该抱歉的是我才对。”
柳玉茹没说话,顾九思背着她,他努力想要让语调轻快一点,却还是克制不住内心的痛苦与绝望,愧疚与难堪。
“我该早点发现你没怎么吃东西的。”他语调似乎很轻松,可柳玉茹却还是听出了哭腔,“我该早点知道的……”
“没事的。”柳玉茹趴在他背上,声音有些无力,“我愿意的。”
“你愿意什么啊……”顾九思声音有些颤抖。
柳玉茹感觉累,她太累了。
“粮食不够的。”她开口,慢慢道,“咱们一起吃,到不了幽州。我少吃点,你就能多吃点。我算过了,我还能再撑几日,等到时候还有一半的路,粮食没了,你要没找到水,你就放我的血来喝……”
“你胡说八道什么!”
顾九思怒喝出声,他其实猜到的,他猜到柳玉茹的想法,可当柳玉茹真的说出口时,他还是忍不住暴怒出声:“你别想!”顾九思颤抖着声,“我就算死了,我也不会做这样的事。柳玉茹我告诉你,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你要是死了,幽州我也不去了,我什么地方都不去了,我就陪着你死在这里。”
顾九思说着,眼泪就落了下来。
他以为自己不会落泪了,以为自己成长了,可他却发现,这上天永远比你想象的残忍。
当他失去父亲,失去朋友,如今又要让他失去柳玉茹。
而且这份失去,是犹如凌迟一般,让他眼睁睁看着,瞧着,甚至于为了自己活下去,亲手送她去地狱。
可他绝不会让老天爷得逞。
他绝对不会,做出一个上天以为他会做的选择。
“我知道,你还想着你娘,”顾九思哭着出声,“你娘还在幽州等着你,你是她唯一的女儿,你没了,她怎么办?我不会帮你照顾她的,你就算死了,我也绝不会管她。我是一个狼心狗肺的人,我不会愧疚,我会陪你一起死在这里,我绝不会让你如愿!”
“你死得没有价值。”顾九思低喃,“柳玉茹,你得活着,你一定要活着,知道吗?”
你不能死。
你死了……你若是死了……
顾九思抬起头,环顾着四野。
她要是死了……他怎么办?
他想不出来。
她如今的命,就是他活着的念头,所以她不能死,绝对不能。
然而柳玉茹回应不动他了。
她有意识,可是已经没有了张口的能力。
她就是趴在他的背上,感受着这个男人,他固执的背着她,一步一步往前走。
她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毅力和决心,让他没有停下。
他们吃光了所有粮食,就剩下半袋水囊,这时候已经没什么好吃的了,于是顾九思就和她一起饿着,每一天喝一点水,勉强维持生存。
临近幽州只剩下一百余里地时,顾九思终于支撑不住,整个人摔了下去。
等他醒过来时,已经是夜里了,柳玉茹静静躺着,他慌忙过去,去探柳玉茹的鼻息,柳玉茹的鼻息很微弱,顾九思却还是松了口气。
他伸出手去,将柳玉茹抱紧怀里,他收紧了手臂,很用力、很用力地,抱紧了她。
“玉茹,”他沙哑出声,“你一定要陪着我……”
他将脸贴在她的脸上,颤抖着声道:“你是我的命,你得活着,知不知道?”
柳玉茹不出声。
其实他很想流泪,很想有点眼泪落下来,至少柳玉茹能喝一点。
然而他已经没有眼泪了。
水分的缺乏,让他整个人也到了极限。
他抬头看着那火辣辣的太阳,他知道,再这样熬下去,他和柳玉茹都要死。
他咬了咬牙,从腰间拿出刀来,割破了自己的手掌。
鲜红的血落下来,他捏住柳玉茹的下颚,全数倒在了她的嘴里。
有些落在她的脸颊和唇上,顾九思见伤口快要凝住,他赶忙吮在了伤口上,喝了最后一点血。然后他看着柳玉茹脸上的血珠,他低下头去,轻轻舔舐在她的脸上、唇上。
那本是没有半点旖旎的一个吻,然而当柔软从他的舌尖一路传来时,他仍旧感到了内心那种令人发悸的颤抖。
他慌忙退开,看着柳玉茹脸上不知道是血留下来的颜色,还是他的错觉,亦或是真的,有了几分血色。
他重新背起她,继续往前行去。其实他也已经没了力气,可是背上那个人却成了他所有信念。
他不怕死,可他一想到如果他死了,柳玉茹就要死,他就怕得要死。
于是他只能一直撑着,行在无人的荒野大地上,一直走,一直走。
走过了日与夜,他终于见到了一点绿色,见到了人。
他背着柳玉茹再往前去,便看见了界碑。
界碑上是已经不甚清晰的两个字,幽州。
顾九思看着那两个字,唇微微颤抖。
“到了……”他沙哑出声,“玉茹……我们到了。”第39章
到了。
柳玉茹恍惚间听到了顾九思的声音。她有些茫然,到哪里了?阴曹地府, 还是……
柳玉茹艰难睁开眼睛, 看见了“幽州”二字。
她是做梦吗?
她竟然……竟然活着到了幽州?!
“九思……”她勉强出声, 顾九思听见她的声音, 赶忙道,“玉茹,我在!”
“到了……”
“到了!”顾九思激动到变了声:“我们到了!”
“真好。”
柳玉茹闭上眼睛,声音微弱:“我们可以见到娘了……”
顾九思说不出内心是什么滋味,只觉百感交集,他人生从未有过如此复杂的感觉,狂喜与辛酸夹杂, 痛苦与希望并飞, 他背着柳玉茹, 一步一步往幽州第一个城池鹿城走去, 其实这里距离鹿城还有五里路, 可顾九思却生出了无限希望。
走得完, 他一定走得完。
他已经走过了那么多里路, 他已经踏过了那么残忍的地狱, 如今幽州就在眼前,他怎么会走不完!
然而饥饿与乏力却还提醒着他,他双腿颤抖着, 咬牙往前走着,走了没有几步路,就听见马蹄声急促而来, 而后来人将马猛地勒停,惊喜喊出:“九思?!”
顾九思猛地抬头,看见马上的周烨,他恍惚了片刻,随后狂喜出声:“周兄?!”
“当真是你。”
周烨赶紧翻身下马,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顾九思道:“你娘到了望都,立刻来寻我,我已听闻你家中之事,派人多番打听,便猜测着你会横跨青沧二州过来,最近算着日子,已在鹿城门口徘徊了半月有余了。”
听到这话,顾九思内心大为感动,他想开口说些什么,然而如今见了周烨,他仿佛是终于跋涉到了彼岸,所有支撑着他的意志都溃散开去,他勉强一笑,便直接晕了过去。
等顾九思再次醒来时,已经睡在了温软的床上,他赶忙起身,焦急道:“玉茹?!”
“你别急,”周烨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他端着粥,来了顾九思身边,坐到顾九思身边道,“弟妹在另一个房间,她身子太虚,我已经让大夫给她抓了药,现在还在睡着。”
听着这话,顾九思舒了口气,他站起身来,忙道:“我去瞧瞧她。”
“瞧什么啊,”周烨揽住她,“好好瞧瞧你自个儿吧,你身上的伤可比她重多了。”
“我没事,”顾九思摆摆手,只是道:“她没事儿吧?”
“没什么大事儿,不过这一次她元气受损,大夫说,若想要孩子,可能要休养好几年了。”
顾九思愣住了,周烨说着,有些担心看了顾九思一眼,他斟酌了片刻,还是道:“九思,虽然咱们见面不多,但是也算是交浅言深,我心里是将你当兄弟的。”
“周兄有话不妨直说。”顾九思明白周烨有什么话不好启齿,便道,“在九思心中,周兄便如兄长,没什么不好说的。”
周烨犹豫了片刻,轻叹了一声,还是道:“玉茹是个好姑娘,你也还年轻,她这样不计生死陪着你走过来,孩子的事儿不着急,你好好待她……”
顾九思听到一半,终于明白周烨的意思,竟是怕他因为柳玉茹一时半会儿无法怀孕,产生休妻的念头。
三年无后便可休妻。
顾九思有些哭笑不得,他无奈道:“周兄将我想成什么人了,她与我生死与共,不过是孩子这点小事,又有什么打紧?最重要的,端不过是,她愿不愿意同我在一起过。我这辈子无论如何,都是不会辜负她的。”
“你们情深义重,”周烨有些艳羡,“那为兄就放心了。”
顾九思听着周烨的话,他发现周烨每一句话说出来,都足以让他愣一愣。
他听着这句“情深义重”,一时有了几分茫然。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茫然些什么,这话是没错的,可他却总觉得,有那么点东西,变了些味道。
周烨瞧着他喝了粥,下人端了药上来,又逼着他喝了药,顾九思有力气了许多,便赶着去看柳玉茹。
如今周烨将他们带到了鹿城,也给顾家报了信,打算等他们养好些,再重新赶路回望都。
顾九思倒是急不可耐想回望都,可他想着柳玉茹的身体,便将这种冲动生生压了下去。
他急急冲到柳玉茹的房间,柳玉茹已经起了,她正在小口小口喝粥。其实她饿急了,但是理智和教养在这一刻拦住了她大口喝粥的冲动。
顾九思就站在门口,呆呆瞧着她,她穿着素色的内衫,长发散披在周身,小口小口喝着粥,动作温婉又平静。她和周边构成了一副静谧美好的图画,似乎是美好的、平静的、温柔的世界的另一种表达。
顾九思没敢惊扰她,他就呆呆站在边上,瞧着她。等柳玉茹喝完粥,她才发现顾九思,她抬起头来,看着站在门口的青年。
他一身素衣,头发随意挽在身后,她笑了笑,柔声道:“你醒了。”
就这么一句话,顾九思就觉得有些眼酸,他走上前去,半蹲在她身前,将头靠在她腿边。
柳玉茹抬手梳理他的头发,柔声道:“你这是做什么?”
“咱们俩都活着回来了。”
他沙哑道:“你还在,你好好的,我太高兴了。”
柳玉茹没有说话,她梳理着他的头发,目光露在他露出的手臂上,他手上伤痕累累,都是为了喂她鲜血割出来的伤口。
她目光凝在那伤口上,有些僵住了。
有些片段闪在她脑海里,她本以为是做梦,却是有些明白了。
顾九思见柳玉茹久久不说话,他顺着柳玉茹视线看过去,立刻知道了柳玉茹在看什么,他下意识将手缩了缩,却被柳玉茹拉住,柳玉茹掀起他的袖子,看见上面密密麻麻的伤口。
顾九思觉得有些难堪,他转过头去,不好意思道:“没事……”
柳玉茹的指尖落在他的伤口上,她的指尖带着凉意和她少女独有的柔嫩光滑,划在顾九思伤口上,让他整个人忍不住颤了颤。一种说不出的酥麻从伤口一路眼神,骤然窜到脑中,他整个人僵在原地,六神不得做主,听柳玉茹轻声道:“疼么?”
顾九思整个人是懵的,方才的感觉太怪异了,这种陌生的体验让他惊得差点把手都抽回来,但他又不敢,听着柳玉茹的询问,话从他脑子里过了,却没留下任何信息,完全不知道如何应答,他满脑子只在想着……
这是怎么了。
柳玉茹的指尖,到底带着什么东西,让他这么……这么……
说不出来到底是怎样一种奇妙的感觉,不是讨厌,甚至带了那么点小小的喜欢,却又让他害怕,还有些难堪,完全不敢让人知道。
柳玉茹见他不答话,抬眼瞧他,认真道:“还疼么?”
这次顾九思回神了,他慌忙收回手去,低头道:“不……不了。”
柳玉茹以为他是觉得伤口被自己发现,有些难堪,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过了许久后,她轻笑起来:“之前问你会不会把最后一口水留给我,你说你要把你的血肉喂给我,如今你当真是做到了。”
顾九思听着这话,他抬眼看她,轻松了许多,笑着道:“那你问我这句话时,是不是因为你已经做好了把最后一口粮留给我的准备?”
柳玉茹抿唇,没有答话,转过头去,却只是道:“还好,咱们都挺过来了。”
顾九思没接话,他打量着柳玉茹。
这一路行来,她瘦了许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消瘦的关系,整个人仿佛突然抽条长大,棱角分明了起来。她整个人呈现出了一种清丽婉约之美,虽然此刻皮肤还有些泛黄,但五官却已经是出类拔萃,尤其是那股子经历世事后风雨不催的坚韧感和她一低眉、一垂眼之间的温婉混杂在一起,更是多了种说不出的韵味。
她似乎突然之间,就完成了从一个少女到一个女子的转变,从过往单纯的清秀可爱,变得美丽起来。
甚至于这种美丽是在她还带着缺陷的情况下的,顾九思几乎可以想象到,当这个人再成长些,将又怎样动人的光华。
他这么呆呆看着柳玉茹,柳玉茹也是察觉,她转过头来,看着顾九思,不由得笑了:“你这人是饿傻了吗?以往说一句你要顶十句,怎么今日成了闷葫芦,什么都不说了?”
顾九思笑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回了神,他怕柳玉茹察觉到自己异样的心境,扭过头去,笑着道:“因着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怎的呢?”
“你是觉得还好挺过来了,”顾九思笑容里带了苦,“可我却只想着,这一路太难了。”
柳玉茹静静瞧着他,顾九思将目光转回她脸上,叹了口气道:“你不知道你昏着那些日子,我有多难熬。”
“顾九思,”柳玉茹听着他的话,神色微动,过了好久后,她终于才道,“其实你本可丢下我的。”
顾九思皱起眉头,柳玉茹垂下眼眸:“我与你,其实不过是一纸婚约强行凑一起的关系,若是因着责任感那倒也就罢了,可是我去了,你其实也不必太过伤心,过些时日,再找个漂亮的便好了。”
顾九思听着,也不知道怎么的,就觉得心里闷得慌。柳玉茹瞧着床,也不知道自己是在问个什么,只是道:“其实也不必如此的。”
“那你呢?!”顾九思忍不住开口,带了几分气性道,“我死了,你再找个人嫁了就行了。到时候找个比我好看,比我对你好,比我有前途的,你又回来做什么?!”
“你这是说什么胡话?”
柳玉茹抬起头来,瞧着他,一脸认真道:“若是找个比你有前途的倒也还可能,找个比你还长得好的,你让我去哪里找?”
准备好的一席话全堵在了嘴里,顾九思看着柳玉茹,整个人有些懵。有种学了绝世武功,却发现对方人不在了的无力感。
柳玉茹笑了,瞧着他道:“你是我丈夫,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自然是要跟着你的。”
顾九思听着这话,往日就跟她闹着玩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今日听着,却有了几分说不出的憋闷。
他自个儿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干脆不说这话题去,他起身给柳玉茹拉了被子,僵着声询问:“药吃了么?”
“方才喝了。”
“那你多睡一会儿。”说着,他扶着她躺下,将被子拉上给她改好,而后便道:“我去睡了。”
“顾九思,”柳玉茹拉住他,顾九思停顿在她上空,看着姑娘笑着的眼道,“想听你说句好话,怎的就这么难?”
顾九思僵着身子没动,柳玉茹柔声道:“你说,我昏着的时候,你慌什么?”
“我怕你死了!”
“为什么怕我死了?”
柳玉茹继续追着问,顾九思瞪了她一眼,终于道:“你死了,我上哪儿再找个柳玉茹?”
得了这句话,柳玉茹终于笑了,她放开了他,柔声道:“去睡吧。”
顾九思总有种自己无形中吃了闷亏的感觉,他也想不明白,起身转头走了出去,出去还没几步,他突然又折了回来,有些莫名其妙道:“你我是夫妻,把我们分房睡是几个意思?!”
柳玉茹愣了愣,随后就看顾九思折了回来,他往床上挤过去,不高兴道:“你往里面去点。”
柳玉茹也不知道他火气怎么这么大,就笑眯眯往里面睡了一点,顾九思躺下来,闭上眼睛,同柳玉茹道:“行了,睡了。”
柳玉茹静静躺着,其实她知道,顾九思是放心不下她,所以又折回来了,她笑着闭上眼。
她觉得很幸福。
经历了灾祸,就知道能这样安安稳稳睡着觉,身边有个要陪自己一生的人,就已经足够幸福。
两人睡了一夜,第二天醒来,顾九思一开门,就看见周烨一脸担忧站在门口。
顾九思有些奇怪道:“周兄?”
“九思……”周烨叹了口气,随后道,“虽然我知道,少年人总是火气旺些,可是你和玉茹都才刚刚缓过来,元气受损,还是休养一段时间为好。”
顾九思是懵的,迷茫道:“我们休养挺好的啊。该吃的都吃了,睡得也很好,大夫开的药,我都瞧着玉茹喝下去了。”
“我不是说这个,”周烨领着顾九思,面上有些难以启齿,“有些话,为兄也不好说得太明白,意会就可以了。”
顾九思表示自己意会不了。
他沉默片刻,觉得周烨似乎极其在乎这事儿,终于道:“周兄,九思扬州人士,和你可能因生长水土不同,有些东西不直说说不明白,您就直接说吧,您觉得我做错了什么。”
周烨没想到顾九思一个南方人比自己还直接,他其实也还未婚,大多都是听着军营里的人胡说八道,他憋了半天,才道:“你……刚回来,就同房,是不是急了些?”
顾九思微微一愣,随后他猛地反应过来。
虽然他没吃过猪,但也见过猪跑啊!
他脸顿时通红,生平头一遭感觉如此尴尬,恨不得赶紧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不知道该怎么和周烨解释,总不能说他至今没有同房。
他憋了半天,终于道:“周兄不必担忧,我只是担心内子,并未……并未……”
“可是,”周烨有些奇怪,“这么同床共枕,你自个儿憋着,也伤啊?”
“不……不劳费心……不……”顾九思话都说不清楚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的了,周烨一说这话,他满脑子想的都是柳玉茹晚上躺在她身边的样子。
他觉得不能再和周烨聊下去,越聊越奇怪,他干脆道:“周兄,我有事儿,先走了。”
说完,他逃一般离开,周兄看着顾九思的背影呆了半天后,终于才道:“这成了婚的人了,怎的脸皮这样薄?”
周烨想了想,把这归咎于,南方人就是脸皮薄。
第40章
顾九思回了房里,拿着冷水往脸上泼。
等多泼了几次之后, 自己就清醒了。
这是成婚以来, 有人头一次同他说他与柳玉茹之间的事儿--不是名义上的, 而是实实在在夫妻上的事儿。这让他清晰的认知到, 柳玉茹是自己的妻子。
她未来会同他生孩子,同他过一辈子。
过往他从不去思考这些问题,是因为他一直坚信,有一日他和柳玉茹是要分道扬镳的。等到有一天,他给了柳玉茹诰命夫人的位置,柳玉茹得到了自己想得到的一切,他们这段婚事, 也就走向了总结, 这是他一早, 就同她说好的。
然而他清楚知道, 这个约定背后更深沉的含义, 其实是他们两人对着未来都没有什么期许, 他没想过要和柳玉茹过一辈子, 而他也认知到, 柳玉茹要同他过一辈子,是不幸福的。
他从一开始,也不过就是想给这个人找一条幸福的路去走。他清楚明白, 柳玉茹嫁给他、有想和他过一辈子的想法,不是因为喜欢,而是因为她骨子里就觉得, 嫁一个人,就得跟着那个人一辈子,就是她说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哪怕那个人不是他顾九思,只要她嫁了,她都不会想着离开。
然而这样的婚姻能给柳玉茹幸福吗?
不能的。
他心底里,希望柳玉茹的一生,能嫁给一个自个儿真正喜欢的人,能得到自个儿喜欢的东西。
所以从一开始他就在劝说她,不仅仅是为了自个儿,也是为了她。
然而如今情况却有了变化,他如今已经觉得,哪怕是和柳玉茹过一生,也不是不可以。
至少对于他而言,他无法想象失去柳玉茹的世界的模样。
如果是一辈子,他就必须去想这些事,想未来,想孩子。
他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不要再把这些事想下去。如今他父亲新丧,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毕竟,他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去和柳玉茹思量这个问题。
于是他让自己站在水盆前,等他彻底冷静后,抬手抹了一把脸,转过身去,回了内屋。
柳玉茹坐在床上,给他折着衣服,一面折一面道:“咱们现在也好上许多了,我想同周公子说赶紧启程回望都,也不知我娘和婆婆如今如何了。”
“嗯。”顾九思应了声,他垂下眼眸道,“我去同周兄说,明日便启程吧。”
夜里顾九思和周烨说了这事儿,周烨也谅解,他点了点头,同顾九思道:“我还有些事儿要留在鹿城,便让我的侍卫护着你们先回去吧。”
“多谢周兄了。”
如此约定好后,等到第二日,周烨便派了人送着顾九思和柳玉茹回了望都。
这一路行了两日,但这两日却比之前两个月的路程好走太多。
有人保护,有马车坐,有吃的,有喝的。于是两人心情也好了许多。
柳玉茹对幽州好奇,就一直坐在马车里四处张望。而顾九思同周烨借了书,路上就一本一本研读着。
周烨早早让人先给顾家通信,顾九思和柳玉茹回城当日,江柔和苏婉一起候在了城门口,柳玉茹坐在马车里,卷着车帘探头往外看。
幽州和扬州不同,扬州气候温热,处处都是垂柳小溪,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精致匠气。而幽州则是大开大合的鬼斧神工,周边树木一排排生得笔直朝天,树叶却是极其稀少,完全没有扬州那种热闹的绿意。
幽州的男儿豪爽,说话声音极大,一路上柳玉茹就瞧见青年驾马从他们马车边上过去,欢歌笑语,与那千里荒芜的沧州截然不同。
两人来到城门前,江柔和苏婉令人候着,柳玉茹老远瞧见了她们,激动道:“是我娘和婆婆!”
顾九思从书里抬头,用书抬起车帘,看见站在远处的江柔和苏婉,他笑了笑:“你眼神到是好。”
马车停下来,柳玉茹激动下了马车,高兴冲道苏婉面前,大声道:“娘!”
苏婉眼里带了眼泪,看着女儿跑到自己身前,一把抱住自己。
柳玉茹小时极其活泼,但打从张月儿进府后,便一直收敛着性子,哪里有这样情绪外露的时候?可见是高兴极了。
苏婉轻拍着柳玉茹的背,吸着鼻子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江柔瞧着柳玉茹,眼里含着笑,她慢慢转过头,看见顾九思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他穿着一身蓝衣,头上绑了布冠。他消瘦了许多,身高似乎又往上抽了几分。更难的是,他收了原来那张扬的性子,静静站在江柔面前,气质内敛又温和,像极了一个读书人。
江柔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样的顾九思,便有些眼酸,可她却还要强撑着自己,笑着看着顾九思恭恭敬敬行礼,沉稳道:“见过母亲。”
江柔勉强笑着,吸了吸鼻子道:“就两个月不见,怎么就学会这些虚礼了?”
“以前爹总说我没个正形,”顾九思笑着道,“如今就想着,我也该长大成人了。我也不知道长大成人该怎么做,就想着先从这些虚礼学起好了。”
“也是好事。”
江柔没有问顾朗华,接了顾九思的话头道:“你能变好,我也很高兴。好了,不多说了,”江柔侧了身道,“入城吧,家里已经准备好了饭菜,就等着你们回来了。”
说着,大家伙招呼着柳玉茹和顾九思往望都进去。
顾家买下的宅子,在望都最好的地段,到了门口,柳玉茹就知是顾家的风格。这宅子原本就是个江南人士建起来,保留了江南园林的特色,在望都这种水源不算充沛的地段,在院落中修建了水榭。
柳玉茹和顾九思站在门口,跨过火盆,接受江柔用艾蒿沾水轻轻拍打在头上、肩上。
这个仪式让柳玉茹有了一种莫名的放松感,仿佛是昭示着一场灾祸的结束,一段崭新人生的开始。
两人一起进了屋里,屋内欢歌笑语,柳玉茹和顾九思瞧见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他们生动同顾九思柳玉茹打着招呼,叫着一声声“少夫人”“大公子”,一瞬之间,两人都有一种仿佛还在扬州的错觉。
顾九思不由自主拉住了柳玉茹的手,柳玉茹抬头瞧他,顾九思轻轻笑了笑,却是道:“这时候你在身边,觉得真是太好了。”
因着两人回来,饭桌上有了不少菜。和过去的生活自然是不能比较,但是对于刚刚经过灾荒的两个人来说,这简直是大餐。
一家人饭桌上笑着说话,没有任何一个人提起顾朗华。他的名字仿佛是一个禁忌,谁都不敢多说什么。
饭吃完的时候,还省下许多,看着饭菜端出去,顾九思皱了皱眉头,柳玉茹瞧着,心里也有些难受。
或许是明白过食物多珍贵,看见食物被这么糟蹋,就难免会生出几分心疼。
于是柳玉茹叹了口气,拦住下人道:“吃的东西也别倒掉,看看外面有没有需要的人,需要就分出去吧。”
下人们对视一眼,随后应了声是。
等下人都走了,江柔喝了口茶,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道:“你们这两月过得如何?”
顾九思和柳玉茹对看一眼,顾九思无奈笑笑:“尚可吧。”
“都遇见了些什么,说来听听吧。”
江柔是想知道他们发生了些什么,放在往日,顾九思自然是明白的,他会一五一十说出来,然而如今,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张了张口,却是什么都说不出,许久后,他简短道:“我回去救爹,玉茹救了我,然后爹没救出来,一把火……去了。”
江柔听着,她面上很镇定,似乎并不意外,然而开口时所有人都听出了她音色间的沙哑:“后来呢?”
“水路行不通,我们就走了陆路,沧州旱灾,加上战乱,路就走得长了些。”
顾九思轻描淡写说了他们经过了些什么,江柔知道从顾九思这里应当是问不出什么了,于是她也没再说话,随意和顾九思聊了几句,就让他先下去了。
等他走之后,江柔目光落在柳玉茹身上。
“究竟如何,”江柔平和道,“你说吧。”
柳玉茹没有隐瞒,她一五一十,将自己所见所闻都说出来。
从一开始,江柔的眼泪就停不住,她听见顾九思和她吃树皮草根的时刻,她终于忍耐不住,抓住柳玉茹的时候,抽泣着道:“受苦了……你们受苦了。”
“没事儿的,”柳玉茹叹了口气,“能活着回来,已是不错了。”
江柔点着头,得了她要的答案,她也不逗留,和柳玉茹寒暄几句后,便让柳玉茹回房。
她回自己的房间,顾九思正在看书,听到柳玉茹进屋的声音,他一面看书,一面同柳玉茹道:“可是我娘问我爹的事情了?”
“问了。”柳玉茹坐在梳妆台前,拆卸着首饰,安慰道,“婆婆看上去很镇定,你也不用太担心。”
“不镇定又能如何呢?”
顾九思苦笑:“我娘不过是知道如何收敛着情绪罢了。”
柳玉茹扶着簪子的手顿了顿,片刻后,她垂下眼眸,似乎是有些无奈道:“睡吧。”
等到第二天早,柳玉茹去找江柔熟悉情况,顾九思也去了。
江柔来这边已经有了些时日,大概也清楚了情况:“来了之后,我先找了周公子,让他帮忙多照顾些。周公子是个好人,听到我们的情况,便一直帮衬着。只是周公子毕竟能力有限,我也就没多麻烦他。”
听得这话,柳玉茹有些诧异:“周公子是周将军的儿子,在幽州……”
柳玉茹和顾九思对视一眼,话说出口来,但大家却都是心知肚明。
周高朗是幽州二把手,他的儿子在幽州地界,竟是这样说不上话的吗?
江柔看明白他们的疑惑,耐心解答道:“幽州凡事都走流程规矩,节度使范大人是个讲规矩的人,各司其职,就算是周高朗本人,许多事儿也是办不了的。”
柳玉茹和顾九思点点头,江柔继续道:“当然,这也不是最重要的。最核心的原因,其实是,周公子地位有些尴尬。”
“如何说?”
“他并非周高朗的亲生儿子。”
这话把柳玉茹和顾九思说愣了,江柔也看出他们诧异,接着解释道:“周夫人原是有一个丈夫的,据说是一位先生,同周夫人一起搬家,路上遇到劫匪去了。周大人路过救下了这母子,当时周大人还没娶妻,两人日久生情,就成了亲。所以周公子虽然姓周,是周府长子,却并非亲生子嗣,在幽州并没有什么官职,一直在外做生意。只是偶尔军队需要做生意,也由他来包办。”
比起周烨不是周朗华的儿子,周夫人竟然是个死了丈夫的女人,还能带着个孩子嫁给周高朗,这也算手段非常了。
这件事对于柳玉茹来说,简直是颠覆了她过去所有认知。
“如今其实大多数事儿都办妥了,唯一的问题就是咱们的酒楼,还没拿到文书允许开业。据说如今来幽州做生意的人太多,咱们的文书还在排着队。明天我打算去衙门再去问问,看看什么情况。”
“那我陪您去吧。”
柳玉茹赶忙开口,她回头看向顾九思,顾九思却是道:“我便不去了,在家等消息吧。”
柳玉茹没想到顾九思会这么说,她本以为顾九思会跟着他们去。
但她收敛了诧异,应声下来。
等第二天,柳玉茹同江柔早早出去,顾九思休息了一会儿,带了一些碎银,就走出了顾府。
街上来来往往,顾九思一眼就看到了周边的流民。
他朝着流民中的一个小孩招了招手,小孩愣了愣,顾九思干脆自己走到他面前,他半蹲下身,手搭在膝盖上,看着小乞丐道:“小兄弟,在下有个小忙需要你帮忙,不知可否?”
说着,顾九思便取出了碎银。小乞儿一看银子,忙道:“公子吩咐!”
“你去帮我找几个人,”顾九思思索着道:“十三州每个地界至少有一个,我有话想问问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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