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渡(嫁纨绔)98-113章-《长风渡(嫁纨绔)》作者:墨书白
第98章
顾九思愣了愣,柳玉茹也没再多说, 笑了笑, 便转头跟着叶世安和沈明走了出去。
三个人商量着后续事宜, 一齐回了顾府, 顾府一直留着叶世安的房间,沈明自己先行休息,叶世安送着柳玉茹进了房间,等临近门口,两人闲聊起来,叶世安才笑着道:“如今发现,玉茹与过往, 总是不一样了。”
“如何不一样了?”柳玉茹有些疑惑, 叶世安认真想了想, “勇敢许多。”
“我胆子向来是大的。”柳玉茹笑起来, “是过往你不了解罢了。”
叶世安摇了摇头:“论做事, 你胆子是大。可若论交心, 你胆子却是太小了。”
柳玉茹愣了愣, 叶世安抬头看向明月, 感慨出声:“你说这世事,你越长大,想得越明白, 我越长大,却是想得越不明白了。”
柳玉茹没说话,她静静思索着叶世安的话, 叶世安苦笑了一声,转过头来,同柳玉茹道:“回屋休息吧,我且先回去。”
叶世安转身先离开了去,柳玉茹站在门口,片刻后,她轻笑起来,自己也回了屋。
回到屋里,她洗漱之后,躺回了床上。
一贯两个人睡的床,空荡荡的,让她有了那么几分不习惯。她脑海里浮现出李云裳夜里同顾九思说的话。
“顾大人您没有家族做靠山,要在东都继续,您靠什么?”
“她是不错的,但是毕竟是商贾之流,登不上什么台面。顾大人前途无量……”
柳玉茹睁着眼,静静看着床顶。
她是信顾九思的,顾九思那样的情谊,任何人都起不了半分的质疑。一个女人的安全感,小半因着自己,大半因着对方。顾九思已经给足了她安全感,可是她却也会因此总想着,要将这世上最好的给顾九思。
她心里盘算着家里的开销用度,突然就有些难过起自己的无能来,李云裳说的话扎在她心里,让她觉得自己在这东都,渺小又无能。
若她再有钱一些就好了。
她思索着,若她的钱足以买下权势,足以保护顾九思,足以让顾九思在这样的危难里不必忧虑不必担心,那就好了。
柳玉茹思索着睡过去。
等到第二日,她便安排了人去接触户部的人,下午叶世安和沈明回来,就带来了消息。
“今日我听叔父说,刑部的人已经将刘春的案子查下来递了上去,陛下面色一直不太好。”
叶世安分析着道:“我猜想,刘春这个案子,怕是比陛下想象中更难办。”
“九思清点出近四千多万的白银,报上去只有三千多万,”柳玉茹琢磨着道,“这中间怕是有近一千万两白银的亏空,若是刑部已经查出来有了一千万的亏空,你说陛下对于陆永,还要保吗?”
“若是不保,户部怕是不稳。而且陛下还有一个考量,他如今登基不足一年,虽然是太后帮着他登基,但这也意味着东都旧党的势力还在,陆永是他的左右手,若是真的动了陆永,这就是动了陛下的左右手。一方面,陛下身边的自己人寒心,另一方面,旧党的人怕是要咬死户部这个位置不放。”
“可这么多钱,总得有个去处。”柳玉茹皱起眉头,“朝廷如今到处缺钱,陛下就会这么放过陆永?”
“皇位稳固和银子之间,你觉得陛下会如何选择?”
叶世安抬眼看着柳玉茹,柳玉茹抿了抿唇,叶世安叹了口气:“如今担心的,怕是九思。如果真的如此作想,那太后那边的人,怕是要咬死这个案子不放,一千万两不见了,陛下总得出点血,太后不会让这个案子轻拿轻放的。”
“所以,”柳玉茹明白过来,“公主要嫁给九思,就是太后希望让九思和他们成为一个阵营,他们扳倒陆永,再让九思出任户部尚书?”
顾九思如今是户部侍郎,离户部尚书只有一步之遥。这一次若是不是陆永倒下,那必然就是顾九思倒下。
李云裳极大几率,或许也对顾九思有几分感情,可更重要的,还是他们有意培养顾九思。顾九思没有家族支撑,日后方便控制,结亲也不会引起范轩太大的不满,但年仅十九出任户部侍郎,可见前途无量,稍作培养,便是一大助力。如今又刚好蒙难,在此机会下若是结成姻亲,那就是太后再好不过的一把刀。
但如今他拒绝了这个机会,那太后那边自然也不会留情,无论是户部尚书还是户部侍郎,总要咬下一个来,见了范轩的血,才是他们的目的。
柳玉茹心里微微窒息,她有些喘息不过来,低喃道:“是我害了他。”
“你瞎说什么?”沈明忙叫出声来,“是这些混蛋害了他才是!”
柳玉茹没说话,叶世安却是明白她的意思,叶世安叹了口气,劝道:“玉茹,这世上绝无想要依靠妻子和姻亲往上爬的男人,除非他不是男人。我觉得,九思是个好男人。”
“我明白。”柳玉茹叹息出声,“我也不过是忧心他罢了。”
“算了,”柳玉茹笑起来,“我也放心下来,先看看户部那边的情况吧。这些时日我猜会有大范围的折子上奏此事,劳烦你们帮我看着朝廷的情况了。”
叶世安点点头,沈明也跟着应是。
第二天清晨,果然不出柳玉茹所料,早朝会上,奏章铺天盖地上去,要求严查顾九思,同时开仓清点国库。
国家百废俱兴之时,一个户部侍郎居然敢指使下属偷盗库银,还杀人灭口,这种事,简直是闻所未闻,罪大恶极。
等到下午,大街小巷就传遍了消息,柳玉茹走在街上,就能听见百姓议论着此事,嘀咕着顾九思的名字:“以往还听说他在幽州是个好官,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柳玉茹听着这些话,捏紧了车帘,许久后,她深吸了一口气,回到马车里,低声道:“回府吧。”
如此等了两日,朝上因为顾九思的案子吵得不可开交,这时候从扬州泰州去的人终于回来了。柳玉茹听说他们回来,立刻亲自去接。到了门口,木南有些不放心道:“夫人,我们要不要换个马车,别让人发现?”
柳玉茹顿了顿动作,片刻后,她出声道:“不换,就这么出去。”
“夫人……”木南还想劝阻,柳玉茹抬手止住木南的话,果断道,“给洛子商通个风报个信,让他知道我要去找他,也是好的。”
说完之后,柳玉茹便出了城。扬州和泰州的人一前一后,相差不过两个时辰到了城门,柳玉茹在马车里等着他们,扬州的人先行过来,这次派去扬州的人叫秦六,他上了马车后,咕噜咕噜灌了水,随后同柳玉茹道:“夫人,有眉目了。”
“他出生查到了?”
“查到了,”秦六喘息着道,“这次我找到了一个当年洛家的家仆,洛家灭门前,他刚好回家省亲,后来洛家出了事儿,他就一直隐姓埋名躲着,这次我到扬州,废了好大的功夫,才把人找出来。”
“洛家的人?”柳玉茹有些疑惑,“他竟知道洛子商的身世?他不是个乞儿吗?”
“他的确是个乞儿,”秦六点头道,“但这个乞儿,却是洛家抛出去的。”
柳玉茹微微一愣,一时却是说不出话来。好半天,她才道:“你继续说。”
“这个人是当年洛家的护卫,他说当年洛家有一位小姐,生性叛逆,时常在扬州城内耍玩。后来在外面认识了一个公子,洛小姐对那位公子一见倾心,一心一意嫁给他,两人珠胎暗结,就有了洛子商。”
柳玉茹皱起眉头,秦六继续道:“后来洛小姐说明了身份,才知道这位公子是有妻子的,而且妻子娘家在京中任着高官,不可能休妻。而洛小姐又不愿意委身做妾,最后就和这位公子断了联系。按着家里的意思,本是要洛小姐打掉这个孩子的,但在最后关头,洛小姐又于心不忍,偷了银两,偷偷跑了出去,等洛家找到这位小姐时候,孩子已经不能打了,于是只能将这个孩子生下来。但洛老爷不愿意让孩子耽搁日后人生,当下的情况本也难嫁,更何况再带个孩子?”
“所以呢?”柳玉茹心颤了颤,秦六叹了口气:“洛老爷就在孩子生下来后,让侍卫抱出去扔了,然后和洛小姐谎称孩子没了。后来洛老爷就让这个护卫一直关照着这个孩子,给这孩子找了个养父,又给了那养父一笔钱,这才断了联系。”
“后来养父还是死在他们洛家人手里。”柳玉茹垂下眼眸,梳理着过程。秦六点点头:“对,他养父死了,他上洛家讨个说法,被洛老爷看到以后,就让人先关在了柴房。当时洛家在接待贵客,也就没有声张。”
“贵客?”
柳玉茹有些疑惑,秦六点头:“对,那贵客也不知道是谁,听侍卫说,当时贵客找到洛家,是同洛家要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玉玺。”
秦六出声,让柳玉茹整个人惊了。
“洛家有传国玉玺?!”
“据说那人来时,私下和洛老爷是这么说的。”秦六点头,接着道,“他们在房间里起了很大争执,侍卫才听见这事。但洛老爷坚持声称没有。后来这位侍卫回家省亲,回家第二日,就传来洛家满门被灭的消息。”
柳玉茹坐在马车里,许久没有说话。
“还有呢?”
“他说他后来救了一个逃出来的洛家家仆,对方在他这里养了不到三天就死了。这个家仆说,洛家被屠,其实就是因为一个孩子一句话。那个孩子同那位留在洛家的贵人说,灭洛家满门,他就奉上玉玺。”
柳玉茹听着这话,有些说不出来的发寒。这话无异是洛子商说的,可那时候,洛子商才几岁?
灭洛家满门。
他在灭洛家满门前,又可知道自己母亲就在这些人当中?
柳玉茹好半天回不过神来,许久后,她才找回声音,接着道:“后来呢?”
“洛家灭门第二日,章怀礼就到了洛家,找到了洛子商。洛子商声称自己是洛家遗孤,就被章大师带走了。”
“后来,也就没什么后来了。”
两人说着,话没说完,就听另外一个嘹亮的声音道:“后来的事儿,便该我说了。”
柳玉茹听到这个声音,便知道这是派去泰州的秦风回来了。她忙掀开车帘,催促道:“上来。”
秦风跳上马车,马车便往回城的方向哒哒而去。柳玉茹坐在位置上,立刻道:“后来如何?”
“章怀礼大师收养了洛子商,是当做亲生儿子来养。”秦风将在泰州打听的结果说出来,慢慢道,“据说洛子商天生聪颖,是章怀礼的得意门生。他同章怀礼情同父子,章怀礼后来病重的时候,也一直是他在身边照顾。”
“他们感情一直很好,直到洛子商决定去扬州。章怀礼不同意,他们大吵了一架,吵架时候,章大师有个仆人在场,后来章大师死了,仆人在当日便失踪了。”
“可找到了?”
柳玉茹急问,秦风叹了口气:“我找到了。”
“那……”
“死了。”
这话让柳玉茹哽住,秦风有些无奈:“据说他是被人追杀,后来受伤太重,没能撑住,就去了。”
柳玉茹沉默不语,许久后,她终于道:“他不是当着洛子商的人的面死的?”
“不是。”
“也就是说,洛子商目前还不确定他死了?”
“对。”
“他叫什么?”
“齐铭。”
柳玉茹点点头,将这个齐铭细细打听了一番后,终于道:“我知道了。”
她心里盘算着,回到了顾府,她在顾府踱步走来走去,许久后,她终于道:“让人准备一下,我要去洛府。”
其实这件事已经准备了很久,很快柳玉茹就出了门,让人提前送了拜帖过去。
洛子商接到拜帖的时候,正在庭院里自己和自己对弈。
他看着柳玉茹写的拜帖,梅花小楷端端正正,一如那个人一样,端端正正。
洛子商看着拜帖,许久后,他轻轻一笑:“字倒也极是好看。”
说着,他将拜帖交给管家,让他收好后,同下人道:“领人过来吧。”
下人不敢多问,便将柳玉茹领到了庭院。
洛子商的庭院,修建的是典型的江南园林风格,他出手阔绰,这宅子相比顾府,是大上了许多的。他坐在水榭之中,亲自收起自己的棋子。柳玉茹走到洛子商对面,恭敬行礼道:“洛大人。”
“柳老板。”
洛子商笑着回过头,抬手道:“请坐。”
柳玉茹坐到洛子商对面,洛子商亲自给她泡了茶,低声道:“柳老板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怎么着来我这里看看我的想法?”
“我来这里,洛大人应当是清楚的。”
洛子商听着柳玉茹的话,倒也不开口,举着茶抿了一口,接着道:“柳老板做事儿,总是令在下琢磨不透。您派了两批人出去,一批去了泰州,一批去了扬州,如今两拨人早上回来,柳老板下午就造访,到不知道是打算做什么?”
“洛大人,”柳玉茹转头看向外面的庭院,平和道,“您为什么要来东都呢?”
“在扬州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不好吗,为什么还要来东都呢?”
“下棋吗?”洛子商虽然是询问,却已经提前抓子,仿佛是笃定柳玉茹一定会答应他。柳玉茹犹豫了片刻,终于伸出手,抓了棋子,放在了桌面上。
决定了黑白的执棋,洛子商先落子,淡道:“若我不来东都,我又该做什么呢?”
“在扬州已经走到能走的位置了,总该往上走一走。你们都来了,怎么我就来不得?”
“所以,”柳玉茹将白子落在棋盘上,“洛大人在扬州逼走了我们,如今又来东都找我们麻烦。”
“柳老板说笑了,”洛子商笑了笑,“在下并非找你们麻烦,在下不是随便生事的人。只是有些事情,大家立场不同,我非得如此不可。”
“洛大人想过自己母亲是怎样的人吗?”
柳玉茹出声,洛子商沉默不语,片刻后,他笑起来:“我母亲温氏,是个极好的人。”
温氏是洛家的少夫人,也是真正的洛子商的母亲。柳玉茹抬眼看了洛子商一样,平和道:“洛大人知道我的意思,这里是您的府邸,咱们也不必这么累。”
洛子商看着柳玉茹落子,许久后,他慢慢笑起来:“若柳小姐愿意叫在下一声洛公子,这话题,倒还是能聊的。”
柳玉茹皱了皱眉,洛子商慢慢道:“我年少时总想和,和个同龄人下棋聊天,倒也是极好的。你一口一声洛大人,同我谈着我的家事,我觉得有些难以开口。”
“我叫您洛公子,便能开口了?”
“倒的确是能。”
洛子商听了这话,抬头朝着柳玉茹笑了笑,随后低头落子道:“我是无根的人,所以我自个儿也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出发,又从哪里去。你问我母亲是什么样,我只能猜想,她应当是个极好的人。”
洛子商声音平和,慢慢说着他对母亲的一切幻想。
周边没什么人,夏日午后带着蝉鸣,旁边风卷水中凉意而来,让人时而清醒,时而又有些恍惚于夏日炎炎之中。
柳玉茹听着他说话,两人没有争执和冲突,始终保持着礼貌平和,等到了最后,柳玉茹突然道:“洛大人想知道自己母亲是谁吗?”
洛子商下棋的动作微微一顿,他抬起头来,看着柳玉茹。
许久后,他慢慢笑起来:“柳小姐要什么,不如直说。”
“九思这个案子,我想和洛大人,多少有一些关联。”柳玉茹平和道,“还望大人指一条明路。”
“柳小姐,”洛子商笑了,“拿着往事谈现在,未免有些天真。”
“若这是弑师杀母的往事呢?”柳玉茹开口,洛子商猛地缩紧了瞳孔,他抬起眼来,盯着对面的柳玉茹。
柳玉茹神色平淡:“洛大人还记得齐铭吗?”
洛子商没说话,他紧捏着棋子,看着对面的柳玉茹。
柳玉茹视若无睹,继续落子,平淡道:“您如今任太子太傅,我听说您和太子关系也很是不错,您要在朝廷经营您的路,而九思和叶大哥和你有家仇,您找他们开刀,我能理解。可是我就是想,一个弑师杀母的人,顶着洛家公子的名头招摇撞骗,又有多少人会信服?”
“如今扬州是王公子在管着,您在东都任职,扬州虽然都是你的人,但也不过是因为大家相信你在东都一定会有位置,他们跟着你,有一条好的出路。乱世枭雄是枭雄,可若是背了天下唾弃之名,那可就是狗熊了。你觉得你这名头出去,你手下那些人,当真没有异心?不说其他,你在扬州有两位谋士,都是章怀礼门下弟子,算是你的师侄。更别提举荐你的人、看重你洛家贵族出身的王公子这些人的想法了。”
洛子商听着柳玉茹说话,脸色微变,许久后,洛子商笑起来,眼里带了几分冷意:“柳小姐真是处处为我想到打算了,既然对我影响这么大,何不如就公开出来,让在下身败名裂就好?”
“洛大人,”柳玉茹声色平静,让人莫名安定下来,“无论您信与不信,”柳玉茹抬眼看他,神色郑重,“我和九思,并不想与洛大人为敌。我今日来,也不是找洛大人麻烦,只是想救我家夫君。我公布了这些,也救不回他,不是吗?”
“如今一千万两银子,陛下明摆着要让我夫君担这个责任,此事敞开来说,当初刘春之死,以陆永的性子,何来如此手笔?”
洛子商转动着手中的棋子,听着柳玉茹的话,柳玉茹看着洛子商,深吸一口气:“洛公子,”她放下棋子,直起上半身,认真道,“玉石俱焚,或是两相欢喜,洛公子您自己选。今日您给我指一条路,我夫君无事,我保证此事不会传出半分,我的消息渠道,也会全数送给你。若九思救不回来了,”柳玉茹盯着洛子商,“除非我死,不然我保证,今生今世,您永无宁日。”
听到这话,洛子商轻笑出声来,他抬眼看向柳玉茹,唇边带笑:“这话我听得多了,真让我思量的,柳小姐却还是头一个。”
“好吧,”他叹口气,“其实顾大人的死活,我也不在意,顾大人和陆大人,总归要去一个,于我来说就够了。柳小姐不愿意顾大人出事,那就找陆大人的麻烦吧,在下也不介意。”
说着,洛子商抬手,一个侍卫走过来,将纸笔交给洛子商,洛子商迅速写下一个名字:“找这个人,刘春虽然死了,这个人还活着。刘春之前怕自己有出事的一天,所有东西都交给了这个人。”
柳玉茹拿着纸条,看了上面的名字和地址,等字迹风干后,终于道:“多谢。”
说完,柳玉茹站起身来,行礼道:“话已说完,也不打扰了。”
“棋还没下完。”洛子商笑了笑,“柳小姐不下了?”
“洛大人自己下吧。”柳玉茹看了看天色,“天色已晚,妾身也要回去了。”
洛子商没说话,他抿了口茶,走出门时,他突然道:“我母亲是谁?”
柳玉茹顿住脚步,她背对着洛子商,慢慢开口:“当年的洛家大小姐,洛依水。”
洛子商露出错愕的表情,许久后,柳玉茹听见身后传来笑声。
“洛依水……”
他声音里带了低哑:“洛依水……”
“洛公子,”柳玉茹平静道,“世事无常,还有漫漫余生,容你忏悔。”
“忏悔?”洛子商嘲讽出声来,“顾夫人与其在这里同我说得这样义正言辞,倒不如去问问,最后玉玺在谁手里,看一看,到底谁该忏悔得多些。”
柳玉茹心中颤了颤,她收好纸条,淡道:“天色已晚,告辞。”
说完,柳玉茹便大步走了出去。等回了顾家,叶世安和沈明等了已久,见柳玉茹回来,忙道:“如何了?”
柳玉茹抬起眼,慢慢道:“你们可知,玉玺如今在何人手中?”
这话问懵了两人,沈明下意识道:“不是在陛下手中吗?就现在在圣旨上盖印那个对吧?”
柳玉茹看向叶世安:“陛下又是从何而来?”
叶世安皱了皱眉头,他似乎是想了一会儿后,终于道:“似是从梁王那里得来。”
第99章
柳玉茹动作微微一顿,她抬头看向叶世安, 似是有话要说。叶世安敏锐察觉, 询问道:“怎的?”
“没什么。”柳玉茹回过神, 平静道, “洛子商到的确给了我一写消息,让我去找一个人。”
说着,她将纸条交给了叶世安,上面写了一个叫“孙壑”的名字和地址。叶世安没有多说,立刻和沈明清点了家奴,就和柳玉茹一起去了这个纸上的地址。柳玉茹在路上将情况同叶世安和沈明说明了一下,一行人到了这地址上的位置, 这里就是个破烂的宅院, 柳玉茹上前去敲了门, 片刻后, 有一个男人骂骂咧咧从院子里出来, 一面骂一面道:“谁啊?这个时辰了还上工, 还要人活……”
话没说完, 他便打开了大门, 一看见柳玉茹,他下意识就关门,柳玉茹赶忙上前抵住大门, 急道:“孙先生,您别害怕……”
沈明看见孙壑冒头,从后面疾步上来, 一脚直接踹在大门上,把大门连着人踹飞开去,孙壑倒在地上,翻身就跑,沈明一把抓在他肩上,抬脚将人踹了跪下,压着孙壑的肩怒道:“跑什么跑!问你话呢!”
“沈明!”柳玉茹叫住沈明,赶紧上前来,同孙壑道,“孙先生,我们是找你来问点事儿,不会对您做什么,您别害怕。”
孙壑不敢看柳玉茹,忐忑道:“我就是个铁匠,不认识你们这些贵人,你们找我做什么?”
柳玉茹没说话,她半蹲在孙壑面前,认真道:“认识刘春吗?”
“不认识。”
孙壑果断开口。
柳玉茹叹了口气:“孙先生,您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们说这话,旁边叶世安已经让人去搜查孙壑的屋中。柳玉茹看了一眼外面,同沈明道:“把门修好,带进屋里来吧。”
说完,她站起身,走进了屋内。
沈明让人去修门,自己押着孙壑进了屋里,柳玉茹让孙壑坐下,平淡道:“孙先生,我既然来了,就是笃定你认识刘春,还与刘春有关系。我知道刘春临死前交了些东西给你,这些东西你拿着不安全,为了你的身家性命,你还是交出来吧。”
孙壑不说话,他身子微微颤抖。
柳玉茹喝了口茶,平淡道:“孙壑,我已经找上门来,你就算什么都不说,我们也有的是法子找你麻烦。继续僵持下去,吃亏的是你。”
旁边人在屋里敲敲打打,孙壑深吸了一口气,抬眼看向旁边的沈明道:“大人,有烟草吗?”
沈明看了柳玉茹一眼,柳玉茹点点头,转头同旁边下属道:“去找老三拿包烟草。”
下属转头出去,没多就就拿了个荷包进来,孙壑从荷包里抖出烟草,又从旁边桌上拿了烟杆,放进烟杆里,旁边人给他点了火,他深深吸了一口,吞云吐雾了片刻后,他似乎突然苍老了下来,慢慢道:“其实老刘一死,我就知道早晚有这么一日。我是真没想到他去得这么快。”
柳玉茹静默不语,孙壑又抽了几口,似乎才镇定下来,有些疲惫道:“我床中间是空心的,他放在这里的东西就在那床里面,你们拿走吧。”
沈明听到这话,赶紧带人出去找,房间里就留下两个侍卫守着柳玉茹,柳玉茹给孙壑倒了茶,平和道:“我们不是恶人,这东西您给了我们,我们会保您安全。”
孙壑疲惫点了点头,柳玉茹好奇道:“您和刘大人是朋友?”
“同乡。”孙壑抽着烟,慢慢道,“小时候一起玩泥巴的。八岁那年发大水,灾荒时候,我被我娘卖了,他命好,有个贵人收养了他,等后来再见面,他已经当官了。”
“他人不错,我们同乡许多人都跟着他混,我胆子小,不想和他做那些掉脑袋的事儿,想好好照顾我娘,就没跟他往来了。但他一直照顾我,我娘的病,也是他拿钱医的。”
“伯母如今可还好?”
“我送乡下去了。”孙壑叹了口气,“刘春一出事,我就知道不好。可是我在这儿活这么多年,去其他地方,怕也只能是饿死。我娘也折腾不起,还要吃药,我就在城里呆着,熬一日是一日。我每天就算着你们会来,又总是希望你们什么都没发现,不来。”
孙壑苦笑:“不过还好你们也不算什么大奸大恶之辈,我到也没多害怕了。”
“您放心,”柳玉茹再次道,“您和伯母的安全,我们都会照顾到的。”
孙壑点点头,柳玉茹想了想,继续道:“刘春做的事儿,你都知道?”
“知道一些吧。”孙壑掸了掸烟灰,“他打从前朝,就管着仓部了。他做的事儿也要同乡帮忙,我也听说了一些。”
“他是如何做的?”
柳玉茹故作自己已经知晓刘春做了些什么,追着询问。孙壑也没打算瞒柳玉茹,抽着烟道:“把库银从仓库里拿出来,是一定要在外面公开脱光验身的。进去验一次,出来验一次,防止私带。然后他们就想了很多办法,比如说将银子藏在茶壶里,茶壶往检验那个人面前倒一次水,就算验过了。”
柳玉茹皱起眉头:“倒一次水就能过了?”
“这些是后来的,”孙壑答道,“后来大家银子多了,把验身的人也收买了,所有人心知肚明走个过场而已。”
柳玉茹愣了愣,这时候她突然意识到,库银此事牵扯的,怕不仅仅是陆永和刘春,而是整个户部上下,都有牵连。
柳玉茹沉默着没说话,孙壑接着道:“最初的时候,大家还是担心,所以都是藏在自己下体之中,夹带着出来。每次带出来的数量虽然不多,天长日久,倒也不是小数。时间长了,大家都觉得不会有例外了。没想到啊,”孙壑叹了口气,“终究是栽了跟头。”
说着,孙壑抬眼看向柳玉茹:“这位夫人,人能活吗?”
柳玉茹知道孙壑问的是那些跟着刘春参与的人。柳玉茹沉默着,许久后,她才道:“不一定,但若是能将损失降低,应当还是有希望的。”
孙壑不再说话,他抽了口烟,眉目间都是忧虑。
他们那些同乡,几乎都和刘春有着牵扯,只有他一直待在外面,鲜少有人知道他们的关系。也正是因为这样,刘春才会将账本放在他这里。
然而如今他还是将账本交了出去。
孙壑也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只是想起来也是无法,人活着,毕竟还是为着自己。
两人说着话,沈明捧着一个盒子走了出来。柳玉茹拿过盒子,发现里面的账本,同账本放在一起的,还有许多书信。
柳玉茹随意翻了一下,确认这是刘春和陆永的通信,还有刘春写下指认陆永的口供。柳玉茹扫完了里面的东西,盖上了盒子,站起身道:“将孙先生接到顾府,好好保护。派人去乡下,将孙先生的母亲也接过来。”
沈明应了一声,便去办了。
柳玉茹拿着盒子,同叶世安道:“叶大哥,我得去找一趟九思。”
叶世安立刻道:“我同你去。”
两人也没拖延,柳玉茹抱着证据上了马车,便直接前往刑部大牢。柳玉茹同狱卒提前打了招呼,到了之后,狱卒便让她进了牢房。
如今她和刑部的人已经十分熟悉,花钱来探囚的人多,但如柳玉茹这样大方的却不多。
柳玉茹的大方,不仅仅是给的钱多,还因想的体贴,缺什么给什么,比谁都省心。刑部下面的人见着柳玉茹,都眉开眼笑,甚至许多人和柳玉茹交上了朋友,将她当成了自己人。
因着“自己人”这样的关系,柳玉茹见顾九思是越发方便,天还没黑,她就进了牢狱,同叶世安一起抱着盒子,来到顾九思面前。
柳玉茹将情况同顾九思稍作说明,顾九思便听明白了柳玉茹的意思,他听完之后,盘腿坐在地上,轻轻敲打着地面。许久后,他终于道:“所以,偷拿库银这件事,从前朝就已经开始做了?”
“是。”
“刘春在仓部司郎这个位置上呆了多久?”
顾九思看向叶世安,叶世安短暂呆愣后,迅速回答:“近十年。”
顾九思闭上眼,好久后,他终于道:“我清点前朝账目,是依照账目来的。若是在前朝他们就开始私吞库银,如今库银绝对没有三千万这个数目。”
“这突破陛下底线了。”
顾九思思忱着开口,柳玉茹看着顾九思思考,不由得道:“那如今,要怎么办?”
“也没什么好办法,”叶世安叹了口气,“九思和陆大人之间,只能选上一个。如今朝中要求严办九思的帖子真是雪一样堆在陛下桌上,这件事没有个结果,是不会罢休的。”
“就这样,”叶世安果断道,“将证据交上去,让陆永去受罪就得了。”
顾九思没说话,他转动着手里的笔,似是思考。
柳玉茹也不说话,她给顾九思倒茶,紧皱着眉头。
许久后,顾九思突然道:“我要见陆永。”
叶世安愣了愣:“你还要见他做什么?”
顾九思看着柳玉茹,柳玉茹放下茶杯,神色间却全是了然。
“我这就去安排。”
柳玉茹果断开口,顾九思点了点头,叶世安有些迷惑了:“九思,你这是何意?”
“洛子商没有这么容易松口。”
顾九思平静道:“这个孙壑,怕是洛子商故意送给玉茹的。”
第100章
“这……这怎么说?”
柳玉茹有些发愣,顾九思却是道:“你想, 按照孙壑所说, 他没有参与库银之事, 不和刘春往来, 所以刘春才将东西放在他这里图个安稳。可见他是极为谨慎或者说胆小的人。那如今刘春死了,他为什么不跑,还在这东都呆着等你们来找?”
叶世安点了点头:“九思说得极是。”
“再说洛子商,玉茹与他相谈的,不过是一些旧事,章怀礼之事,玉茹就算把齐铭说了, 可他也没有多问, 他甚至没有考虑一下, 让玉茹回来, 他去查探一番, 就直接告诉了玉茹孙壑的存在, 他又是这么容易说话的人?”
“那他图什么?”柳玉茹皱起眉头, 顾九思思索着道, “这件事,我也想了许久。但你们同我说太子一定要严惩我,我却有些想明白了。你们想, 陆永是谁的人?”
“陛下的。”叶世安果断道,“他一直在劝陛下再立皇后,多诞子嗣。”
“陆永虽然拿钱, 但他的确是陛下的人,而陛下虽然让洛子商留在东都,也是为了打完刘行知回来收拾他。洛子商难道就不为自己打算一下吗?洛子商如今的意图,怕是忽悠了太子,以帮太子的名义,打算安插自己的人。你想,这一次势必是太后和太子联手,一定要把陆永或者我拉下来,拉下来之后,户部职位就有空缺,他们就可以安排人上去。玉茹,你想想,如今你找到孙壑,如果我们不多想,你会如何?”
柳玉茹犹豫了片刻,终于顺着心意道:“势必是要为你去讨个公道的。”
“对,你会去讨公道,你把库银这个案子翻出来,把陆永的证据交上去,然后陛下一查,库银少了一千多万两,而刘春作为仓部司郎死得不明不白,这样的案子,陛下不可能不震怒,但此时杀陆永,陆永手下的人怎么办?所以陛下大概率上,是要推我出去抵罪,而后安抚太后太子,让陆永降级。我死了,陆永也不是尚书,户部便是空了两个位置,分给他们。而陆永调到其他地方去,逼着他想办法弄回这一千多万银两。他活着,他的人马会继续在朝廷扎根效力。这便是这个案子对于陛下来说最好的结局。若真如此,”顾九思看着柳玉茹,眼里露出苦笑,“拿着证据的你,也就留不得了。”
“陛下不会如此。”叶世安听到这话,有些不能接受,立刻道,“九思,你这是把陛下当成那些卑鄙小人作想了。”
“世安,”顾九思平静道,“我不当恶人,可我也不会觉得,这世上都是好人。”
“这本也不是一条干净路。”
这话把叶世安说愣了,柳玉茹呆呆看着跪坐在监狱里的青年,他面色沉静,恍惚让她看到黑风寨上坑杀了一千之众的那个人。她不知道为什么,手微微发颤,但她让自己镇定下来,捏了拳头,遮掩住自己的失态,刻意压制了所有的情绪,同顾九思道:“这便当做是最坏打算吧。若真是如此,九思你觉得,该当如何?”
“既然洛子商的目标是陛下,那我和陆永,其实并不是敌人。这件事你已经看到了,其实库银一事,很多年前已经开始,如果我们把这个案子,就做成刘春偷盗库银的案子,我和陆永都是新上任的官,不可能指使他偷盗这么多年。偷盗库银本就是死罪,从一批罪犯中找出官职最大那个来顶刘春之死这件事,便就完了。当然,若是能查到杀刘春的真凶,那就更好了。”
顾九思说出口,他顿了顿,似乎是想到什么,片刻后,他改口:“不对,我不能先见陆永。你们先想办法,让我见陛下。”
“我去找陛下。”叶世安果断道,“我和周大哥一起求陛下,让他提审你。”
顾九思摇摇头,他想了想,转头看向柳玉茹:“玉茹,你进宫去。”
“我?”
柳玉茹愣了愣,顾九思接着道:“你拿着证据,进宫去,把所有情况告诉陛下,然后告诉陛下,我有办法解决困局,让陛下提审我。”
“她怎么进宫去?如今范叔叔已是天子之身,玉茹未经蒙召,怕是不能入宫。叔父和周大人都不愿意再插手这件事,我和周大哥未经召见,也很难见到陛下,总不能早朝去和陛下说这事儿吧?”叶世安皱起眉头,分析着开口,顾九思正打算出声,柳玉茹便道,“我有办法。”
柳玉茹立刻道:“我去顺天府击鼓鸣冤,要面见陛下。”
“好办法。”顾九思立刻道,“玉茹去鸣冤,你和周大哥碰巧路过,然后再和顺天府尹说一说,让顺天府呈报此事。”
三人商量好,柳玉茹和叶世安这才出去。
等出外面时候,已经是夜深,从牢里出来,柳玉茹感觉冷风吹过,忍不住颤了颤。
叶世安回头看了她一眼,询问道:“冷?”
“倒也没有。”柳玉茹笑了笑,抬手将头发挽在耳后,声音有些飘忽:“不知道为什么的,人其实不冷,就觉得心里有些说不出的发凉。”
“不止你,”叶世安笑了笑,“我也是。”
说着,叶世安转过头去,看着天边星辰,慢慢道:“玉茹,你有没有觉得,九思有些不一样了。”
柳玉茹没说话,她垂下眼眸,听着叶世安道:“我记得他还在扬州的时候,我每次见着他,就觉得朝气蓬勃。那时候扬州乞丐都特喜欢他,我听说他脑子不好用,特容易被骗。”
听到这话,柳玉茹忍不住笑了:“他哪里是脑子不好用?不过是心情好,心甘情愿被人骗而已。”
“如今不愿意被人骗了,”叶世安叹了口气,“反而是会骗人了。”
柳玉茹听着这话,也忍不住抬起头,好久后,她才道:“叶大哥,你说人会变吗?”
叶世安没说话,好久后,马车哒哒而来,叶世安送着柳玉茹上了马车,等柳玉茹坐在马车里时,叶世安隔着车壁,站在车外,慢慢道:“玉茹,哪儿有不变的人呢?”
柳玉茹捏紧了腿上的裙子,她心里莫名就有些害怕起来。外面侍卫开口道:“夫人,回府了?”
柳玉茹这才回过神,低声道:“回吧。”
柳玉茹回了府中,还没到门口,就听见了沈明的声音:“总算是回来了。”
柳玉茹卷起帘子,看见沈明坐在马车上,马车另一端坐着叶韵。柳玉茹有些奇怪:“你们这是做什么?”
“就她,”沈明举起马鞭,指了旁边的叶韵,“一直吵嚷着要来接你,吵得我脑壳疼,就来了。”
听得这话,柳玉茹不由得笑了。叶韵板着张脸,冷声道:“是你要跟着我来的。”
“不是你叫我的?”
沈明立刻开口:“你不要翻脸不认人啊。”
叶韵嘲讽笑开:“我叫的是侍卫,谁让你巴巴跑过来?”
“你……”
“好了,”柳玉茹笑着打断他们,“回去吧,我还有事儿要和沈明你说。”
柳玉茹说完就放下了帘子,叶韵和沈明对看一眼,纷纷露出嫌弃表情,扭过头去。
等到了府中,柳玉茹便立刻同沈明将情况说了一遍,然后道:“孙壑给的账目和名单我看过了,你今夜就拿着册子,挨着去找人,录下口供来给我。”
沈明点点头,也不再等待,转头就走了出去。
柳玉茹睡了一夜,等第二日醒来,吃过早饭,她便看到沈明拿了一大叠纸放在柳玉茹面前。
沈明将脚往凳子上一搭,得意道:“怎么样,老子厉害吧?一晚上,”他往纸上敲了敲,“你看我这通天的能耐!”
柳玉茹笑了笑,温和道:“沈小将军自然是厉害的。”
说着,她从从旁边拿了口供,一页一页扫过去,都是那些库房里的人招供他们如何偷盗库银的。
柳玉茹看完,确认口供上没有什么衔接漏洞之后,便让人将它誊抄了一遍,带着副本装进盒子里,然后穿上了蓝色绣鹤云缎华服,头簪金簪,便捧着副本走了出去。
她上了马车,马车摇摇晃晃,往着顺天府过去,她抱着这些证据的副本,思索着等一会儿要如何开口。
而沈明这时候,也去找叶世安和周烨,往顺天府赶了过去了。
柳玉茹先他们到的顺天府,顺天府外行人来来往往,而顺天府的大鼓立在门口,已经长满了藤蔓。
柳玉茹上前去,强行将鼓槌从藤蔓中抽出来。她做这个动作时,便有人驻足下来。
“这是谁?”
“穿着这样华贵,应该是富贵人家。”
“富贵人家,来这顺天府做什么?”
“看见那马车了吗?”有人指了一旁的马车,“是顾家的。”
“顾家?哪个顾家?”
“你不知道?就前阵子,那个年轻得不得了、从幽州过来的户部侍郎,不是说因为刘大人的案子下狱了吗?”
“刘大人?你是说刘春刘大人?”
“就是。”
……
周边人议论纷纷,柳玉茹拿着鼓槌,一下一下,砸在了鼓面之上。
久未被人捶打过的鼓面发出震耳嗡鸣之声,柳玉茹身材瘦弱,她似是费尽全力,一下一下砸在鼓面上,清丽的声音高喊出声:“妾身顾柳氏,求见天子,为夫伸冤!”
这声喊出来,越来越多人汇聚过来,这时候叶世安和周烨等人也赶到了,周烨身边还跟着秦婉清,她站在周烨身边,看着柳玉茹道:“你们不能直接让顺天府尹帮个忙吗?非得让她去冒这个头?”
“这个过程是得走的。”周烨小声道,“玉茹在顺天府伸冤告御状,本来顺天府尹也要呈报,我们就是顺水推舟,让顺天府不要为难。但若没有这个过程,顺天府也没有什么帮她的义务。”
秦婉清听明白过来,点了点头,周烨看了看周边,同秦婉清道:“你帮我看着,我去找人。”
说完他便离开人群,绕到了后门,私下找了一个侍卫,让侍卫进去通禀道:“您同大人说,外面击鼓鸣冤那位是我朋友,还望他多多照顾。”。
侍卫看着“周”字的令牌,不敢怠慢,赶紧就进了顺天府中,通禀了顺天府尹。
周烨做完这事儿,便回到正门,这时候顺天府大门终于开了,侍卫打开门,同柳玉茹道:“进去吧,大人叫你。”
柳玉茹放下鼓槌,朝着侍卫行了个礼,便往大门里走进去。这时候,外面传来一个清亮的女声道:“没想到会碰上顺天府鸣鼓,”说着,一个女子便掀起车帘,从一辆华贵的马车上走了下来,柔声道,“本宫便去看看吧。”
听到这个声音,柳玉茹和叶世安等人都愣了,然而柳玉茹很快反应过来,率先行礼道:“公主殿下。”
李云裳走到门口,看着柳玉茹,忙扶起了柳玉茹,柔声道:“原来是顾夫人,顾夫人怎么在这里?”
说着,李云裳露出了然的表情:“本宫明白了,怕是为了顾大人的事儿来吧?你不必担心,这事儿本宫一定会帮你看着,今日本宫来了,一定会让这事儿公正办下去。”
柳玉茹听着这话,心里“咯噔”一下,李云裳却是拉着柳玉茹,同所有人道:“这可是顾大人的夫人,我与顾夫人是旧识,你们可千万要招待好了。”
李云裳这么几句话说出来,外面人小声嘀咕着开口:“都和公主关系这么好,到顺天府求见什么陛下?找公主不就好了?”
“惺惺作态,赚个好名声罢了。”
……
柳玉茹虽然听不见外面人群中的话,但也大致能猜到。她被李云裳牵着进了公堂,顺天府尹一看见李云裳,愣了愣后,忙上前来,行礼道:“殿下。”
李云裳放开柳玉茹,笑着道:“王大人,许久没见了。今日见这位夫人在门外击鼓,本宫一时好奇,便来看看。”
说着,李云裳由师爷引着坐到位置上,抬手道:“王大人不必在意本宫,自便就好。”
顺天府尹犹豫了片刻,终于才道:“唉!那下官就开审了。”
说完之后,顺天府尹抖动着一身肥肉,回到了桌边,扶了扶帽子,轻咳了一声,看着跪在地上的柳玉茹道:“堂下所跪何人?”
柳玉茹垂着眼眸,冷静开口:“妾身顾柳氏,乃户部侍郎顾九思之妻。”
“所来何事?”
“为夫伸冤。”柳玉茹叩首道,“我夫君为奸人所害,如今蒙冤狱中,妾身偶然得知真相,但因此事不便告知大人,还请大人禀告天子,方便民女将手中证据呈上。”
“额,那……”
“什么证据,不便在顺天府呈上呢?”李云裳突然开口,顺天府尹愣了愣,李云裳坐在椅子上,摇着扇子道,“顾夫人难道还怕顺天府会将你这证据给毁了不成?”
柳玉茹听着这话,抬眼看向上桌,李云裳摇着扇子,嘴角噙笑,柳玉茹沉默片刻,转头却是看向顺天府尹道:“大人,我夫君官拜几何?”
“正四品……”顺天府尹不明白柳玉茹的意思,柳玉茹接着道,“死者刘大人,又官拜几何?”
“从五品。”顺天府尹皱了皱眉头,“你什么意思?”
“大人,您确定,您要审这个案子吗?”
柳玉茹静静看着顺天府尹:“若大人执意要审这个案子,妾身便将证据呈上来。”
“那便呈上来。”李云裳果断接口,顺天府尹却是急了,忙道,“等一下!”
说着,顺天府尹脑袋上带了冷汗,他左思右想,转头同李云裳道:“殿下,这个案子的品级,微臣管不了啊。”
“那就请顾夫人去她能管的地方去。”
李云裳靠在椅子上,摇着扇子道:“做事,总得合规矩才是。”
“那敢问,”柳玉茹朗声开口,“我大夏顺天府职责何在?!”
不等其他人开口,柳玉茹便果断道:“管东都不平之事。我夫君之事发生在东都,如今人关在东都大牢,我有冤屈,登堂鸣鼓,王大人能审,应当在此主审,不能审,按顺天府的规矩,也该呈报陛下,由陛下决定,我求见天子,王大人代为转达,又有何不规矩?!”
说着,柳玉茹抬眼看着李云裳:“倒是公主,您公主之身,是何职位,能在这顺天府堂之上越府尹之职,指手画脚,干涉诸多?!您此时此刻坐在这里,又合了哪条规矩?!”
“你!”李云裳捏了椅子猛地起来,看又想到外面伸着脑袋看着里面的百姓和旁边的衙役,她深深呼吸着,又慢慢坐了回去,转头同顺天府尹道:“王大人,是本宫管多了。”
“不妨事,不妨事。”顺天府尹赶紧摆手,随后看向柳玉茹,柳玉茹静静看着顺天府尹,一双眼坚定清明,片刻后,他在心里盘算过后,终于道,“那本官这就写折子呈入宫中,但召见与否,就得看陛下了。”
“等一下!”李云裳再次开口,柳玉茹皱眉:“殿下何意?”
“本宫想起来,”李云裳转动着扇子,“顺天府击鼓鸣冤,是要受刑的,男受三十大板,女受拶刑,若受刑,任何案子,顺天府概不受理。顾夫人,”李云裳笑起来,“你愿受刑吗?”
柳玉茹愣了愣,而挤进顺天府,站在不远处听到这话的叶世安和周烨顿时变了脸色。秦婉清皱起眉头,低声道:“将玉茹叫回来吧,总是有办法。”
“你不是说有冤屈吗?”李云裳看着柳玉茹,“顾大人犯下的案子,那可是抄家灭族砍头的大罪,既然蒙受了这样大的冤屈,区区拶刑又算得了什么?”
柳玉茹静静看着李云裳,站在人群里的秦婉清看不下去,大声道:“顾夫人,走吧,拶刑可不是开玩笑,再找办法就是了!”
柳玉茹垂下眼眸,李云裳却是笑了,她手里的团扇在她手中辗转反侧,李云裳看向团扇上的图案,嘲讽道:“顾夫人可知道,这顺天府,也不是想来就来的。若真是有天大的冤屈,便不会怕酷刑。顾夫人今日来,可是做好了受刑的准备?”
说着,李云裳抬眼看她:“怕是没有吧?顾夫人,顾大人可谓难得一见的天才,年纪轻轻,便走到户部侍郎的位置上,揣度人心,审时度势,都是一把好手。这样的人,你当真他心中纯洁无垢?你当真敢在顺天府明镜之下担保顾九思受了冤枉?你敢信,他真的没有半分污点,在此案中没有半点牵扯?”
听着这些话,柳玉茹抬起头来,看着李云裳的眼睛。
柳玉茹的神色太平静,平静得有些渗人,李云裳不由得愣了愣。
然而柳玉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听着李云裳的话,突然就想起了昨晚上,想起了自己那一份迟疑,想起黑风寨上一千多条人命,想起顾九思夜里冷静说着话的模样。
她注视着李云裳,可不知道为什么,在她无法出口的时候,又突然想起当初顾九思伤痕累累站在扬州街头,回眸那意气风发一笑。
“我信。”
她突然生出无尽勇气,冷静又坚定开口。
李云裳愣了愣,柳玉茹跪在地上,深深叩首,平静道:“妾身愿受拶刑,请大人禀报天子!”
“玉茹!”
叶世安听到这话,再也耐不住,低喝出声来,衙役上前一步,拦住了叶世安。
周烨皱起眉头,看着公堂之上的柳玉茹。
柳玉茹仿佛没有听到叶世安的话,她跪在地上,神色从容。顺天府尹愣了愣,犹豫片刻后,他朝着师爷挥挥手,便拿起纸笔,当堂写了奏折,让人呈入宫中。
而后侍卫拿了指夹过来,他们看着柳玉茹,心里也有些不忍,不由得道:“得罪了,夫人。”
柳玉茹朝他们抬起头,温和笑了笑,却是道:“打扰了。”
侍卫们没敢再看她,只觉这女子温柔若莲花,哪怕在即将上刑之时,也带着超凡从容。
指夹上套上柳玉茹的手,顺天府尹还是有些不忍,不由得道:“顾夫人,陛下不一定答应的,您要不再考虑一下,我让人把折子追回来?”
“嫂子!”沈明在外面,着急道,“你别犯傻啊嫂子!”
柳玉茹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而后朗声道:“我信我夫君为人公正无私。”
说话间,指夹突然用力,柳玉茹猛地咬紧牙关,疼痛让她瞬间白了脸色,她身子微微发颤,却还是开口,声线打颤,音色清明:“我信我夫君,上对得起皇恩浩荡,下,对得起黎民百姓。”
“我夫君,”柳玉茹深吸了一口气,因为疼痛,汗水大颗流下来,她绷紧了全身肌肉,大声道,“是个好官!”
他是个好官。
是个好夫君。
是个好朋友。
是个好人。
纵然他心有算计,但他无愧于君,无愧于友,无愧于百姓,无愧于家人,更无愧于她,柳玉茹。
她信。
柳玉茹深深喘息着,感觉指夹猛地松开。
在松开那一瞬间,疼痛纵然打窜,一个激灵直冲脑门,她失了所有力气,骤然瘫倒在地。
秦婉清再也忍不住,一把推开旁边人,冲到公堂上,扶起柳玉茹来,焦急道:“玉茹,你没事吧?”
顺天府尹也站了起来,忙道:“叫大夫过来。”
柳玉茹说不出话,她靠在秦婉清怀中,低低喘息着。她的手指已经彻底乌紫,一直在抖,完全克制不住。叶世安和沈明也冲了进来,李云裳静静看着柳玉茹,许久后,她站起身来,淡道:“先送后院休养吧。”
说完,李云裳便领着人走了出去。柳玉茹躺在秦婉清怀里,被人抬回后院。
大夫赶过来后,只能是看一看,根本没法触碰。但骨头必须要接上,只能咬着牙一根一根固定。
这疼痛比受拶刑更让人难耐,柳玉茹终于忍不住,惊呼出声来。
旁边叶韵和印红也赶了过来,听到柳玉茹的哭声,叶韵冲上前去,一把将柳玉茹揽在怀里,沙哑着声音道:“李云裳那个畜生,我早晚……”
“韵儿,”柳玉茹虚弱着嗓音,低哑开口,“我渴。”
叶韵红了眼,她知道柳玉茹已经没了力气,说这话也不是真渴,只是为了让她不要再胡说。
印红忙在旁倒了水,叶韵喂了柳玉茹喝下去,也不再胡说。
柳玉茹绑好了手指头,外面终于来了信,却是一个公公站在门口,恭敬道:“顾夫人,陛下请您入宫一趟。”
“改日……”
叶世安话没说完,柳玉茹便出声道:“扶我起来。”
然而说这话时,她已经是自己起来了。
秦婉清和叶韵忙上前扶住她,柳玉茹被搀扶着,虚弱走到太监身前,她笑了笑,苍白着脸色,柔声道:“公公,请吧。”
疼痛还在指尖,然而已经开始逐渐习惯。
柳玉茹克制着自己,由人搀扶着,走到了顺天府外,然后就坐上了轿子。她此刻受不得太大颠簸,马车已经不能坐了,叶韵便为她早叫了一顶轿撵。柳玉茹由人搀扶着坐上去,然后一路抬着进了宫。
太监见她状态不好,便让人提前回去通报,得了特许,将她一路抬到了御书房外。
柳玉茹到的时候,范轩正在练字。看见柳玉茹,他愣了愣,柳玉茹依照宫规,规规矩矩给范轩行礼。
范轩见她颤抖着跪下去,这才反应过来,忙亲自去扶她,焦急道:“怎么成这样了?”
“顺天府告状,需受拶刑。”
柳玉茹跪在地上,完完整整叩完头,这才起身来,沙哑道:“民女因刑失仪,还望陛下见谅。”
范轩看着柳玉茹,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他让人扶着柳玉茹坐上位置,叹了口气道:“以往在望都,总觉得你们见我很容易。如今在东都,才发现你们见我,却这样难了。”
“陛下是天子了。”
柳玉茹平静回答:“天子自是不一样的。”
这话让范轩愣了愣,他垂下眼眸,干笑了一声,随后道:“你是为九思求情吧?”
“陛下,”柳玉茹冷静道,“若是求情,便不会费这样大功夫求见了。”
范轩抬眼看向柳玉茹,柳玉茹道:“民女已经查到刘春案子背后的主谋,民女还有证据。”
范轩捏紧了手中的笔,有些紧张看着柳玉茹,柳玉茹仿佛什么都不知道,继续道:“但民女知道,陛下并不愿意将这个主谋绳之以法,或者说没有办法将他绳之以法,因为代价太大。此次来见陛下,一来告知所有情况,二来,求陛下提审我夫君,我夫君说,如今陛下困局,他有办法。”
第101章
范轩沉默着,片刻后, 他转过头去, 同外面太监道:“去将顾九思从刑部提出来, 朕有话要问他。”
柳玉茹听得范轩的话, 终于才放松下来,范轩看着她,叹息道:“你也别坐着了,你先回家去休息吧,我让御医来给你看看。”
柳玉茹拜谢,范轩让人过来,送她去了偏殿, 临出门了, 柳玉茹想起来, 同范轩道:“陛下, 我受刑这事儿, 您别和九思说。”
范轩愣了愣, 随后有些无奈笑起来:“你这小姑娘……”
说着, 他挥挥手道:“去吧, 我不同他说。”
得了范轩这话,柳玉茹这才离开。范轩在御书房里等着,旁边大太监走边上来, 给范轩磨着墨道:“陛下,您说这事儿如今怎么是好?要是真是陆大人做的,顾大人又有了证据, 到时候顾大人和太后一结盟,逼着您治陆大人的罪,这不就难办了吗?”
“等着吧。”范轩淡道,“我倒要看看,这个顾九思,能给我个什么主意。”
等了一会儿,顾九思也来了,范轩见顾九思进来,恭恭敬敬行礼,范轩没有说话,从旁边拿了茶,抿了一口,淡道:“话,我也不同你绕弯子了。你夫人同我说,如今你有办法帮我,你说说你的办法吧。”
“陛下,”顾九思直起身来,平淡道,“陛下如今之忧虑,在于此事背后各党派纷争。此事明显是太后欲借此机会从在户部插人,而陆大人您如今不想动,也不敢动。一来,陆大人是您的左膀右臂,于情你想饶他一条生路;二来,陆大人是您最初到现在的亲随,您如今登基尚未满半年,天子之位也名不正言不顺……”
“你大胆!”旁边太监怒喝出声,范轩抬起手,平静道,“让他说。”
顾九思等没了阻拦之声,继续道:“新朝百废俱兴势力盘根错节,刘行知又列阵在南蠢蠢欲动,如今您需要人来做事,需要亲信。您若在此时动了陆大人,那就会寒了您亲信的心。而且陆永没了,谁来管户部,谁来做事?三来,陆永本人有一大批亲随,若是真把陆永给逼死了,也保不定陆永手下会不会怀恨在心转投他人。”
“陛下是在这三点考量下,决定不动陆永。可太后却不会让陛下不动,一定会想方设法逼着陛下退步。这就是陛下如今困难所在。”
“你说得不错。”
范轩点点头:“陆永是不能现在动的。”
“可也不能不动。”
顾九思开口道:“陛下,您不想寒了亲信的心,这想法不错。可是您想没想过,这些亲信也正是猜到了您的想法,才如此肆无忌惮。您可知如今国库多少亏损?微臣清点下来近四千万,陆永呈报三千万,而往下还有各方小吏偷鸡摸狗,怕远不止千万之数。户部尚书偷拿千万杀仓部司主嫁祸户部侍郎却不罚,陛下日后要如何整理朝纲,要如何管理朝臣?如此以往,不等刘行知来攻打大夏,怕是我们大夏已经自寻灭亡了。”
“所以,你是来说服我,惩治陆永,让他认罪。”
“治,是要治的。但罪,却是不能认的。”
顾九思平静道:“陛下,如果您信得过程,不妨这样做。这件事看似是个库银案,其实核心在于党派之争,只要太后紧追这个案子不放,这个案子查到哪里,就是哪里。”
范轩点点头:“继续。”
“事实上,太后也的确已经成为了陛下心腹大患,陛下即将出征刘行知,必须得处理了太后一事。所以不妨就藉由这个案子,给太后一个警示。所以陛下如今要做的第一步,是先将太子调离东都,太子离开东都,按规格需带五千人出行,您再以东都安防为由,从亲兵调五千兵力过来。说调五千,实调一万。这样,一来为后续事的最坏结果做出准备,二来也让太子在外,留下一座青山。”
范轩应声,顾九思继续道:“而后,您再让叶御史参刑部侍郎崔世言,将崔世言收押,而后以办案效率太低为由,将此案转为御史台审理。”
“为何要收押崔世言?”范轩有些不明白,顾九思笑了笑,“陛下,这个崔世言是崔家正室的幺子,从小备受宠爱,崔家在东都关系颇为深厚,刑部上下至少一半以上人马与他都有姻亲关系,而他本人花天酒地,多得是劣迹可寻。御史台参他,一来好找麻烦,二来,抓了他,他们能猜出陛下什么意思,就会转告给其他亲属,最后敲打的就是整个刑部。他哪个亲戚敢来说情,陛下就以徇私之名跟着送进去。刑部受了敲打,自然也会将案件移交到御史台手中。”
“那太后那边……”
范轩犹豫着开口:“怕是不好处理。”
“云裳公主也该嫁人了。”
顾九思开口,范轩愣了愣。顾九思平静道:“陛下,太后已经没了儿子,就剩下云裳公主一个女儿,微臣听闻,公主自幼聪慧,极受太后疼爱,您觉得,太后会不会为了女儿终身幸福让步?”
“之前不是派人出使北梁吗?如果太后敢来找您,您就同太后说清楚,之前使者出使北梁,带了公主画像过去,北梁皇帝有和亲之意。您正在考虑,是为了国家让公主去和亲,还是为了公主幸福,让公主尽快找一个东都子弟嫁出去。太后她脑子会清醒的。”
范轩点了点头,面上似乎终于有了几分纾解,随后道:“那之后呢?”
“等案子到了御史台,我们有刘春私盗库银的证据,那就把这个案子定为刘春私盗库银,开始追查少了的库银。然后我们让陆大人将那一千万两银子,从追查的人的手里追回,整个户部上下清查一遍,警醒众人,这就够了。等风头过去,您再劝陆大人辞官,这样,您那些亲信也就明白,不能乱来了。而陆大人毕竟是保全了性命,您再给他一笔奖赏,给他的属下指一条出路,您的亲信也不至于寒心,他的属下也不至于因为太过害怕倒戈。”
“你说的,到都是好办法,”范轩叹了口气,“可是陆永若是走了,户部尚书的位置,谁又能做呢?我是绝不会放一个太后的人上去的,可是手里能用的人,着实不多。”
顾九思没说话,许久后,他突然退后,跪了下来,行了个大礼道:“陛下恕罪。”
范轩被他这个动作搞愣了,有些茫然道:“你这是做什么?”
“陛下,”顾九思低着头道,“臣其实有一个人选,但此人和臣关系太密,又是戴罪之身,臣如今举荐,怕陛下以为臣有徇私之心。可此人,论资历、论能力、论立场,都是如今再适合不过的人选了。”
“谁?”范轩下意识开口,但旋即就反应过来。
顾九思抬头,冷静道:“前吏部尚书、微臣的舅舅,江河。”
范轩沉默着,没有说话,顾九思立刻道:“陛下,臣知道江大人原为梁王岳父,可如今陛下已为中原之主,江大人自当归顺。江大人乃臣亲属,臣以头顶乌纱担保,江大人绝无二心,若有二心,臣当亲自为陛下解忧,绝不劳陛下烦心!”
“也不必说成这样。”范轩摆摆手,“我只是突然想起来,他是你舅舅这事儿,我都忘了。如今太忙,我也不记得此事,让他一直待在牢中,也怪你,不早与朕说起,早说起来,朕就早点安置江大人了。”
“江大人一案由刑部负责,臣乃户部之人,不当干预。若江大人无事,刑部自然会放人,臣心陛下圣德之下,无人敢做不公之事。如今也是因江大人乃户部合适人选,微臣只能举贤不避亲了。”
“他原本就是户部侍郎,在前朝户部主持近十载,后升任吏部尚书,对户部一事再熟悉不过。而他过往与太后有交情,作为旧臣,太后不会多加为难,他入户部,是一个平衡之举。而他实际上又是微臣舅舅,微臣对陛下忠心耿耿,自会说服他效忠于陛下。江大人在前朝便是能臣,陛下若是得他,便是如虎添翼,何乐而不为之呢?”
范轩听着他的话,一直没有出声,许久后,他终于道:“你让朕想一想,你先回去吧。”
顾九思见范轩态度松软,心中已是有了把握,恭敬告辞了去。
太监送着顾九思出去,等走出了大殿,顾九思才道:“敢问公公,今日为何不见我家娘子?”
“少夫人累了,”太监笑着道,“陛下让少夫人先回去了。”
顾九思愣了愣,心中突然就有了些忐忑,忙道:“我家娘子可是不适?”
太监笑容僵了僵,随后忙道:“没有,只是少夫人生的娇弱,陛下瞧着不忍,便让她先回去了。”
说着,太监领着顾九思往外走去,解释道:“而且这本也是陛下召见您,少夫人在也尴尬,陛下这才下的旨意,您也别见怪。”
顾九思低着头,认真思索着,片刻后,他却是道:“张公公,我记得太医院的王太医治疗外伤是一把好手,在下有些不适,如今进了宫里,想见见王公公。”
“那不巧了,”太监笑着道,“王公公今日出宫办差了。”
顾九思点了点头,却是不再说话了,只是面色沉得厉害。张凤祥扫了一眼顾九思,虽然这人还在狱中,但他观察着范轩的神色,却是知道,这位主日后怕是前途无量的。他忙道:“顾大人可是有什么烦心事,老奴若是能帮上一二的,尽管吩咐吧。”
“倒也没什么了,”顾九思笑了笑,“就是想我叶世安大人和沈明大人,我们平素交好,似如亲兄弟,如今我许久未曾出过牢门,想见见我那两兄弟,让我那两兄弟陪我说几句话。”
“这好办。”张凤祥忙道,“我方才在宫门口便见到叶大人和沈大人,等一会儿让他们随您一起回刑部。”
“那多谢张公公了。”顾九思赶紧行礼,张凤祥虚虚一抬,忙道,“顾大人日后是要做大事儿的人,老奴也就盼着顾大人日后能提携一二,记得老奴这些许的好了。”
“张公公放心,”顾九思笑道,“在下明白。”
两人说着话到了宫门口,叶世安和沈明果然站在宫外了,看见顾九思出来,两人一脸着急。张凤祥和顾九思告别,恭敬道:“老奴就不出宫了,让几个小奴才随着顾大人去吧。”
说罢又狠狠训斥了一下周边的小太监,让他们好好照顾顾九思,而后同顾九思行礼,这才离开。
顾九思和叶世安、沈明一起到了车上,叶世安忙道:“如何说?”
顾九思将和范轩的对话说了一遭,沈明点着头,最后道:“我大概都听懂了,但我不明白,你好端端的让太子出去做什么?这动静是不是太大了?”
“他不是让太子出去,”叶世安却是个通透的,“他是要把洛子商调出去。”
顾九思靠在车壁上,闭着眼,听着叶世安给沈明解释:“洛子商是太子太傅,太子离开东都这么久,他又没有其他官职,肯定是要随行的。”
沈明了然点头,顾九思突然道:“玉茹怎么了?”
“啊?”
听到这话,沈明和叶世安快速对视了一眼,叶世安出声道:“玉茹偶感风寒,今日不大舒服。”
“那不会改日让她上顺天府?”
顾九思睁开眼,看向沈明,冷静道:“她在顺天府是不是出事了?”
“哪儿能呢?”沈明赶紧道,“她那么泼辣的……”
“沈明,”顾九思打断他,“你撒谎的时候特别明显。”
沈明僵住了,顾九思继续道:“她让你们瞒着我,但如今是我猜到的,你们也不必瞒了,瞒我也不会信。以玉茹的性子,只要她没有出大事儿,今日一定会在御书房门口等着我出来,同我说两句话。今日她不见,平日里专门出诊给达官贵人看病的王御医又出宫,你们都遮遮掩掩的,你们同我说她没事儿?”
顾九思猛地提高了声音:“你们是哄谁呢?!”
“她在顺天府,受了拶刑。”
叶世安开口,顾九思愣住了。他震惊看着叶世安,片刻后,他猛地反应过来:“怎么会?!你和周大哥不是都去了吗?顺天府多少年没有搞过这一套了,还有你和周大哥在那里,怎么……”
“公主来了。”
叶世安继续解释,顾九思立刻反应过来:“李云裳?!”
他顷刻就想明白这其中关节,不由得道:“那为何不走?多的是办法,受什么拶刑?!”
“李云裳用你的名誉激她,说若真是冤枉,怎么会不敢受刑。她想保住你的名誉,就受了。”
叶世安叹息出声来,有些无奈道:“她那性子,决定做了,我们又怎么劝得住?”
顾九思说不出话来了,他坐在马车里,就觉得心里揪得疼。
他一想到刑具上到柳玉茹身上,一想到柳玉茹平素那么柔弱温婉一个姑娘,他心里就疼得说不出话来。
“是我害了她。”
他喃喃出声来:“是我的错,我该想到的,去什么顺天府,我早该想到的。”
“你别这样说,”沈明见顾九思状态不对,赶紧劝道,“谁都没想到会突然杀出来个李云裳啊。什么拶刑这些,以前我听都没听过,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规矩,你怎么又想得到?”
“是我的错,是我无能。”顾九思抬手将手指插入头发,叶世安叹了口气,“也不能都怪你,我们也有责任。你也别难过了,回去好好睡一觉……”
“我要见她。”
顾九思突然出声,叶世安和沈明都愣了愣,沈明下意识道:“怎么见?”
叶世安却是明白了,忙道:“不可!如今别节外生枝……”
“叶兄,”顾九思抬眼看向叶世安,“你与我身形相仿……”
“不妥。”叶世安立刻拒绝,“这事儿不合规矩。”
“咱们什么时候这么规矩了?”顾九思立刻反驳,着急道,“我现在想见她,你便当帮帮我!”
“非常时期行非常事,”叶世安抓着自己的衣服,“能规矩就尽量规矩。此事我不同意。”
“叶世安,你还是不是兄弟?”顾九思看着叶世安,眼里全是哀求,“我以后叫你哥行不行?”
“不行不行。”叶世安摆手,“真的没必要。”
这时候沈明反应过来了:“哦,你是要叶大哥替你坐大牢。”
“我明天早朝之前一定把你换出来。”
顾九思继续商量,抬起手发誓道:“我那儿很舒服,特别清净,还有很多书,你可以有一个很自我的空间。”
“不行不行。”叶世安摇头,“这真的不合规矩。”
顾九思看了一眼沈明,沈明愣了愣,随后明白了顾九思的眼神,点了点头。叶世安见他们不说话,以为顾九思是放弃了,手在衣服上放松了些,继续道:“陛下此事……”
话没说完,顾九思和沈明就一起扑了上来,按住了叶世安手脚,就开始去拉扯叶世安的裤腰带。
叶世安大惊,忙道:“你们别乱来!放开我!”
“叶兄,今日之恩我一定不会忘记,改日若有机会,我一定帮你。”
顾九思一面脱他衣服,一面说着。
“叶大哥,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你也别这么腐朽,要不是我和他身个儿差别太大,我就替他去了。”
沈明脱着裤子劝说。
叶世安疯狂挣扎,但他一个十年寒窗苦读的书生,怎么敌得了这两个小霸王?只是叶世安气节仍在,决不投降,双方僵持片刻后,顾九思叹了口气,终于是松了力气,无奈道:“我很担心她。”
叶世安愣了愣,顾九思挂着苦笑,他一直是满不正经的样子,可这笑容里,却让叶世安看出了几分酸涩,叶世安心里有些发闷,就听顾九思道:“你让我见见他吧?”
叶世安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听到顾九思这么哀求,他心里一软,下意识开口道:“好吧。”
两个人在马车里换了衣服,顾九思出来的时候就不宜让太多人知道,所以穿了个黑色的大斗篷。叶世安穿上那大斗篷,帽子一盖,就看不到了脸。等到了刑部,就下了马车,跟着人进了大狱。
狱卒因为柳玉茹对他们的照顾,对顾九思态度一贯很好,见“顾九思”今日不愿意说话,也不多问,笑着送到了牢房里,还给他开了牢门。
等进了牢房里,叶世安坐在床上,有些茫然看着前面牢房的木栏。
顾九思说明天早朝之前会来换他,如今才是午时……
叶世安心情有点沉重了。
把叶世安送进刑部大狱,沈明有些幸灾乐祸,顾九思却是半点欢喜都没有。
沈明给顾九思倒茶,高兴道:“马上要见到嫂子了,也不高兴点,这么愁眉苦脸的,也不怕嫂子担心你。”
“你说得是。”顾九思苦笑,“我不该让她担心的。”
说着,顾九思将脸埋在手里,揉了揉脸。
过了好久,他突然道:“她哭没?”
沈明有些茫然:“什么?”
“她肯定很疼吧。”
顾九思声音有些哑,沈明没说话了,好久后,他才道:“我觉得嫂子是乐意的。”
“我明白。”
顾九思低声道:“我就是现在才发现,原来喜欢一个人吧,她疼在身上,你就疼在心尖上。”
“比自个儿受刑都疼。”
第102章
沈明抖了抖。
他觉得顾九思矫情。
他推了推顾九思,小声道:“哥, 咱们冷静一下, 打嫂子肯定是比打你疼的, 你看你多皮糙肉厚, 嫂子水灵灵的那打着肯定比你疼啊。”
顾九思:“……”
他感觉沈明这个人大大咧咧的程度真的比他当年夸张太多,等下马车的时候,顾九思拍了拍沈明的肩道:“你还年轻。”
谁还没年轻过呢?他年轻时候还在老婆哭着的时候塞银票呢!
沈明敲响了大门,两人一路进了屋里。顾九思走进内院,刚到门口,木南便拦住了他,话没出口, 就看顾九思抬起头:“是我。”
“公子?!”
木南愣了愣, 顾九思低头道:“我去看看夫人。”
木南反应过来, 忙领了顾九思进去, 顾九思进了内院, 一面走一面道:“夫人怎么样了?”
“夫人现下睡了。”木南小声开口, 有些忐忑看了一眼沈明, 沈明点了点头, 木南舒了口气,确认顾九思是什么都知道了,这才道:“方才大夫给夫人看诊了, 说好好养着,不会有事儿的。”
顾九思应了声,没有多话, 到了门口后,将人吩咐下去,小心翼翼推开了门。
柳玉茹睡在床上,她其实疼得有些睡不着,但又觉得疲惫,大夫给了她安神的药,她就在朦胧睡意中沉浮,又疼又困,但疼痛的确是少了许多。
她心里记挂着顾九思,但却是不愿这时候去见顾九思的。她知道顾九思的性子,若是知道自己出了事儿,也不知道是会闹些什么脾气来。她迷迷糊糊睡着,想着等一会儿让人去探听一下,叶世安和沈明回来没,看看他们又带了什么消息回来。她这么想着,就感觉有人走进来,坐在了自己床畔。
她猜测着是叶韵,便用虚弱的声音开口道:“你哥回来了吗?”
顾九思愣了愣,便知道柳玉茹是把她当错成其他人了,心里有了那么几分不高兴,想着柳玉茹这时候问的还不是他,还是叶世安。他堵着气不说话,就坐在一旁打量着柳玉茹。
今日的她看上去当真格外虚弱了许多,脸色苍白,头上冒着细汗,眉头紧皱,倒失去了平日里的从容。
顾九思静静打量着她,听着她继续道:“他可同你说九思了?”
听到这话,顾九思心里才舒展开来,像一片卷起的叶子,在水中慢慢荡开。他脱了外衣,靠到了柳玉茹身边,小声道:“我回来了。”
柳玉茹的呼吸停住了,顾九思就将手放在头下,侧着身子瞧着她,过了片刻,柳玉茹仿佛是要快被自己憋死了一般,猛地睁开眼睛,转头看了过来。
顾九思噙着笑,目光全落在她身上,柳玉茹盯着他,许久后,她沙哑道:“你怎么……”
“我回来瞧瞧你。”
“陛下允的?”柳玉茹有些疑惑,顾九思笑容僵了僵,却还是点了头,“嗯,陛下允许的,他说你受伤了,让我回来陪陪你。”
“我分明同他说了不要同你说这些的。”
柳玉茹皱起眉头,似是不满,顾九思也不好意思让范轩背锅,赶忙道:“都是我先猜出来的。”
“你也太过聪明了。”柳玉茹苦笑。顾九思伸出手去,让柳玉茹的头靠在了手臂上。
柳玉茹是真的太难受了。
顾九思想。
他身上穿着的外袍是叶世安的,若是放在往日,柳玉茹早就发现了,然而如今柳玉茹却是什么都没察觉,她就是蜷缩在他手上,仿佛是一只猫儿一样,无助依靠着他。
“事都办完了?”
柳玉茹还不忘问他,顾九思低低应了声:“嗯,完了。”
“如何说的?”
“调走洛子商,调精兵来东都,用李云裳的婚事逼太后放下此案,将此案交给御史台处理,而后此案以库房盗银结案,刘春等人畏罪自杀。陆永辞官,推举我舅舅做尚书,我官复原职。”
顾九思一串行云流水下来,也不知道柳玉茹是听没听明白,他看柳玉茹靠着她,抬手替她揉着脑袋,柔声道:“总之,你放心吧,我在呢。”
他这声‘我在呢’轻飘飘的,却仿佛又千金分量,任谁听着,都觉得安心。
柳玉茹靠着他,听着他的心跳,慢慢道:“这些时日我想了许多,我觉得,我终究还是无用了些。”
这话让顾九思愣了愣,随后便笑了:“我坐了大牢,劳你为我奔波,替我受苦,”顾九思说着,顿了顿声,等平复了语气,才慢慢道,“我都还没检讨自己,你怎么先检讨上了?”
“九思,”柳玉茹半闭着眼,“公主说得对,其实我帮不了你。”
“你这是惦记上她说的话了?”顾九思哭笑不得,“你……”
“可我又想一个人独占着你。”
柳玉茹迷迷糊糊开口,顾九思听着,心跳骤然快了几拍,喜悦从心间蔓延开去,他不知道怎么,居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张了张口,想说点什么,可惯来如簧巧舌,却突然就失去了它的能力,顾九思拥着怀抱中的人,听她道:“我原来想着,只要是为你好,给你纳妾也好,与人共享也好,我都是忍得的。大家都这么过,我也过得。你心里有我,我知足得很了。”
“可如今才知道,人心不足蛇吞象,公主样样都说的对,她能给你的比我多,她长得也漂亮,性格也讨喜,我想着她若进门来,若是久了,你也是会喜欢的。”
顾九思听着,轻轻抚着她的背,柔声道:“不会的,我只喜欢你。”
然而柳玉茹却是听不进去似的,只是含糊着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一直喜欢我。而我也喜欢你,不愿意同人分享你,我这样自私,碍了你的路,我得补偿你才是。可我不仅没能补偿你,也救不出你,我想着,便就觉得自己太难过了。”
顾九思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你平日看着端庄得很,怎么这样幼稚?”
柳玉茹靠着他,也没说话,许久后,她听着他的笑,感觉他胸口的震动,小声道:“我本也幼稚的。”
说着,她声音更低:“我还小呢。”
顾九思笑得停不下来了,他将人搂进怀里,紧紧抱了一下:“你可真是我的宝贝。”
说着,他放开她,低下头去,小心翼翼将柳玉茹的手抬起手,怜惜道:“我瞧瞧。”
柳玉茹终于有些不好意思了,想抽回手去。顾九思赶忙抓住她的手腕道:“别躲,我看看。”
柳玉茹红着脸,没有说话,顾九思一根手指头一根手指头看过去,最后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又抱了抱柳玉茹,这一次他抱得特别紧,特别用力。
“玉茹,”他沙哑道,“我不会辜负你的。”
“我不在意你辜不辜负我,”柳玉茹轻声道,“我在意的,是你别辜负你自己。”
柳玉茹说完,她犹豫了一会儿,终于才道:“九思,如果以后有什么事儿你想不明白,你就想想以前,想想杨文昌,想想你是为着什么当的官。”
“我明白。”
顾九思抱着柳玉茹,低声道:“你说的,我都记着。”
柳玉茹没有再说,两人就是静静靠在一起,听着对方的呼吸声,心跳声,感受对方的温度,皮肤,还有脉搏的震动。
顾九思陪着柳玉茹待了一晚上。
而这时候叶世安在牢房里辗转难眠。
他觉得自己被顾九思骗了。
顾九思说牢里很舒服,其实并不是。石板床铺了褥子,但还是会有潮气从下面传来,让被子床褥有一股说不出的湿冷味,他没办法,只能把被子也垫在床上,企图褥子和被子叠加在一起,会生舒服些。后来发现其实也没多大用,终于自己躺在床上用自己的温暖把褥子给捂干。
顾九思说牢里有书,可以读一下打磨时间。谁知道这屋里的书哪儿是书,全是一张张地图,以及一些民间话本。
当然这些都算了,他都可以忍耐,直到半夜时分,他开始尿急。
然后他寻找了一圈,喊了许久的人,终于发现了靠在旁边的一个木桶。
叶世安对着这个木桶,骤然崩溃了。
骗子。
这个大骗子!!
第103章
神仙也有五谷轮回,叶世安一代君子, 自然不能失了风度。
他看着面前的木桶, 咬了咬牙, 终于还是回了床上, 在寒风中抱紧自己,闭着眼硬憋着自己。
等憋到了启明星升起来,他终于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却是顾九思终于回来了。沈明送着顾九思回来,还给叶世安带了官袍,顾九思一进来,叶世安就跳了起来, 一把抓过官袍, 疾步往外走去, 拉住狱卒, 低声问了两句, 人就转角不见了。
“他去做什么?”
沈明有些发蒙, 顾九思也有些不明白:“竟是气得一句话都不同我说了?”
但时间紧急, 顾九思也来不及闹明白叶世安到底是什么意思, 自己进了牢房,把门关上,同沈明道:“赶紧去上朝, 有什么消息记得告诉我!”
说完,他很自觉自己上了锁,和狱卒道:“您歇着吧, 我锁好了。”
这时候,叶世安已经纾解完毕,从旁边转角走了出来,他冷冷瞟了一眼顾九思,拔腿便走。沈明赶紧追上去,顾九思愣了愣,摸了摸鼻子,没想到,叶世安气得这么厉害。
叶世安和沈明上了朝,当日,范轩便宣布太子替天子南巡,查看黄河堤防情况,施恩于天下。因为太子是范轩一根独苗苗,从东都调五千精兵护送。
这条命令下来,所有人都懵了懵,等朝会散了后,许多大臣都聚到周高朗面前来,询问道:“周大人,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周高朗摊摊手:“我又不是陛下,我怎知道陛下是什么意思?”
而陆永站在一旁,神色一贯平静,但有些异常的是,一般这种时候,陆永总是最先过来询问情况的,可现下他似乎对此事完全没了半点关心。
周高朗不着痕迹看了陆永一眼,等出了宫门,周高朗叫住了陆永:“陆大人。”
陆永顿住步子,周高朗追着上去,同陆永并肩而行,笑着道:“感觉最近陆大人和以往有些不同?”
“有何不同?”
陆永面色平静,周高朗笑了笑:“以往陆大人,不是这样不爱说话的人。”
陆永僵了僵神色,随后叹了口气:“不瞒周大人,最近户部事务繁忙,我也是太过劳累了。若是有什么得罪周大人的地方,还望周大人见谅。”
“我能有什么好得罪的?”
周高朗笑笑,转过头去,看着宫外的天空道:“老陆,咱们从幽州一路爬上来,也是十几年的光景了,你应该多信任老范一些。”
陆永在袖下捏起拳头,提醒自己不要紧张,而周高朗却完全没有看他,只是道:“不该瞒的不要瞒,瞒了也瞒不过。陛下终究是对你好的,十几年的感情,谁都不会这么心狠。”
陆永听得这话,整颗心都提了起来。周高朗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提步走了出去。
等周高朗走后,陆永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闭上眼睛,轻叹出声。
太子南巡这条调令发出来,范玉顿时便慌了,他忙去找了洛子商,着急道:“太傅,父皇让我南巡,这是什么意思?”
洛子商低头看着棋盘,他没有做声。范玉有些不满,提了声道:“太傅!”
“陛下让太子南巡,那便是南巡吧。”
“可是……”
“陛下在朝中根基不稳,”洛子商淡道,“还是要有一些实绩才是。今年钦天监预计黄河将有水患,每年都有决堤,若是今年太子南巡之后黄河无事,殿下在民心之中地位必然高涨,于朝廷也算有了实绩。”
“这些都不重要,”范玉皱眉道,“我父皇就我一个儿子,有没有实绩,难道还能让其他人做了皇帝去?!”
听到这话,洛子商持着棋子的手顿了顿,片刻后,却是抬起头来,朝着范玉恭敬笑道:“殿下这就误解陛下的意思了,陛下的意思,不仅想让殿下当皇帝,还想让殿下当一个万民称颂、青史留名的好皇帝。殿下虽然已经很是优秀,但是还是需得让人知道才是。”
这话让范玉听着舒服,他点了点头道:“你说得极是,我得让人知道这些才对。本宫南巡,你也随行吧?”
“微臣自然是随行的。”
洛子商转过头去,目光落在棋盘上。
范玉出巡这件事,准备了大约三日,便带着人马浩浩荡荡出发了。
这时候,柳玉茹在望都买地种下的粮食,也已经运送到了东都。
如今经历战乱之后,各地粮价都不算便宜,当初望都在柳玉茹收粮之后,粮食充足,后来又有流民开垦,今年丰收,粮价相比东都,却是有十倍利润不止。柳玉茹亲自到门口去接粮食,恰好遇见太子队伍浩浩荡荡,她坐在马车里撩起帘子,看着太子南巡队伍出城,太子南巡的队伍中,太子的马车后面,又跟了一辆朴素无华的小马车。她正想着那马车里是谁,便见那马车突然撩起了帘子。
一张苍白的有些病态的脸出现在柳玉茹面前,那人看见柳玉茹,目光里带了几分说不出的笑意,这笑意十分复杂,让柳玉茹皱起眉头。
马车交错而过的瞬间,洛子商放下帘子,仿佛掀起帘子,就只是为了看这个人一眼。
旁边印红赶忙上来,同柳玉茹道:“夫人离他远点,这人也太渗人了。”
柳玉茹没说话,她垂下眼眸,看向账本,只是道:“翻页。”
她如今手指动不得,只能让印红帮着翻页让她看账本,柳玉茹看着账本上的粮食数量,不一会儿,就听外面人说运粮食的队伍到了。
柳玉茹下了马车,亲自见了运粮的人,给了每个人一个小钱袋,说是给大家图个吉利。大家本来一路风尘仆仆,柳玉茹在门口等着这一番搭待,所有人心里便都激动了起来,觉得这一趟也不算亏。
柳玉茹带着人去了东都郊外仓库,这是她特意租下的一块地,专门用来存放货物粮食。她在后门陪同着人清点粮食,她看着人把粮食一袋一袋搬运上来,清点着数量,等着粮食全都入库后,她不由得皱起眉头来。
运粮的头子叫老黑,他见柳玉茹皱起眉头,也有些忐忑,柳玉茹领着他去了大堂,让老黑坐下,而后便开口道:“黑哥,有一件事,我有些不明白。”
“您说。”
老黑连忙开口,赶忙道:“东家,你若有什么不明白就问我,我一定给您说清楚,咱们心里可不能有芥蒂。”
柳玉茹笑笑,却是道:“黑哥,我是有些奇怪,”她让印红摊开账本道,“我从望都要的粮食是三万石,为何如今到了,却只有一万五的数量,竟是有一半粮食,都没了?”
老黑听到这话,连茶都顾不得喝,赶紧解释道:“东家,粮食运输过来,路上大伙要吃饭,有又遗漏,自然会有损耗。”
“黑哥,”柳玉茹皱起眉头:“运粮这件事,我也做过。当初我从青州、沧州、扬州一路运粮回望都过去,一万石的粮食,到望都也有九千石不止,我不明白,你们运送的粮食,为何却是要损耗一半。”
“对啊对啊,”旁边印红不高兴起来,立刻道,“你可别以为我们没运过粮坑我们。”
老黑听到这话,顿时拉下脸来,他将茶碗重重一磕,便起身来,跪在柳玉茹面前道:“东家,我知道这事儿东家疑我,可我老黑今日就算一头撞死在这柱子面前,也是要和东家说清楚,这粮食我们的确没拿。”
“那粮食……”印红着急开口。
“路都不一样!”老黑抬眼看着印红,怒道,“你小丫头片子知道什么呢!”
“黑哥,”柳玉茹叹了口气,赶紧起身来,扶起老黑道,“您别和小姑娘置气。我不是疑你,我只是想知道原因,若有办法,我们就想办法,我做生意,总得明白我的钱花在哪里。”
听到这话,老黑情绪终于稳了些,他叹了口气,同柳玉茹道:“东家,您当时从青州、沧州、扬州,都是走水路,直接到了幽州,而后幽州到望都,再走不到三十里路。而您没发现,您一万担粮食,之所以少了,主要就是在陆路上耗的吗?”
柳玉茹点点头:“的确。”
“东都在内地,不沿海,”老黑叹了口气,“要把新粮送过来,我们只能一路陆路。可走陆路和水路不同,一来,需要的人数不同。如果走水路,一艘船可能需要的人手也就几十人,他们这么点人,就能运很多粮食,中途也没什么漏粮,只要船不翻,不遇到水盗,那粮食除了那十几个人吃的,根本就没损耗。陆路就不同了,首先粮食在路上就会漏,一边走一边漏,就已经少了一部分了。其次人马运输粮食有限,同样的粮食,水路十几个人能运,陆路可能要几百乃至上千人,吃的损耗也不同。最后路上多山匪,我们这一路走来,每隔一段路,就得缴纳一批“过路费”,这样一路送过来,到达东都,又能剩多少?”
老黑说着,似乎颇为心酸:“东家,我知道这事儿也是我老黑没用,可是我也尽力了。”
“黑哥,”柳玉茹听着,叹了口气道,“你的确受委屈了,是我不懂事,你这样辛苦,我却还在想着粮食。”
这话说来,老黑心里那一口气也顺了。
他赶忙摆手道:“东家,您别这么说,这么说真是折我的寿了。”
柳玉茹笑笑,让印红去取了二两银子,交到了老黑手中,恭敬道:“黑哥,原来不知道你们辛苦,如今才知道,让你们受委屈了。如今我新店刚开,诸事都要省着,这点银子,您别觉得寒酸。”
老黑推辞不受,柳玉茹和老黑客气了一番,终于还是将银子送了出去。
送出去后,柳玉茹带着印红离开去。
印红坐在马车上,叹气道:“粮食就剩一半,咱们成本就要上了一半,也不知道怎么卖。如今姑爷还在牢里带着,生意上也不顺,夫人,你说咱是不是去庙上拜拜?”
柳玉茹没说话,她摇着团扇,转头看向窗外,淡道:“总有办法。”
事在人为,总有办法。
第104章
太子南巡的事情刚刚定下去,范轩就同时在暗中下令, 从自己的嫡系部队中, 急调了五千精兵来东都。
因为都是他自己的嫡系, 外面倒也不知道。于是范轩暗中调人, 明着却是授意御史台督促顾九思的案子。
御史台得了命令当天,叶世安立刻陈书列数刑部在此案上种种不是,要求刑部将案件移交御史台。而刑部的人也不示弱,第二日就参叶世安徇私枉法和顾九思勾结。
刑部可以踩顾九思,毕竟顾九思孤立无援,但刑部这么踩叶世安,第二日御史台就直接参了刑部上下全员种种细枝末节的小事。
双方口水战了几日, 在朝堂上骂得唾沫横飞, 范轩五千精兵终于调到了东都。
五千精兵到达当夜, 范轩将陆永召见进宫。
这些时日陆永一直很是忐忑, 他几乎用了自己所有人去稳住刑部的关系, 让刑部不要将顾九思移交到御史台去。他心里非常清楚, 一旦刑部将顾九思移交到御史台, 那刘春的死就必然暴露。他不清楚范轩对这件事知情多少, 更揣摩不透范轩对这件事的容忍程度。于是他日日担惊受怕,怕范轩找他,也怕范轩不找他。如今范轩来找陆永, 陆永倒是突然就安定了。
他让前来传旨的太监稍等,而后换上官服,跟着进了范轩的宫殿。
太监没有让他在御书房见驾, 反而是来了范轩的寝宫,陆永进来的时候,范轩正在洗脚。他穿着一身白色单衣,周边也没个服侍的人,用的就是个普普通通的盆,自个儿一个人散发坐在那里,让陆永一时间以为还在幽州、范轩还没当上大官的时候。那时候的范轩就是这样,经常在夜里见他,他们一起商量官场上的事、也会下棋聊聊天。
陆永觉得心里有些难受,他揣测不出范轩的意思,只能是恭敬跪下来,朝着范轩行礼。
范轩没有让他立刻起来,他呆呆看着大殿门,脚浸泡在温水里,慢慢道:“我年轻时候,人家同我说,这世上没有不变的人,也没什么兄弟感情。说兄弟情谊,那就是人世间最不靠谱的情谊。我是不信这些的。我总觉得,人和人吧,你给对方多少心,对方就会还你多少心。”
说着,他转头看向陆永,话锋一转,却是道:“老陆,咱们认识有二十年了吧?”
“二十四年。”陆永跪在地上,哽咽道,“同榜举人。”
范轩点点头,神色有些恍惚。
他没说话,陆永就跪着,好久后,范轩突然道:“钱这么好吗?”
陆永听见这句话,内心突然那就定了。
也没什么忐忑不安,突然就觉得,好像一切尘埃落定,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也没什么大不了。范轩不知道是不是在等他回话,一直没有出声。许久后,陆永深吸了一口气,却是抬头看向范轩:“您为什么做皇帝呢?”
范轩愣了愣,陆永看着他,认认真真道:“如果不是为了钱权,您又为什么做皇帝呢?”
范轩沉默了,好久后,他突然苦笑起来。
“我若是和你说,我从来也没想当过皇帝,你信吗?”
“那您为什么要和梁王争呢?”
陆永平静开口,范轩低下头,从旁边拿了帕子,慢慢道:“他不是个好皇帝。”
“那您是吗?”
陆永继续询问,范轩的动作僵住了,他皱起眉头,抬头看着陆永:“你什么意思?难道朕做得还不好?”
陆永笑起来,却是没说话,他恭敬叩首:“臣知错。”
范轩觉得有些难受,他克制着情绪,将帕子交给一旁等着的张凤祥,慢慢道:“其实你做的事儿,我清楚。一千万两,你补回来就行。你自己补不回来,你给我一份名单,我来要。”
“我终归不会要你的命,”范轩叹了口气,“为何走到杀人的地步呢?”
陆永听明白了,今晚范轩是来同他交代他的出路的。陆永暗暗思考了一阵子,思索着范轩话语里的真假,好久后,他才道:“臣明白。”
“你终究还是我兄弟。”范轩劝说道,“别走了歪路,更别离了心。”
“是臣糊涂。”
“老陆,”范轩犹豫了片刻,终于道,“顾九思是可造之材,你年纪也不小了,该好好颐养天年,户部的事就交给他,你也多带带他。”
陆永没再回声,他跪在地上,僵着脊梁。倒也没有不能消化,预料之中,只是说真正面对,还是有些难堪。
范轩看着陆永黑发中夹杂的白发,心里有些不忍,叹了口气道:“老陆,只要朕在一日,可保你晚年无忧。”
这话让陆永必须去面对了,他慢慢收紧了拳头,跪着道:“所以,陛下的意思,是让微臣辞官吗?”
“老陆,”范轩低着头,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才道,“你的罪是什么,你本该知道。”
好久后,陆永深吸了一口气,叩首道:“谢主隆恩。”
“找个时间,带顾九思去和你的朋友吃顿饭。”
范轩吩咐着道:“把他当自个儿徒弟培养培养。”
“陛下,”陆永消化着范轩的意思,皱起眉头,“您想让顾九思当户部尚书?”
范轩点了点头,伸出手,陆永赶忙上前来,扶住范轩,范轩借着他的力站起来,出声道:“他虽然年轻,但是他有他的才华。”
陆永扶着范轩往庭院里走去,范轩仿佛是一场再普通不过的交谈,慢慢道:“江河这个人,我不放心。顾九思的资历虽然怕是难以立足,但户部尚书这样的位置,总不能随便用人。而且,”范轩转头看了陆永,笑道,“不也还有你吗?”
这话让陆永愣了愣:“陛下……”
“老陆,”范轩停在庭院里,叹了口气,“别辜负了朕的苦心。你我是君臣、是朋友,却也是兄弟。一个人能和另一个人走过风风雨雨几十载,不容易得很。”
陆永听着,心里有些发酸。
他退了一步,下意识就想跪,范轩伸出手拦住他,摇了摇头,却是道:“别这样。”
“我也没多少年头了,”范轩苦笑起来,“让我多当一下范轩,别当陛下吧。”
陆永红了眼,没有坚持,范轩和他走在庭院里,似乎是有些疲惫,让陆永一直扶着,他则是抽着精力,继续着道:“其实你的话,我明白。你问我为什么当这个皇帝,年轻时候是为百姓,如今再说,你也不信。我想了想,钱,我是不想的。可是权,大概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都放不下。其实老陆你还好,你穷怕了,也不在乎什么权不权,只要口袋里满当当的,你心里就够了。可我和老周就不一样了。我们心里太多,永远也满足不了。当了节度使想当皇帝,当了皇帝想一统天下。说什么为了百姓,打起仗来,不也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范轩轻轻一笑,接着道:“我知道你为什么觉得我不是好皇帝,不就是为了玉儿吗?我再好,再能,但就玉儿一个儿子,将天下交到玉儿手里,你们心里都不服气。可是我能怎么办呢?我也就他一个儿子。”
“可是……”陆永急切要开口,范轩接着道,“再纳后宫,我也没这个精力和能力了。如今再有一个孩子,不过就是多了兄弟阋墙,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老陆,”范轩和他一起走上台阶,范轩的脚步有些虚浮,他在进入东都那一战中受了伤,陆永知道,他想劝,却又因着范轩那固执脾气沉默。两人一路爬上了台阶,范轩觉得累了,坐在长廊上休息,从高处看着庭院里的景致,没有回头,慢慢道:“玉儿心眼不坏,你看着他长大,以后他有什么不好,你得多担待。”
陆永抿了抿唇,终于道:“陛下,微臣知道。”
范轩坐在长廊上,他没有回声,好久后,风慢慢吹过,他才重新站起身来,低头道:“走吧。”
范轩召陆永入宫后第二日早朝,陆永辞官。
这消息震惊了整个朝廷,范轩和陆永在朝堂上拉扯了三个回合,一个说要走,一个说要留,这么来来回回做戏了几个回合后,范轩终于面露不忍之色,亲自下了金座,去接了陆永的辞呈。
这是当日第一个重要消息。紧接着,范轩就宣布——刑部办事不利,将刘春一案移交到御史台处理,嫌犯顾九思一并移送。
刑部自然不肯答应,等到早朝散会后,刑部连同许多旧臣,大半个朝廷的人,都跪在了御书房门口。
柳玉茹听到这话时,正和叶韵一起看着她的新铺子。
这铺子是同花容的铺子一起租下的,用来贩卖从望都运送过来的粮食。
多事之秋,柳玉茹深切意思着粮食的重要性,所以哪怕粮食利润并不算最大,她却也坚持要将生意做下去。
铺子是她和花容的店铺一起去看的,叶韵说她来装修,柳玉茹本是放任她来装,结果今日开业,柳玉茹来看,才发现叶韵竟然是将这粮店按照北方的风格,装的十分漂亮。大红大绿的颜色铺展开,房檐下挂着辣椒串做装饰,有种说不出来的北地风味。
柳玉茹里里外外逛了几圈,倒觉得不错,旁边做惯了生意的芸芸见了,不由得有些担忧道:“东家,你卖粮的店建得这样好,旁人见了,怕是会觉得米贵,不敢来买。”
柳玉茹听到这话,愣了愣,她看着前面摇晃的辣椒,慢慢出声道:“瞧着店铺就会觉得米贵,但会不会觉得,这是北方的米呢?”
芸芸有些不理解:“东家的意思是?”
“北方的米,总是有些不一样的,”柳玉茹笑一笑,“不一样的米,贵一点,也无妨才是吧?”
“东家想涨价?”
“卖胭脂,有好有坏。卖米,自然也有好有坏。”
柳玉茹思索着道:“咱们的米这一次运输的费用极其昂贵,粮食并不算多,若按照以往普通的卖粮方法,直接开始售卖粮食,怕是利润微薄。”
芸芸听着,慢慢听出些门道来,终于道:“您是想将这次的货提高价格,做成最优品的米,是这个意思吗?”
柳玉茹见芸芸上道,不由得笑了:“正是。北地的米多油更香,大家这么随意买,不就失去了它的价值吗?当让它与其他米区分开来,成为东都最好的米才是。”
芸芸点点头,竟是意会了。旁边叶韵听着,也明白了柳玉茹的意思。柳玉茹正打算再说,就听宫里的消息传过来,说刑部的人带着人堵在了御史台门口,不肯移交顾九思的案子。
柳玉茹听到这个消息,她认真想了想,终于道:“等陛下去找了太后,这些人自然会离开了。”
不出柳玉茹所料,当天下午,范轩去了夜央宫走了一趟,等到了晚上,刑部那些人便都走了,但顾九思也没移交。
等到第二天正午,宫里突然来了个太监。
太监人又瘦又小,颇为焦急道:“顾少夫人,劳您随我们宫里走一趟吧!”
第105章
太监来的时候,顾家一家正在用饭。听得这话, 江柔猛地站起来, 急声道:“可是我儿出事了?”
太监摆着手:“您放心, 顾大人无碍。只是有一些事儿, 需要顾少夫人进宫来处理。”
这话让江柔放下心来,柳玉茹也镇定下来,她擦了嘴角,站起身子,同太监道:“公公稍等,妾身去换套衣服。”
说完柳玉茹便吩咐了人去照顾太监,而后转进了房内。
她在房中换了一套正装, 便跟着这位太监入了宫, 太监看上去很急, 似乎是宫里的人都在等着他们一般, 柳玉茹不由得道:“公公, 若不是我家郎君出了事儿, 宫里到底是因何事如此着急召见妾身?”
“这您也别多问了, ”太监面上露出几分悲悯, “您到了,便知道了。”
听到这话,柳玉茹心里沉下去。
可以确定顾九思是没事的, 但顾九思没事,又不是好事,还要她进宫, 又是为着什么?
她揣测不出来,只能是稳住心神,一路进了宫里。
太监领着她进了后宫,柳玉茹越走心里越是有几分茫然。她不太明白,为什么接见她的地方变成了后宫。她紧皱眉头,不由得道:“公公,可是走错了?”
“没错,”太监立刻道,“太后和陛下一同召见您,所以是在夜央宫会见。”
太后和皇帝一同召见。
柳玉茹心里隐隐有了一个人的名字。她紧皱眉头,却不言语。
走了许久,她终于到了夜央宫门口,她按着礼仪进屋去,尚在外间,就隔着帘子跪下去,展袖而后将双掌贴在地面画了个半圆交叠在前,恭敬道:“民女见过陛下,见过太后娘娘,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帘子内没有声音,许久后,里面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道:“这位想必就是顾少夫人了?”
“正是。”范轩的声音也响起来,他声音里带着笑意:“顾少夫人是个见得大义的女子,与公主相处,想必也不会有什么芥蒂。”
听到这话,柳玉茹愣了愣,心中骤然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这时候,范轩接着道:“云裳公主,你同顾少夫人说吧。”
说完,柳玉茹便听见面前珠帘似乎是被人掀起来,而后便有一个女子移步到了柳玉茹身前,柳玉茹跪在地上,没有抬头,接着就听李云裳道:“玉茹姐姐,日后我可能要进顾家大门,与姐姐一同侍奉顾大人,还望姐姐多多担待。”
柳玉茹脑子“嗡”的一下,她跪在地上,没有出声,没有抬头。她仿佛是僵了似的,整个人都是懵的。
旁边太后声音响起来:“陛下说要给我儿赐门婚事,我儿当年与顾大人便有婚约,她心里有顾大人,本宫便想着,不如成人之美,让他们成天作之合。公主金枝玉叶,自然是做不得妾,本宫本想着让你做妾,但陛下说你与顾九思乃结发夫妻,还有功于朝廷,我儿又为你求情,本宫才答应让你与我儿共为平妻。我儿年纪比你小上几个月,名义上虽然都是妻子,但尊卑之分,你心里要明了。”
柳玉茹不说话,太后等了片刻,接着道:“怎么,还不谢恩,是有什么不满?”
柳玉茹听得这声询问,内心才慢慢缓了过来。她说不出是什么情绪,她不敢深想,只是把所有感觉封闭了,像年少时那样,她告诉自己,她不能难过,不能悲伤,不能绝望。她要冷静,要询问清楚一切。
她深吸了一口,抬起头来,却是看向范轩,询问道:“陛下,敢问我家郎君如今何在?”
这话出来,所有人似乎都有些尴尬,范轩轻咳了一声,随后道:“顾爱卿如今还在偏殿歇息。这是他内院的事儿,你答应了,去告诉他和顾老爷夫妇便可以了。”
柳玉茹没说话,她静静看着范轩,认真道:“陛下,婚姻大事,当由当事人做主。娶公主殿下的是我家郎君,我怎能替他做决定?请陛下让妾身询问夫君意思,再做定夺。”
“大胆!”太后猛地拍在桌上,怒道,“天子赐婚,公主下嫁,还容得他挑挑拣拣?柳玉茹,你别给脸不要脸,也别问他允不允,本宫这就让他休了你再娶便是了!”
“太后,”范轩皱起眉头,破有些不满道,“玉茹一个妇道人家,想着询问自己夫君,也是常理,您也别太过激动,当体谅才是。”
“本宫体谅她,她便蹬鼻子上脸,从扬州来的粗鄙妇人,配得上顾家这样的人家?也不知道是顾朗华那脑子进了什么水,竟是娶了这么不知规矩的婢子!”
“娘娘!”听得这话,柳玉茹猛地提了声音,她慢慢起身,清亮的眼定定盯着珠帘后的女人,“妾身出身清白人家,有名碟在身,虽不是大富大贵,却也绝非太后口中的‘婢子’。妾身嫁给郎君,于危难之时不曾离弃,相扶至今。妾身未曾犯七出之条,更在顾家落难时一路扶持相随,我不曾因贫贱嫌弃顾家,顾家如今若因富贵驱逐我,是对夫妻之情的不忠,对恩义之理的不义。太后是要将公主,下嫁给如此不忠不义之郎君吗?”
这话问的所有人愣了愣,柳玉茹大声道:“太后若将女儿嫁给如此不忠不义之人,是向天下人说,哪怕不忠不仁不义,也并非不可,是吗?”
“这自然不是,”无论是前朝还是大夏,品性都是一个官员最终要的考核。哪怕是太后,也不敢在此刻反驳柳玉茹的话,她僵着脸,尴尬道,“所以本宫让你当着平妻,男人三妻四妾本属常事,你莫因善妒阻拦。”
“妾身不拦,”柳玉茹神色平静,“只是此事当由我夫君本人做主,妾身不敢裁定。”
“少夫人说得也是,”这时候,李云裳出声,转头同太后道,“便让少夫人去问问顾大人吧,顾大人若是不愿,也莫要强人所难。”
“他敢?”太后冷笑,转头看向范轩,“这可是陛下赐旨,他总不能抗旨不尊吧?”
范轩僵了僵,他轻咳了一声,同柳玉茹道:“你去劝劝他,要当户部尚书的人了,该懂点事儿。”
柳玉茹听到“户部尚书”四个字,神色动了动,她什么都没说,站起身来,便由太监领着到了偏殿。
顾九思正在偏殿看书,他盘腿坐在榻上,懒洋洋靠着窗户,面前放了一盘花生,他磕着花生,看上去十分悠闲。
柳玉茹走进去,他转头看过来,不由得愣了愣。片刻后,他急忙从床上跳下来,惊讶道:“你怎么来了?”
柳玉茹没说话,她静静看着他,顾九思直觉不好,赶紧走到她面前去,拉住她的手道:“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儿?受了什么委屈?”
柳玉茹静静注视着他。
他是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甚至还在问着,她是不是进宫来接他的。
她看着他这样意气风发的样子,突然有些明白李云裳的意思。
范轩要嫁李云裳,以李云裳和亲做为要挟,逼着太后同意把顾九思的案子移交。而太后必然是同意了,所以他们达成协议,让顾九思当户部尚书,而李云裳则提出在这时候嫁给顾九思,以此作为案子移交的附加条件。这不算什么大事,范轩便答应了。可李云裳应当是料定顾九思不会答应的,顾九思如今一旦拒绝,那就是拒婚,他刚刚得到范轩信任,就这样打范轩的脸,范轩便会认为顾九思不好掌控,顾九思在君王心中的仕途,或许也就止步于此了。
柳玉茹想明白李云裳的话,看着面前的顾九思,她觉得有什么哽在心口,她张了张口,什么都说不出来。
顾九思知道她是有话说不出口,他沉默了片刻后,抬起手,将柳玉茹揽进了怀中。
“我知道你必然是受了委屈,”顾九思低声道,“可是不管受了什么委屈,你都别多想,你都要信我,我能解决所有事,你别担心,也别害怕,嗯?”
这样温柔的声音,让柳玉茹忍不住抓紧了顾九思的袖子。
“你别这样好……”
柳玉茹声音里带了沙哑。
我会戒不掉。
她暗暗想。
这样好的男人,这样好的夫君,若是未曾遇见也就罢了,遇见了,心彻彻底底给了,再要舍弃,那就是剜心之痛,苦不堪言。
顾九思听着她的话,却更是抱紧了几分:“我偏要对你这样好。对你这样好,你便舍不得我,不会丢下我了。”
这话出来,柳玉茹眼泪奔涌而出,顾九思慌了神,忙道:“这是怎么了?你别哭啊。”
柳玉茹低下头,抬手擦了袖子,她抽噎着,小声道:“顾九思,你怎的这样坏?”
顾九思也不知柳玉茹为何这样说,只能是一面给她擦着眼泪,一面哄着她道:“怎的了,可是谁有气让你受了?”
柳玉茹低着头落着泪,她低哑着声,小声道:“陛下打算让你当户部尚书,让我来同你说一声。”
顾九思听着这话,愣了片刻。直接让他当户部尚书,他是全然没想到的,但他也很快接手过来,忙道:“这是喜事,你怎么哭了?”
“顾九思,”柳玉茹低哑着声音,小声道,“要是,要是有人喜欢我,想同我成亲,要你同我和离,你会怎么办?”
“我砍了他!”
顾九思一听这话就急了,着急道:“可是谁欺负你了?!”
“要你砍不掉呢?”
顾九思听得这话就愣了,他似乎是感知到了什么,握着柳玉茹的手,他想了很久,慢慢道:“我不知你问这个,是什么意思。可是玉茹,若你喜欢那人,那也就罢了。可若你不喜欢那人,除非我死了,”他抬眼,静静看着柳玉茹,认真道,“不然我不会让任何人,这样逼你。”
柳玉茹看着他,她听着他的话,含着泪的眼忍不住弯了,她注视着他,他表情那么认真,没带半分虚假。
“那么,”她声音里带着几分郑重,“你喜欢我吗?”
“喜欢。”他答得毫不犹豫。
“只喜欢我吗?”
“只喜欢你。”
“今生今世,”她拉着他的手,低声道,“若只和我一个人在一起,遗憾吗?”
“不遗憾,”顾九思笑起来,“我高兴得很,幸福得很。”
柳玉茹的眼泪落在他的手掌,灼得他愣了愣。柳玉茹抬起头来,朝他笑了笑,擦着眼泪道:“我知晓了,我回去了,一会儿来接你。”
说着,柳玉茹放开他的手,转身走了出去。顾九思站在屋里,他皱起眉头,认真想着柳玉茹的话。
“陛下打算让你当户部尚书……”
“要是有人喜欢我,想同给我成亲,要你同我和离,你会怎么办?”
……
顾九思想了片刻,猛地反应过来什么,询问旁边太监道:“太后和陛下谈事,云裳公主刻在?”
“在的。”太监恭敬道,“公主已经来了两个时辰了。”
“糟!”
听到这话,顾九思猛地拍了自己的头一下,随后同太监道:“你快帮我通禀陛下,我要见他!”
“陛下说了,”太监认认真真道,“未经召见,顾大人还是好好休息。”
“休息什么休息!”顾九思顿时火了,“他们把我娘子关在旁边欺负,还让我休息什么?!你去通禀陛下。”
“陛下说了,只等召见,不必通禀。”
“你是不是确定不去?”
顾九思捏了拳头,太监板着脸:“陛下说……”
“我去你娘的!”
顾九思一拳砸翻了太监,怒道:“你给老子让开!”
说着,顾九思就往着未央宫的正殿冲去,太监捂着脸,大吼道:“来人,拦住他!”
顾九思在院子里打成一团,柳玉茹擦了眼泪,深吸一口气,回到了正殿。
太后和范轩还在聊天,见柳玉茹进来,范轩喝了口茶道:“他怎么说?”
“能怎么说?”太后笑着道,“顾大人是懂事的人,自然是答应了。”
柳玉茹没说话,她恭敬叩首,随后道:“陛下恕罪。”
这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沉默下来,范轩转头看向柳玉茹,神色平静:“他不愿意?”
“郎君愿意。”
范轩舒了一口气,笑起来道:“那……”
“但妾身不愿意!”
柳玉茹提了声音,这话让所有人都懵了,范轩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不可思议道:“顾柳氏,你说什么?”
“妾身说,”柳玉茹答得铿锵有力,“让顾九思娶公主、或者娶任何女人,无论是娶妻还是纳妾,妾身都不愿意!”
“荒唐!”范轩彻底火了,站起来,怒道,“怎么会有你这么善妒的女子?!娶了公主,那是对他好,你怎么会愚昧至此!”
“妾身知道是对他好。”
柳玉茹神色平静:“公主乃金枝玉叶,有太后照拂,能成为驸马,是九思的福气,日后九思在官场之上,也会一路顺遂。可妾身就是不愿意。这是妾身的丈夫,妾身爱的人,妾身对心中有他,便希望他的心里,他的身边,永永远远,只有妾身一个人。”
“你放肆!”范轩彻底怒了。
他可以容忍顾九思犯傻,那是顾九思有情有义,可他不能容忍柳玉茹犯傻。那是无知妇人。
“柳玉茹啊柳玉茹,”范轩站起来,在房间里来来往往的走,气着道,“我原来还想着你是个聪明人,想着你日后该是顾九思的一大助力,没想到你怎么愚蠢到这样的程度?简直是愚蠢至极!你身为顾九思正室,本就要为他着想,替他开枝散叶,你善妒至此,对得起顾家吗?”
“陛下,我心中有他,若他身边还有他人,妾身怕是日夜不宁。”
“那也将就着过!”范轩大吼出声,“哪个女人不是这么过来的?”
柳玉茹苦笑出声,这些话像极了以前她母亲说过的。
“陛下,”柳玉茹叩首弯腰,“玉茹的感情,容不得将就。陛下若执意要让公主下嫁,便请赐玉茹一死。”
这话让所有人都惊了,范轩说话都带了结巴:“你……你要朕赐死做什么?”
“陛下,”柳玉茹声音冷静,“玉茹自问不是一个好妻子,容不得九思身边有第二人,但也不愿陛下和九思为难。若陛下一定要赐婚,那就先赐妾身一死,妾身只能以牌位迎接他人入门。”
“冥顽不化!”
“陛下!”
这时候,外面传来太监急促的声音,他着急跑到门口来,忙道:“陛下,顾大人,顾大人他打过来了!”
“打过来了?”
范轩满脸震惊:“什么叫打过来了?”
话没说完,外面就传来闹哄哄的声音,混杂着顾九思的大喊之声道:“陛下!陛下,我不娶!我谁都不娶!”
“陛下,”顾九思推攮着挡着他侍卫,大吼道,“我不当官了,我辞官回去!您将我贬了吧,我要带我娘子回去!”
“玉茹!玉茹!”
顾九思的声音传来,大吼着道:“你出来!我带你走!”
“混账!”
太后拍案而起,怒道:“将御林军叫过来,在内宫门前大吼大叫,这是什么规矩?!给我拖下去打!”
旁边侍卫得命,赶紧冲了出去。
而顾九思就在外面,被侍卫团团围住,拖着他就要离开。他在门口和侍卫厮打起来,他拳脚功夫高,但旁边侍卫源源不断涌来,双方僵持在了夜央宫门口。
太后气得面色发白,柳玉茹却是低着头,抿起唇,忍不住扬起了笑容。
范轩听着外面顾九思的喊话,看着面前柳玉茹坚定的模样。许久后,他终于道:“顾柳氏,你可是真的宁死都不与公主共侍顾爱卿?”
“是。”柳玉茹神色坚定。范轩沉默了一会儿,听着外面打闹,他终于道:“凤祥,去倒一杯毒酒来。”
柳玉茹神色动了动,但她仍旧没有说话。张凤祥低头应是,便去了外面,过了一会儿,端了一杯毒酒回来。
顾九思见张凤祥托着酒杯,整个人顿时疯了一般,朝着夜央宫正殿扑过去,怒吼道:“你们做什么!”
没有人应答他,顾九思心里顿时发慌起来。
他太清楚在内宫一杯酒是什么意思,他也已经推测出里面发生了什么,正是知道,他才心寒。
他被人一拳砸到地上,他反应过来,想要翻身起来,但许多人压了上来,他拼了命想要往前冲去,怒道:“柳玉茹,你别给我干傻事儿!”
“你出来!”
“陛下,”顾九思大声道,“这是太后想要离间你我君臣啊!您别糊涂!您放了玉茹!”
顾九思在外面疯狂撕喊,柳玉茹看着张凤祥把毒酒端了过来。范轩看着柳玉茹,认真道:“玉茹,酒在这里,若你真的宁死不愿,那朕也不为难你。你去了,朕也不逼他,他为你守丧三年,日后娶或不娶,都是他的意思。”
“三年后,他或许就忘了你。顾家少夫人的位置或许会有其他人做。他马上就要当户部尚书,玉茹,”范轩声音有些沙哑,“不值得的。”
柳玉茹笑了笑,她转头看向殿外,却是道:“陛下,这毒酒毒发至死有多长时间?”
“一炷香的时间。”
“会很疼吗?”
“不疼。”
“死后会很丑吗?”
“不丑。”
“那妾身放心了。”
柳玉茹说着,伸出手去,拿起了杯子。
她的手微微颤抖,她其实很怕,怕极了,可是想到顾九思,想到顾九思清明的眼,想到他说除非他死,才会让她改嫁,她突然就生出了无尽勇气。
人总得保护什么,为此不惜代价。她得赌这一次。
她看着范轩,最后一次确认:“陛下,妾身喝了这杯毒酒,您这一生,都不会再为难九思的婚事了,是吗?”
范轩听着这话,不由得笑了:“你可真是生意人,朕只说不为难这一次,你就说一生不为难了。”
说着,他看着柳玉茹固执的表情,叹了口气,终于道:“罢了,日后也没什么好为难。你说一生,那便是一生吧。”
听到这话,柳玉茹闭上眼睛,拿了杯子,将酒杯一饮而尽,而后将酒杯砸在了地上。
“陛下,记得您答应的,”柳玉茹喘息着,她整个人都在抖,急促道,“我想同他多说说话。”
说完,她竟是再不愿多说一句,朝着殿外猛地冲出去,推开了大殿门,然后看见了被压在人堆里的顾九思。
他脸上挂着彩,身上的衣服也早已破破烂烂,许多人压着他,他像一条被虫子撕咬的孤龙,愤怒又无助。
在大门开的瞬间,所有人都愣住了,柳玉茹站在门口,笑着看着他。
顾九思看见她,最先反应过来,在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时,猛地一挣,就朝着她冲了过去。
他身上到处是伤,喘息着停在她面前。
夕阳在他身后,映照着漫天彩霞,柳玉茹伸出手,紧紧抱住了他。
她觉得腿软,她也不知道是不是毒药的效果,她靠在顾九思胸口,听着他的心跳,低声道:“九思,我这个人,霸道得很。”
顾九思哽咽着没有说话,柳玉茹靠着他,闭着眼道:“谁想嫁给你,也得踏着我的命过去。”
顾九思听到这话,身子微微颤抖。
“傻姑娘……”他眼泪落下来,猛地抱紧了她,“傻姑娘。”
柳玉茹听到这话,在他怀里轻轻笑起来。
她想起自己小时候,想要树上一朵花,许多孩子都想要,她一个小姑娘,就和人打得头破血流,咬牙抢到那朵花。
这么多年了,她性子始终还是没有变过。她要的东西,拼了命,她也要要。
“九思,”她觉得有些疲惫,说不出的困意浮现上来,她低喃道:“背我回家。”
“好。”顾九思沙哑出声。他将她翻身背到身上,抬眼看着无尽宫城。
天边彩霞美不胜收,他身着白衣,散着头发,身上伤痕累累,走路一瘸一拐。
而柳玉茹在他背上,她闭着眼睛,似乎是睡着了。顾九思背着她,咬牙忍着脚上的剧痛,一步一步往外走去。
所有人注视着他们,不敢阻拦,柳玉茹神智有些糊涂了,她觉得困,她怕睡过去,她知道这次睡过去,或许就再也见不到顾九思了。
她趴在顾九思背上,抱着顾九思,神志不清的问:“九思,我是不是很喜欢你?”
“是啊,”顾九思眼眶发酸,“喜欢得命都不要了。”
“柳玉茹,”顾九思吸了吸鼻子,“你少喜欢我一点,好不好?”
柳玉茹听着,不由得笑了。
“没办法了,”她低喃,“下辈子吧。”
“下辈子,我少喜欢你一点。”
第106章
顾九思背着柳玉茹走出宫去,很短一截路, 他却觉得特别漫长。
他期初还是走着, 而后便跑起来, 最后再也不顾仪态, 一路狂奔着冲了出去。等冲出去后,他看见等在门外的顾府马车,他跳上马车去,同车夫急促道:“走!”
柳玉茹此刻已经是睡了过去,顾九思坐在马车里,冷了神色,他抓着柳玉茹的手微微颤抖, 抿紧了唇一言不发。他握着她的手, 感受她的体温, 将她的手放到唇下, 轻轻印在了上面。
他眼中风起云涌, 但整个人却呈现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克制。
而内宫之中, 太后看着范轩, 不可置信道:“陛下, 您就让他这么走了?”
范轩喝着茶,不言语。太后猛地提了声:“陛下,您就让这乱臣贼子这么走了?!他不顾圣令在内宫前大吼大叫, 甚至对禁军动武,这是什么?这是犯上!是谋逆!陛下就这么不管不问?!”
“太后,”范轩拖长了声音, 吹着茶杯道,“顾爱卿年轻,性子鲁莽,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我会罚他的,您别操心了。”
太后听着范轩的话,慢慢冷静下来。旁边李云裳察觉范轩态度的转变,忙道:“陛下也是累了,母后,让陛下先回去歇息吧。”
太后没说话,她在李云裳的调和中缓下来,她慢慢坐下来,冷淡道:“陛下让他这么大闹了宫廷,又大摇大摆走出去,如今他还是疑犯之身,让朝中其他官员看到了,不妥吧?”
“太后说得是。”
范轩点着头道:“我这就让人把他追回来。”
太后哽了哽,她要的是把顾九思追回来吗?!她要的是治这个冒犯了他的人的罪!
以这样的方式当庭拒了李云裳的婚,这让李云裳的脸往哪儿搁?
李云裳是她最疼爱的女儿,如今婚事这样憋屈,太后心里始终有个结在。
但太后看着范轩脸色,也不敢太过,她心里很清楚,范轩需要她稳定朝中旧贵族的势力。当初攻下东都,就是在这些旧贵族里应外合之下才如此轻易入城。如今大夏各郡县安定,也是因为这些旧贵族还衣食无忧。范轩是在她的许可和合作下,才登上的皇位,才能如此顺利的从前朝过度到新朝,所以范轩顾忌她,尊敬她。
可她毕竟只是前朝的太后了,凡事不能做得太过。
范轩话说到这份上,太后也不能再催,只是道:“当好好罚罚,毕竟还是太年轻了。”
范轩点点头,想了想,他却是道:“您也看见了,顾少夫人是宁死都不愿意成这门婚事的。他们两人夫妻情深,公主下嫁过去,也不会幸福,朕想着,还是换一个人吧。”
话题一绕,又回到了李云裳婚事上来。
李云裳暗自捏着起拳头,太后沉了脸色,许久后,她慢慢道:“云裳是本宫如今唯一的孩子……”
“也是如今大夏唯一的公主。”
范轩平静开口:“北梁使者很快就要到东都,不是朕不为云裳公主着想,只是若北梁使者到了,公主还未出嫁,他们开口要求和亲,朕也没有办法。”
“毕竟,”范轩抬眼看向李云裳,“大夏需要安定,公主说可是?”
李云裳和太后都不说话,范轩低头喝茶,淡道:“顾大人不行,朕想了想,左相张钰的大儿子张雀之尚无正室,他年仅二十四岁,任工部侍郎,也算青年才俊,就他怎么样?”
“这怎么可以?”
太后面露震惊,谁都知道,张雀之原来是有妻子的,她妻子的父亲原是钦天监的人,四年前,前朝太子册立前的占卜由他主持,结果却占出不吉之相。太子怀恨在心,借后来水患一事发难,说张雀之妻子之父将水患占卜信息瞒而不报,以致灾祸,导致张雀之岳父被判斩首,张雀之妻子为父伸冤当街拦下太子的轿撵告御状,却被太子当做刺客当街射杀。
张雀之原本是东都官吏,也就是因此,在自己夫人死后,自求贬官,去了幽州,在自己父亲手下做事。
如今改朝换代,当年小吏也成了丞相公子,可是张雀之对皇室之恨,却是难以洗尽的。
而当年的太子,正是李云裳的亲生哥哥。
李云裳白了脸,她抬起眼,看向范轩,颤了颤唇。
她想说什么,可终究是什么都没说。
她知道范轩是故意的。
太后和李云裳,就是那些旧贵族的风向标,他们的军旗,军旗不倒,这些人就永远凝在一起,而范轩要的,就是让军旗倒下去。
五千亲兵入城,加上原来的守军,如今的东都,已经几乎全是范轩的人。
“陛下,”李云裳静静看着范轩,“您确定,您当真要如此吗?”
范轩听到这话,轻轻笑了。
“殿下,”范轩放下茶杯,站起身道,“朕是天子。”
说着,他冷下声:“君无戏言。”
李云裳和太后都没说话,范轩果断转身,冷着声道:“刘春一案移交御史台,由御史台彻查,云裳公主赐婚于张大公子,十日内完婚。否则十日后,公主怕只能去北梁了。”
说完之后,范轩走出大门。张凤祥跟在范轩身后,小声道:“陛下不是说,多少要给太后一分面子吗?您将公主嫁给张大公子,怕是……”
“朕给她们面子,”范轩淡道,“她们给朕了吗?”
张凤祥笑笑,明了了范轩的意思,倒也不说话了。
顾九思抱着柳玉茹一路进了顾府,一进门,便往卧室奔去,赶紧叫了大夫过来。
叶世安、周烨、沈明追着进来,忙道:“怎么样了?”
顾九思没说话,大夫走进来,给柳玉茹把了脉,认真诊了片刻后,他才道:“夫人只是服用了一些安眠养神的药,没什么大碍,睡一觉就好了。”
听到这话,顾九思舒了口气,心里的石头总算放下了。
虽然他早已经猜出来,范轩是不太可能真的给柳玉茹喝毒酒,可是哪怕只有那么一点点可能性,他心里也害怕,如今听到确认没事,他这才放下心来。
旁边三个人看顾九思缓过来,周烨这才道:“去换件衣服吧。”
顾九思抹了把脸,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去了内间。
早上见范轩的时候,他已经洗过一次澡,如今就是换了套衣服,重新束冠,而后便走了出去。几个人站在门口等着他,顾九思先再问了一次柳玉茹的情况,得知她还要再睡一阵子后,便领着周烨等人到了外间来细谈。
“听说明日你这个案子,就会移交到叔父这边,只要移过来,这便好办了。”
叶世安听顾九思把宫里的情况说了说,同顾九思道:“你今日来陛下不说话,大家也应当明白陛下的意思了。”
“这件事解决,”周烨脸上露出笑容来,“我也好离开东都赴任了。”
听到这话,大家都愣了愣,顾九思下意识道:“周大哥要走?”
“早该走了的。”周烨有些无奈,“只是我舍不下婉清,所以就多陪着她。接着又遇上你这事儿,又耽搁下来。”
“嫂子不跟着一起走吗?”
沈明有些疑惑,周烨摇了摇头,沈明看向旁边的顾九思,顾九思解释道:“如今新朝撤了节度使这个位置,周大哥去当的幽州留守便相当于节度使了。幽州临着边境,有大军驻扎,周大哥相当于又是文官又是武将,这种驻扎边境手握重兵的武将家属是不能出东都的。”
“这是把嫂子当人质?”
沈明下意识开口,周烨面上脸色便有些不大好看了。叶世安瞪了一眼沈明,沈明赶忙道:“周大哥,我不懂事儿,您别介意。”
“你说得也没错。”周烨笑了笑,“的确就是人质,怕我们有什么变故。”
“周大哥你放心,我们都在东都,会好好照顾嫂子的。”
顾九思赶忙安慰,周烨摇了摇头,笑道:“照顾好你们自个儿就行了,倒是你,九思,这一次你出主意让陛下把云裳公主嫁了,太后怕是要记恨死你了。”
顾九思苦笑:“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儿。”说着,他给自己倒了茶,声音平淡,“陛下和太后早晚是要对上的,云裳公主就是太后手中一张牌,她嫁给谁,谁就是旧贵族日后的未来。”
“我可听说她是想嫁给你的。”沈明赶紧开口,这话吓得顾九思一个哆嗦,赶忙道,“你可别瞎说啊,话传到玉茹耳朵你,我打断你的腿。”
“你就说说嘛,”沈明好奇道,“是不是真有这事儿?”
顾九思没想到沈明这样八卦,有些无奈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你说她看上你哪儿了?”沈明摸着下巴,“难道是看上你长得帅?”
“看上他舅舅。”
叶世安见沈明不开窍,提醒道:“以前他舅舅和太后关系可好着呢,我听说当初他舅舅是要抓他来东都尚公主的,两人本就有婚约。如今云裳公主身份尴尬,旧贵族陛下不准嫁,除非她等到旧贵族重新崛起那一天,那也就是剩下一些陛下的人可以选。而这陛下的人里,顾九思有一个江河牵线搭桥,太后和公主对他更能信任。再加上他又有能力,长得又俊俏,明眼人都看得出陛下未来对他的期许,可谓青年才俊前途无量,云裳公主看上了,也属正常。”
“那以前没吵架李云裳要嫁给九哥我明白,现在还要嫁,还搞这个毒酒什么的一出,”沈明朝着柳玉茹的放下努了努下巴,“这又是为什么?”
“她算准了我会拒婚,”顾九思淡道,“我拒了婚,陛下心里对我必然有所不满。她死到临头,还要拖个垫背的。而毒酒这事儿,便是陛下干的了。玉茹毒酒都合了,谁也不能勉强,说起来不好听。”
“还好是假酒,”叶世安叹了口气,“你们胆子也是太大了。”
“是她胆子大。”顾九思苦笑,“不是我。”
正说着,外面传来了太监的声音道:“顾大人,少夫人看也看过了,陛下说,您还是先回去,等着御史台给您沉冤得雪,再来照顾少夫人不迟。”
听得这话,顾九思和周边人看了一眼,也有些无奈。
他让人招呼了太监,自己起身去,进了屋里。柳玉茹还在睡着,他坐在边上,静静打量着柳玉茹。
“我这就回去了。”
顾九思柔声开口,似乎是怕吵着她:“你别太挂念,过两日就回来了。你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太后和公主那边你别担心。”
说着,他抬手放在柳玉茹脸上:“她们欺负你的,我都让她们一点一点还回来。”
第107章
柳玉茹一觉睡醒,已经是第二日。
她感觉许久没有这么睡过, 打从顾九思入狱以来, 她一直睡不好觉, 这么昏昏沉沉睡了一觉, 居然觉得神清气爽。
她在床上缓了片刻,然后猛地坐了起来,随后大声道:“九思!”
说着,她慌慌张张穿鞋,外面印红听见了声音,赶紧进来,忙道:“夫人你这是着急什么?”
“郎君呢?”
柳玉茹着急出声:“他可还好。”
“姑爷没事儿, ”印红放下水盆, 将柳玉茹重新按了坐下来, 安抚道, “姑爷送您回来的, 陛下又让他回去了, 姑爷说, 让您别担心, 不出三日,他就回来了。”
“他身上伤可叫大夫看过了?”
柳玉茹渐渐缓了过来,印红从旁边端了水盆, 伺候着她梳洗,回答道:“走的时候看过了,没多大事儿, 叶公子亲自送姑爷到的刑部,走时候还带了许多药,不会有事的。”
柳玉茹听着,从旁边接了水,漱了口,总算是镇定了下来。
她这时候终于感觉到饿,肚子咕噜噜响了起来。旁边印红听见了,抿唇笑了笑:“夫人睡了一天,必然是饿了。奴婢让人煮了粥,这就送过来。”
柳玉茹有些不好意思,应了一声,起身来洗了脸,又梳了头发,便坐下来开始吃东西。
她一面吃,一面细细问着这一日发生了什么,印红差不多禀报完之后,外面便传来了通报的声音:“夫人,芸掌柜和叶姑娘来了。”
柳玉茹听了,让她们进来,叶韵和芸芸抱了账本一起进了屋,柳玉茹忙站起来:“这么早就来了,吃过了吗?”
芸芸给柳玉茹行了礼,叶韵笑了笑,柳玉茹招呼着她们坐下来,她们将账本放在桌上,叶韵笑着道:“来了一些时辰,听说你还睡着,便先吃了东西。本想你还要睡一阵子打算走了,结果你却是醒了,倒醒得很是时候。”
说着,叶韵瞧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道:“你昨个儿的壮举我可都听说了,以前你小时候不还常同我说什么我心思要宽些,学着当个当家主母给郎君纳妾什么的……如今怎么不见你心思宽些了?”
柳玉茹听得叶韵嘲笑,有些不好意思,她瞪了她一眼,随后道:“不说这些,可是来说正事儿的?”
“哦对,”叶韵点点头,“芸芸先说吧。”
“奴这儿也没什么好说的,”芸芸笑了笑,将账目放到柳玉茹面前去,“这是近日来花容的账目,还有即将推出的新品的安排,拿来给您看看。”
柳玉茹应了一声,拿过账目来看,如今花容一切都走上正轨,芸芸打理起来,也越来越老道,柳玉茹每隔一段时间的查账以及重大事件以外,已经不太插手花容的业务。
花容毕竟只是一个胭脂铺,如今虽然已经在各地开始联络着试着营业起来,但本质上来说,始终也只是一个胭脂铺,上限放在那里。
如果放在以往,柳玉茹也就满意了,可是经历了李云裳这件事,柳玉茹觉着,自己的心仿佛是被强行拓宽,让她清楚的认知到,自己是个怎样的人,而这世界又是怎样的世界。
李云裳许多话是刀一样扎在她心上的。
和李云裳这样生长在东都的名贵女子比起来,她的确出身卑微,也的确帮不了顾九思什么。若是放在早之前,她本也打算依附于自己的丈夫,那也就罢了。若换做那时候,李云裳要嫁进来,她或许也是高兴的,这样对于顾九思来说是一大臂力,她做为顾九思的正妻,自然要为顾九思着想。
可如今却是不同了,她心里生了贪恋,她想要那人完完全全独属于她。她剥夺了这个男人三妻四妾的权利,自然不能再想着依附他。
爱一个人奇怪的很。不仅会让人不去计较得失,还会让人莫名勇敢起来,想着要为了这份感情,搏一搏,闯一闯。
她想有钱。
想很有钱很有钱,有钱到富可敌国,有钱到甚至不需要开口,就没有人敢把主意打到顾九思身上来。有钱到范轩想要给顾九思赐婚,也要想想她柳玉茹高不高兴。
所有的地位和脸面都要靠自己挣,不能靠别人给。
要拿命去赌去博自己的丈夫,这根本上,也不过是因为别人看重的是她的丈夫,而不是她。
柳玉茹心里明白,所以看着花容的账本和新的方案,她也就是点点头,给新品方案多加了几条建议后,便放手让芸芸去做。
要赚钱,最快的方式从来不是自己开店,然后赚多少钱,那样的钱根据你的精力始终有上限。最快的方式,永远是钱滚钱。她出钱,别人出力,然后分取收益。她不需要事事都自己去搞,只需要判断把钱给什么地方。
开花容之前她没钱,没办法滚。如今她有炒粮时赚到那笔钱以及花容的收益,她也有能力开始走钱滚钱这条路子。
和芸芸商议完花容,柳玉茹转头看向叶韵。
叶韵从小按大小姐培养长大,一直在她父兄身边耳濡目染,虽然没有太多经商经验,但是眼界能力却是比芸芸高上许多的。她如今无事,就一直在柳玉茹身边帮忙,最近柳玉茹忙在顾九思的事情上,粮食又到了东都,就是由她一手在处理这些粮食。
“粮食都装点好了,我算好了成本,一般东都的米一斗需要十文,咱们这次的米,成本是八文,如果只是十文的话,我们一斗米就只盈利两文了。”
柳玉茹应了一声,叶韵小心翼翼道:“我们也把价格定在十文?”
柳玉茹沉默着想了想,片刻后,她摇头道:“不,我们要定高一些。”
“可我们是新粮商,来之后就高价,怕是……”
“先别卖。”柳玉茹果断道,“东都达官贵人多,咱们的米好,这一波米不需要盯着百姓卖,先在东都打出名头来。如今东都的米大多都是十文一斗,咱们就卖十五甚至二十文,而且每天要限量卖,卖完就没有。”
叶韵听愣了,柳玉茹一面想一面道:“你先叫一批人来商量一下,总结一下咱们这个米好在哪里,给咱们的米取一个名字,这个名字一定要取好,要让人一听就觉得,这米一定很香很好吃,不要太庸俗,要上得了台面。你再召集了人,把这米精挑细捡,不能有沙子,要颗颗饱满,粒粒整齐,从店员到装米的布斗,每一个细节都要做好,挑出来不好的米不能,运到各地去开粥棚赈灾,打出一个好名声。你把米本身做好了,再给它编个故事来历,到处宣传一下。最好再送到宫里,得个圣上题字、大师作诗,成为专门的贡粮,这就再耗不过了。”
“这样下来,价格怕是就贵了。”叶韵有些担忧道,“你确定要这样?”
柳玉茹想想,片刻后,她道:“韵儿,你仔细想想,这人分成有钱人和没钱,有钱人想吃好用好,没钱的人就想要便宜,不同的人要的东西不一样,你一味想着价格便宜,就一定能赚钱吗?”
叶韵没说话,静静想着,柳玉茹继续道:“这件事,我也不插手太多,我全权交给你做,就当给你练个手,你以后就是粮店的店长,我每个月开你三十两酬劳加四成分红。你当了店长,如果你愿意,你也可以选一个人来继续你的事,你想做什么,可以再来找我,我出钱,你出力,怎么样?”
叶韵听得懵懵的,柳玉茹抬手握住她的手,认真道:“我瞧得出来你不想嫁人,若是不想嫁人,何不妨有一番自己的天地?”
听到这话,叶韵不由得笑了。
“你倒是说到我心坎上了,”她叹了口气,“其实我是不知道未来日子怎么过的,如今日日跟着你,就觉得天天赚着钱,也很是高兴。能这样过一辈子,也是很好的。你若是信我,那粮店就交给我,我一定给你好好干,你看如何?”
“我怎么会不信你?”
柳玉茹抿唇笑起来:“我们叶大小姐,打小做什么都做得顶顶好。”
叶韵听出柳玉茹言语里的嘲笑,抬手用扇子推了她。
两人商议了一会儿,叶韵便走了出去。叶韵刚出门,就看见沈明蹦蹦跳跳过来,沈明看见叶韵,顿时高兴起来:“哟,叶大小姐也来了。”
叶韵向来不待见沈明,她嘲讽一笑:“多大人了,像个猴子似的,官府上的褶子都没熨平就敢穿上朝,也不怕人笑话。”
沈明听到这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不高兴道:“你怕我笑话,那你来替我熨。”
叶韵“呵”了一声,理都不理沈明,抱着账本就走了。沈明被这种无声的嘲弄深深刺伤了内心,他朝着叶韵的背影怒吼出声:“叶韵你别给我嚣张!你记不记得是谁把你从扬州救回来的?!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女子难养、小人难养,你是难养中的难养!”
“沈明,”柳玉茹在里面听着,笑着走了出来,“这是在闹什么呢?”
沈明听见柳玉茹的声音,这才察觉自己的行为似乎有些幼稚,他轻咳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道:“嫂子。”
柳玉茹压着笑意,叶世安和周烨也说着话进了小院,柳玉茹见着了,便道:“都下朝回来了,正厅说话吧?”
说完之后,柳玉茹便同他们一起去了正厅,下人给几个人上了茶,柳玉茹慢慢道:“九思可还好?”
“放心吧。”
叶世安道:“今日案子已经移到了御史台,走了过场,人就出来了。”
“那刘春的案子呢?”
柳玉茹好奇开口,叶世安抿了口茶:“这就看,陛下想查不想查,打算如何查了。”
一行人商量着话的时候,顾九思跟在太监身后,一路进了御书房。
御书房内,范轩正和周高朗下着棋,左相张钰、吏部尚书曹文昌、御史大夫叶青文等人站在一旁,可以说,范轩所有嫡系中的核心人物几乎都站在了这里。
御书房内不超过十人,却已是整个大夏权力核心中的核心。顾九思稍微愣了愣,便迅速跪了下去,恭敬道:“见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范轩没有理会顾九思,和周高朗继续下着棋,房间里回荡着落棋的声音,顾九思跪俯在地上,一言不发。
片刻后,周高朗抬起头来,笑了笑道:“倒是个沉得住气的。”
范轩也抬起眼来,笑着同顾九思道:“起来吧。”
顾九思恭敬叩首,站起身来,范轩平静道:“今天叫大家来,一来是同大家私下说一声,老陆走了,日后就由九思顶了他的位置,你们心里清楚。到时候谁来举荐,自己商议。”
“微臣明白。”
张钰恭敬出声,旁人都悄悄打量着顾九思。
这个年轻人,早在幽州就已经让人侧目,政绩斐然。但是谁也没想到会升得这样快,一年不到,从八品县令直升正三品户部尚书。这样的升迁速度,简直是古往今来,前所未有。
顾九思心里也是满是疑惑,但他不敢多问,只能是再一次谢恩。
范轩摆摆手,随后道:“你们都是朕心里最放心的人,也不需要这些虚礼,叫你们过来,还是想问问你们,刘春的案子,你们觉得怎么办?”
刘春这个案子怎么办?
在场所有人听着这句话都明白,问的根本不是刘春的案子,而是要不要拿刘春这个案子办人。
所有人对视了一眼,范轩轻笑了声:“你们这些老狐狸。”
说着,他抬眼看向顾九思:“老狐狸都不肯说话,小狐狸,那你说,这案子,办不办?”
“陛下,还是听听各位大人的,”顾九思忙道,“微臣资历浅薄,许多话说不好,怕让各位大人笑话。”
“这有什么?”周高朗笑着道,“我说话,还常被他们笑话呢。”
这话一说,所有人都笑起来,叶青文看着顾九思,似乎在叮嘱一个小辈一般,温和道:“九思,我们都是被笑话过来的,你莫担心,大胆说就是。”
顾九思听到这话,感激看了叶青文一眼,明白这是叶青文在向所有人表明和他之间的亲昵。
顾九思恭敬道:“那微臣就说了。微臣觉得,这个案子,该办。”
范轩点点头,抬手道:“不必顾忌,继续。”
“陛下,依着微臣的想法,此番陆大人一事,背后必有人撮合,陆大人与微臣同事过一阵子,微臣以为,他的脾气是做不出杀刘春之事来。一来陆大人并非阴狠之人,对害人性命始终心有芥蒂,若非走到某个地步,不会肆意残害他人性命;二来他对陛下始终有兄弟情谊,不该如此猜忌陛下;三来,看管刘春大人的人,大多都是旧臣,与陆大人不该有太多交情,陆大人哪里来的能力,去见刘大人,乃至杀害刘大人?”
所有人沉默着,但大家心里却都清楚,顾九思说得没错。
陆永是没有杀害刘春的胆子和能力的,如果不是有人在背后煽风点火,这件事不会发展到这样的程度。
所有人心里都把那个背后的人想到太后身上,而顾九思接下来却是道:“这背后的人目的很明显,无非就是要将这件事扩大到一个无法挽回的程度,一定要有人为这个案子出血,他们原本预计的应当是我和陆大人,我们任一走一个,甚至于,如果按照他们原本的计划,可能是先等我问斩,再拿出证据来替我翻案,然后让陆大人也被惩治。这样一来,户部两个紧要的位置,便都空了出来。空出来的位置,他们就能安排人接替。那么如今朝中这样大手笔的人还能有谁?微臣猜,其一是以太后为首的朝中旧臣,其二……”
“还有其二?”
曹文昌诧异出声,大家也都眼露疑惑,顾九思接着道:“其二,便是太子太傅,洛子商。”
听到这个名字,众人在短暂呆愣后,便迅速反应过来。
洛子商入朝以来几乎没有任何动静,一直乖乖教着范玉功课,以至于所有人几乎都忘了他的存在,如今被人骤然提起,大家才想起来,这是一位掌管着整个扬州的太傅。
掌管着扬州,以扬州之富、扬州之大、扬州之人口来说,都等于掌握着一个小国。一个小国国君称臣,哪里是这么容易的事?
“陛下原本计划,是想着要南伐刘行知,为了南伐,陛下同意不大动旧朝血液,也同意让洛子商入东都任太子太傅,可如今结果很明显,陛下的容忍他们,他们却并不甘心就这样乖乖呆着,他们如今觊觎户部的位置,就敢以四条人命做局,陛下想想,南伐绝非一日之功,若陛下当真南伐,如此内政,陛下心中可安?”
南伐是范轩一早定下的国策,顾九思这话已经是直问国策,张钰听着,轻咳了一声,慢慢道:“可是,若仍由刘行知发展下去,陛下心中也难安啊。”
“刘行知发展,我大夏也再发展。我大夏名正言顺,有传国玉玺传承,他刘行知乱臣贼子,就算发展,又有何惧?自古以北伐难易,从未见以南伐北成功,哪怕是诸葛神算在世,也止步于五丈原之地,我大夏又有何惧?倒是如今强行南伐,恐后院起火,伤了元气。”
“这话,倒也不错。”
听了半天,范轩终于开口,他叹了口气,看了一眼众人道:“近日来,朕常常在思虑此事,尤其是在太后越发得寸进尺之后,朕便更加顾虑。朕想着,南伐一时,应当重新考虑,诸位以为如何?”
范轩这口气,明显是已经定了结果的,大家都是聪明人,稍稍一想,便明白过来,忙道:“陛下圣明。”
确定不南伐要稳内政,那刘春案这把刀要怎么用,便很明显了。
范轩想了想,接着道:“如今要安内政,如何安,你们可有主意?”
所有人不说话,大家心里都装着东西,但却知道这时候,什么都不该轻易开口。范轩笑了笑,看向顾九思道:“大家都不说话,那你来说吧。”
“如今朝中旧臣很多,陛下要安稳内政,不宜太过,但也需要有能震慑人的魄力出来。微臣觉得,首先要架空太后,让这些旧贵族群龙无首。太后两张底牌,一张是云裳公主的婚事,另一张就是世家支持。我们要釜底抽薪,将两张牌抽走。先将云裳公主嫁了,再以刘春案为理由,打击拥护太后的几个世家。这个过程要快,不能等这些人做出反应,将消息传出去,否则恐有内乱。”
范轩点点头,抬手道:“继续说。”
“之后,陛下再给这些贵族一些好处,在此之前,陛下可以从这些贵族家中挑选几个庶出贫寒子弟,与他们达成协议,废掉他们继承人后,由这些庶子重新上位,给他们一些安抚。这样下来,哪怕消息传出去,也不会再有乱子。”
毕竟能安稳过日子,谁都不想谋反。
世家和那些天天在外面打仗的人不同,他们的命金贵,也就没有那么大的勇气冒险。
顾九思见范轩没有反驳,便接着道:“最后,陛下必须在今年重新恢复科举,广纳贤才,之后逐步换掉旧朝的人,才能不受前朝旧人制约。”
顾九思这些说话,范轩笑起来:“倒是个聪明的。”
说着,他看向周边人:“诸位爱卿觉得呢?”
范轩已经夸了,所有人自然连连称赞,而后一行人便开始具体商议,这些事儿怎么做,谁来做。
商量到了晚上,大家这才离开,顾九思和叶青文一起走出大殿门,等周边没人了,叶青文才道:“周大公子,以前一直听说你是个纨绔子弟,如今才发现,你过去当真是藏拙了。”
“让伯父笑话了,”顾九思赶忙谦虚道,“以往是不懂事,现在才开窍,以前是真拙劣,如今您要考究我书本,我也是学不好的。”
叶青文笑了笑,他看着天边星宿,慢慢道:“年轻人,许多事儿都要慢慢学。九思,伯父劝你一句话。”
“还请伯父明说,”顾九思严肃了神色,恭敬请教,叶青文双手拢在袖中,淡道,“这世上聪明人多得很,年轻时候的聪明,总喜欢说出来,但年长之后就发现,真正的聪明,是不说出来。”
顾九思听到叶青文的话,沉默下来,叶青文笑了笑:“你也别介意,我只是……”
“伯父的意思,九思明白。”
顾九思开口,接着却是道:“只是,话总得有人来说。”
“可是你如今说这些话,许多事必然就要你做,这些都是得罪人的事,我怕太后一党此后就要盯上你了。”
叶青文见他坦率,也不拐弯:“你我皆为扬州人士,你又是世安好友,九思,听伯父一句劝,日后,这种话少说。”
“伯父,”顾九思听着这话,苦笑起来,“您以为,今日陛下召我来,是做什么?”
叶青文愣了愣,随后就听顾九思道:“陛下召我,就是想我做一把刀。我这刀若是不够锋利,那就做不了。叶伯父,我不比世安,他有您给他铺路,我却是什么都没有的。”
“这朝廷之上,站不站得住,根本不是看你得不得罪人,而是看你背后站着谁。您看这满朝文武,参我便没人顾忌,可谁参世安,是不是就要顾忌几分?刘春这个案子,若不是发生在我身上,而是世安身上,怕是从最初收押他,便难得太多,刑部哪一个敢直接到叶府门口抓人入狱?不怕被御史台参死吗?”
叶青文听着这话,沉默下去。顾九思苦笑:“伯父,人当官,都有自个儿的路。世安兄能沉默,可我却是没有沉默的机会的。我若不多说话,今时今日,怕是在这里多说话的机会都没有。陛下要我当一把刀,我只能做一把刀。这把刀做好了,才不会再有如今的事。”
“我明白了。”
叶青文叹了口气,他看向天空:“回去吧,明日我让人整理好卷宗,后日你便该出来了。”
顾九思恭敬行了礼,这才离开。
他还是要回大牢里歇着的,案子刚刚移交到御史台,装模作样也要装一番。
他坐在马车上,听着马车咯吱咯吱的声音,心里也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就生出了几分萧瑟。
若能沉默,谁不想沉默。
若能安安稳稳往前走,谁又愿意做一把刀?
可他也没什么法子。
他和叶世安不一样,他如今,只有一个人。
他心里想着,有些恍惚回了大牢,刚一回去,就看见柳玉茹坐在关押他那间牢房里,正捧着他平日读那本地图,看得津津有味。
她本也和狱卒混得熟,如今狱卒见宫里对顾九思态度好转,更是让柳玉茹自由来去。她听见脚步声,放下书来,抬眼看见顾九思站在门口,有些愣神瞧着她。
她轻轻一笑,柔声道:“回来啦?我给你带了炖汤,趁热喝了吧。”
顾九思听着,忍不住慢慢笑了起来。
他忙往前走了几步,将人搂在怀里。
“我终究比他们幸运一些。”
他低声开口,柳玉茹有些茫然:“什么?”
顾九思却也没说话,他自个儿心里清楚。
虽然比不上叶世安等人有家中人照拂铺路,可是,他有柳玉茹啊。第108章
柳玉茹是来给顾九思送好吃的,这一番牢狱之灾, 顾九思每天都在牢房里呆着, 加上柳玉茹送的饭, 竟是足足胖了一圈。
好在他本来也就清瘦, 这么胖了些,也不显得难看,反而是恰到好处。
顾九思在宫里呆这么久,回来时本就有些饿了,柳玉茹便守着他,一面看他吃东西,一面听他说宫里的事儿。
他是没有叶家那些规矩的, 盘腿坐在床上, 吭哧吭哧吃着面条, 没有半点仪态可言。
柳玉茹笑眯眯瞧着他, 感觉像是小时候养过的一只小白狗, 吃起东西来, 高兴得很, 吃得高兴了, 还会抬起头,朝你“汪汪”叫两声。
这天下再英俊多谋的男人,相处久了, 都会发现这人的孩子气,孩子气起来,什么帅气俊朗都没有, 就是满心觉得这人可爱。
顾九思同她说着朝廷上的事儿,她同顾九思说着自己生意上的事儿。
“我也不想事事都揽在手里,一个人做事儿总有限度,我把大的盘子搭建好,剩下的就他们自己做就是了。”
“不怕做不好?”顾九思忍不住笑。柳玉茹摇摇头:“一个人做十分的事儿,那也只是十分,但若十个人做八分的事儿,那就是八十分。不能事事都想着要做到自己要的十分,这样不行。”
“我发现你这个女人,”顾九思想了想,忍不住道,“怎的这么有野心?”
听得这话,柳玉茹抿了抿唇:“还不是你吃太多。”
“你不要这么讲话啊,”顾九思听这话不服气了,赶紧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立刻道,“你信不信我……”
“信不信你什么?”柳玉茹靠在桌上,看着顾九思笑。顾九思瞧着柳玉茹的模样,愣了片刻后,轻咳了一声,扭过头去,小声道:“明天少吃一半。”
柳玉茹被这回答搞得呆了呆,随后笑出声来。她用帕子捂着唇,怕自己笑得太过夸张,顾九思瞧她高兴,自己也高兴了。
两人聊了一会儿后,柳玉茹便该走了,她从旁拿了顾九思的地图,温和道:“你这地图我拿去看看。”
顾九思应了一声,让柳玉茹拿了书,便起身走了。
柳玉茹拿了册子之后,往屋里回去的路上就一直在翻看。这是原本大荣的地图,画得极为细致,每一条河,每一条路,几乎都画了上去,柳玉茹一面看着画,一面思索着。
如今他们在东都这边的米,都是从望都运送过来。她当初在望都的时候,买了地、安置流民,用让流民承包了土地的法子来管理他们,结果如今丰收。粮食收了,自然就要到处卖,她熟悉东都,知道东都富饶。望都的粮食,她的成本价不过两文一斗,在东都却是十文。她想着利润可观,加上当初从青州、沧州、扬州收粮的时候损耗并不严重,以至于她错误判断,让望都的粮食送到东都来卖。
然而如今这样将近一半的损耗,若真的一直运送到东都来卖,成本太高。可东都的粮店已经开起来了,她也不能打水漂。如果按照她和叶韵的商量,把望都的米做成贵族米来售卖,倒还勉强能把这个店撑起来,但利润始终不够让她满意。
如果能将成本降下来,按就好了。
柳玉茹思索着,她想了想,又看了看地图。地图上河流密布,有些地方有河流,有些地方没有。柳玉茹手划过有河流的地方,顺着划上去,而后便发现……
都有源头。
意识到这一点后,柳玉茹突然想起来,她能不能专门规划出一条只走水路的路来呢?
水路有大小之分,有些地方不能行大船,这是水路一大弊端,如果她在路途上建立仓库,沿路设立粮店,然后大河用大船,小河用小船,一路卖粮食,分摊了成本呢?
想到这里,柳玉茹突然有些激动。她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如果她真的规划了路线,建立了仓库,那运送的也不一定就只是粮食了,她还可以运送许多东西。而这些东西,在合理的路线规划下,能极大降低成本,保证安全,增加效率。甚至于她还可以将这条运输路线公开,专门给那些小商家使用,只要交给他们一部分运输费用,他们负责将东西一路运送过来。
这个想法还比较粗浅,但柳玉茹却已经明白,她这个设想,是在铺一张极大的网,如果她能想办法通过建设仓库、商队等等法子降低运输的成本、增加运输效率,未来无论任何生意,她都能做得比别人好。
柳玉茹心里大概有一个想法,回到家后,她立刻将老黑这些人叫来商议,询问老黑她想法的可行性。老黑听了之后,沉默片刻,随后道:“东家,你这个想法,是极好的,也是极难的。”
“难在什么地方?”
柳玉茹思索着开口,老黑给柳玉茹道:“最主要的就是,水路也有水路的门道。当初您是官府的船,而且人多势众,就没人敢拦,但如果是一般商队,在水路上,也是要交他的过路费的。您要弄这么一个行船的商队,首先要和官府打好关系,其次要和路上的水盗打好关系,光是这两件事就很难了。而剩下的,主要就是钱。”
柳玉茹听着老黑的话,点了点头:“我明白。”
“不过东家,”老黑想了想,轻咳了一声,随后有些犹豫道,“这些事儿,对别人来说难,可对您来说,可就不算难了。”
柳玉茹有些迷茫,老黑笑了笑:“您毕竟,也是个官夫人了。”
柳玉茹听到这话,不由得愣了愣,片刻后,她猛地反应了过来。
这些事儿里面,最麻烦的就是所谓的“关系”,怎么和朝廷打好关系,怎么和水盗打好关系,这是最难的。可如今她是官太太,顾九思出狱之后,便是户部尚书,而叶世安家中又在御史台,只要她愿意,借着顾九思和叶世安这些人的名头,去吓唬一下下面的官员,哪里还有不给面子的道理?
只要官府摆平了,水盗便是小事,水盗大多和官府有些关系,让官府打声招呼,那也就完了。若是不听话的,就直接让官府带着兵马清了,便就行了。
柳玉茹明白过来,反而皱起了眉头,老黑不敢多话,片刻后,他听柳玉茹道:“这事儿不要说出去,等时候合适了,再说吧。”
老黑应了声,柳玉茹便让老黑退了下去。
老黑说的话,恰恰点醒了柳玉茹。如今她做的生意,和官府联系太密切,日后查起来,别人总会往顾九思身上查。她得为顾九思多做考虑。
她想了一会儿后,让木南进来,让他去找了几个熟悉大荣地图的人来,让他们三日内给出一个幽州到东都的线路,看看分别在哪里沿路设置仓库,能够成本最低,效率最高。
柳玉茹一面思索着,一面去了房中,看自己的账目。
第二日,御史台就在朝中上书,查明顾九思无罪,是被人陷害,他们将当时所有守卫全部关押,确定了这些人过去与顾九思没有任何往来,是有人指使他们陷害顾九思。范轩当朝宣布顾九思官复原职,代任户部尚书,配合御史台查明刘春一案。
按照御史台的折子,此案可能牵扯甚广,于是由范轩直接接管,所有奏折直接呈上范轩。
这个结果出来,朝野震惊,从朝廷中走出来时,所有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除了顾九思。
顾九思和叶世安、沈明、周烨一起走出来。四个人忙活了这么久,终于是松了一口气。周烨看着顾九思,叹了口气道:“你如今没事了,我也放心了。明日我便启程回幽州,你们都来送送我吧。”
顾九思笑了笑:“那你可是托我的福,可以和嫂子多呆一阵子。”
周烨苦笑,倒也没有说话。
他与秦婉清感情好,这么分隔两地,只有每年过年时间回东都叙职的时间能见一见,想一想谁都高兴不起来。
顾九思见周烨难过,顿时正了神色,认真道:“大哥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嫂子。”
“是啊,”叶世安也道,“周兄你不必忧心,我们都还在,会帮你好好照顾家人。”
“我倒是放心的。”周烨点头,也没有多说。
四个人一起走出去,沈明吵嚷着要给顾九思接风洗尘,只是刚走到宫门外,就看见有一个蓝衫奴仆站在那里,见顾九思走出来,忙上去道:“可是顾九思顾大人?”
顾九思挑了挑眉:“你是?”
“奴才乃陆永陆大人家中奴仆,奉我家大人之命,请顾大人一见。”
顾九思顿了顿,所有人沉默着,片刻后,就听顾九思转头同三个人道:“诸位,我可能有些事要先行一步。”
“去吧。”周烨点点头,“正事要紧。”
顾九思告别了三人,坐上了陆家的马车,马车一路摇摇晃晃,带着顾九思到了陆家宅院。
陆家的房子修建得极为简单,和同级别的官员比起来,显得十分清贫。
顾九思进去之后,恭恭敬敬行了礼:“顾九思见过大人。”
陆永正在练字,听到顾九思的话,他头也没抬,嘲讽道:“如今老朽白衣之身,算得上什么大人?顾尚书抬举了。”
听到这话,顾九思也不奇怪。陆永辞官,一定是范轩授意,如今他没上朝知道自己代任尚书,也是正常。
他沉默着没说话,陆永抬眼瞧他,淡道:“倒是个沉得住气的。”
说着,他扬了扬下巴,同顾九思道:“沏茶。”
这话说得极不客气,顾九思站着想了片刻,便坐到了旁边茶具面前。
他其实没沏过茶。
他一贯不是这么风雅的人,向来都是大口喝酒,煮茶这些事儿,该当叶世安来做。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他磕磕绊绊倒了杯茶,放在了陆永面前,陆永看了一眼茶杯,看了一眼顾九思,不屑道:“人长得好得很,茶煮得丑得很。”
顾九思听着,想直接把一杯茶倒扣在陆永脑袋上。
但他忍住了,他保持微笑:“不知陆老找我过来,是有何事?”
“何事你心里不清楚?”陆永不高兴道,“我如今坐在这里,不是你找皇上说的吗?你想要户部尚书,想要我手里的人,想要我带带你给你铺路,你以为你想要就能要啊?”
陆永越讲越激动,唾沫横飞在空中。
顾九思站在原地,保持微笑。
陆永拍桌子拍扶手,一面拍一面道:“我和你讲整个户部我最讨厌的后生就是你小子,有点小聪明在泥塘里瞎搅和,还以为自己厉害得很。要不是周高朗护着你,你死一万次都不够!”
“陆老,茶快冷了,”顾九思也不气,提醒道,“喝茶吧。”
陆永被这么打断,缓了缓。
片刻后,他拿着杯子,淡道:“这次陛下想要我退,我看明白,他是忍不了我了。我若不退,他日后不好管人。我退了,跟着我还有一批人,他们得有个人护着,也有个去处,陛下给你做了保,让我把人都交给你。我可以把人交给你,可是我有几个条件。”
听到这户,顾九思忍不住笑了。
“陆老,”他坐下来,“都这时候,您还和我提条件?”
陆永面色僵了僵,顾九思靠着椅子,吊儿郎当翘起了二郎腿,有一搭没一搭敲着扶手,全然不像个官员,反而像个在茶楼里喝茶闲聊的富家公子:“您的人,必须是有个去处的,他们跟着您站了队,您倒了,没有我护着,他们很快也就倒了。他们都散了,您在朝中就真的什么都没了。可我不一样,您给我这些人,我路子顺一些,您不给我这些人,陛下如今要拿我当刀,周高朗因为周烨的关系要护着我,御史台也因为叶世安的关系与我交好,我还年轻,有的是时间慢慢经营自己的人,您说您有什么资格和我谈条件?”
陆永没说话,顾九思喝了口茶,慢慢道:“条件不该您提,该我给。方才给您倒那杯茶,是因为我对您还是十分敬重的。听闻您出身于市井,家中没有任何背景,靠自己一路爬到今日。说句实话,您无甚才学,也无功名,更无背景,当年的官都是捐的,可是陛下却始终觉得您有能力。您的人,我要不要都可以,可是我需要一位老师。”
陆永抬眼看他,顾九思平静道:“才能我有,背景我比您好些,我还有钱,可是陆大人,我的确差一样东西。”
“我不懂做人,更不懂做官。”
陆永听着他的话,慢慢笑了。
他明白过来。
顾九思和他讨教的,是如何让人舒服的法子。范轩这么多年觉得他好,甚至于其他人明知他贪也不为难他,主要就是在于,他会做人。
“那你给我的条件是什么?”
陆永开口,顾九思想了想:“您不是喜欢钱吗?”
他淡道:“我想您也有钱,我媳妇儿会赚钱得很,您要不要考虑把钱交给她,让她帮忙经营?”
陆永:“……”
和他要人,请他当老师,条件是让他出钱给他媳妇儿做生意?!!
这种条件闻所未闻!
但陆永想了想,最后道:“让你夫人把她经营的生意的账本给我一下,我考虑考虑。”
第109章
顾九思从陆永家中出来,已经是深夜。陆永在家里几乎把他的亲信都同顾九思介绍了一遍, 双方接了个头, 顾九思算是大致的了解了他们, 大家一起吃了个饭, 这才回来。
柳玉茹得了消息,说顾九思去了陆府,只是她没想到,顾九思会呆这么久。原本给他设席接风洗尘,想着等等他便回家了,结果却是一等等到了深夜。
柳玉茹安排江柔等人先吃了,自己就在屋中研究着钱和水路的事。她既然卖粮, 修这么大一个商队, 自然在供粮上也要跟上。这意味着她要买更多的土地, 招募更多的人, 而这后面, 都是钱。
柳玉茹算着钱, 等到深夜时候, 外面传来了喧闹声, 有人送着顾九思回来了。她忙起身去,就看见顾九思喝得醉醺醺的,被人扶着回来。
扶着他来的人都是她没见过的, 但看上去明显也不是奴仆,应该是什么官员,顾九思在大醉之下还和他们打了招呼, 含糊道:“王大人,李大人,慢走。”
柳玉茹赶忙也是和对方道谢,对方笑了笑,和柳玉茹告别之后,自行上了马车离开了。
柳玉茹扶着顾九思往家里走,她心里有些不大开心,她不喜欢顾九思不回来吃晚饭,更不喜欢他这么醉醺醺回来。
但她仍旧是克制了脾气,扶着顾九思回了屋里,顾九思手搭在她肩上,却还是努力支撑着自己,似乎是怕压着她,含糊着问:“你吃过饭没?”
柳玉茹听到这话,心里舒服了些,这人总还是挂念着她的。
她应了声:“随便喝了碗粥垫肚子,你吃过东西没?”
“嗯,吃过了。”顾九思被她扶着到了床上,他似乎有些累,躺在床上,低声道,“还喝了好多酒。”
柳玉茹让人打了水来,给他擦了脸,他似乎是有些难受,说话都有些艰难。柳玉茹吩咐人煮了醒酒汤,顾九思躺在床上,低声道:“玉茹,我是不是很讨人厌啊?”
“怎么会?”
柳玉茹低着头:“大家都喜欢你。”
“也不是。”顾九思舌头有些打结,“只是你们喜欢我的人,喜欢我,好多人,都讨厌我的。”
“尤其是,我现在,要得罪很多人了。”
顾九思慢慢道:“我不会吹捧人……也不会和人相处……脾气还大……”
“谁同你说这些?”柳玉茹皱起眉头,有些不高兴,顾九思张开眼睛,看着床帐顶端,慢慢道,“陆永说,我得给自己留条后路。我觉得他说得也没错。”
“我不能一直轻狂下去。”
柳玉茹听到这话,手顿了顿,顾九思开始干呕,柳玉茹赶忙让人拿了痰盂来,顾九思在干呕了几次后,猛地趴在床上,大半身子爬过去,抱着痰盂呕吐出声来。
他似乎是难受极了,柳玉茹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眼泪从眼角流出来,看着让人心疼。
柳玉茹心里也不知道是怎么的,就觉得特别难受,她轻抚着顾九思的背,等顾九思吐完了,她又用湿帕子替他擦拭干净脸。
顾九思躺在床上,拉着她,低声吟语:“玉茹,我难受。”
柳玉茹握着他的手,慢慢握住了他,温和道:“醒酒汤一会儿就来了。”
顾九思不再说话了,他躺在床上,好久后,他突然道:“玉茹,我马上要当户部尚书了。”
“我知道,”柳玉茹轻笑起来,“今天本来还给你办了宴,给你接风洗尘呢。”
“总算是过去了。”
他睁开眼,眼中神色有些茫然:“这些时日其实我怕得很,我以前觉得自己特别有能耐,现在却突然觉得,自己其实没什么能耐。你没杀人,如果需要你杀,就可以有证据证明你杀人。在权势面前,哪里有什么公正可言?”
“我让你受欺负了。”
他摸索着,将她的双手拢在胸口,闭上了眼睛,沙哑着重复了一遍:“我让你受欺负了。”
“九思……”
出事这么久,这是他头一次对她流露出软弱。
她一直以为他很镇定,运筹帷幄,可此刻才发现,顾九思入狱这件事不仅仅是冲击到她,让她觉得自己无能,其实也冲击到了顾九思。
他们双方都是心里面慌得要死,却还假装成为对方的依靠。
柳玉茹明白这种感觉,她看着面前人皱着眉头,将她双手捂在怀里,许久后,她才道:“所以,今天你去和人喝酒了?”
“我会往上爬的,”顾九思似乎是有些困了,声音都有些变了,“爬到谁都不能欺负你的位置去。”
“玉茹,”他认真道,“我马上,就二十岁了。我长大了,不该任性了。”
柳玉茹没说话。
她服侍着顾九思喝了醒酒汤,然后脱了衣服。夜里她躺在他身边,听着外面淅淅沥沥雨声,好久后,她侧过身,伸出手,抱住了他。
“我还是喜欢你任性。”
她低低出声。
但顾九思睡着,也听不见。
顾九思一觉睡醒,头痛少了许多。他醒过来,柳玉茹已经醒了,带着婢子亲自给他穿衣服。顾九思有些忐忑,看着柳玉茹帮他穿着腰带,他认真道:“昨个儿新认识一批大人,第一次见面敬酒,人多了些,我不好意思拒绝,你别生气。”
柳玉茹听到他认错,不由得笑了笑,她抬眼看他一眼,嗔道:“你这么害怕做什么?你是为了正事儿,我心里清楚。只是以后啊,”柳玉茹替他整了整衣衫,柔声道,“别这么实诚喝这么多,伤身体。您可是顾尚书了,”柳玉茹抬眼,笑眯眯道,“是有身份的人,可得有点架子。”
这话把顾九思逗笑了,他将人捞到怀里,低声道:“你说我听你叫顾尚书,怎么就觉得你这嘴儿这么甜呢?”
柳玉茹知道他这是大清早耍流氓,瞪了他一眼,推了他道:“赶紧上朝去。”
顾九思低头亲了她一口,这才离开,走出门时候想起来,同柳玉茹道:“哦,玉茹,你缺钱吗?”
柳玉茹愣了愣,随后果断点头:“缺。”
顾九思笑了笑:“那你把花容的账本给我一下,我给你介绍个财神爷。”
顾九思说完便离开了去,柳玉茹愣了片刻后,突然同身后的印红道:“我觉得今个儿的姑爷特别英俊。”
印红有些无奈:“夫人,您这是谁给您钱,您就觉得谁英俊是吧?”
“也不是,”柳玉茹认真道,“比如叶大哥,给不给我钱,我都觉得,他是极为英俊的。”
叶世安上了马车,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顾九思早上说给她介绍财神爷,柳玉茹也不怠慢,早早就准备好账本,顺便去看了看粮店的情况。
如今粮店都是叶韵管,柳玉茹点拨了她之后,她便开始同芸芸请教,而后举一反三。先是给米取名叫“神仙香”,而后她去联系了宫里的人,把米送进了御膳房,让范轩尝了一口。范轩一口就认出来是望都的米,当场诗兴大发,专门写了一首诗来称赞这米。于是这几天里,望都上下上行下效,官家纷纷来买这神仙香回去尝一尝。叶韵为了广开销路,还当场开始试吃,在门口架了大锅,当场煮了一锅锅米饭来试吃。她准备了花椒饭、麻油饭、槐花饭、桂花饭等等……
免费试吃,又限量购买,加上官家热抢,如今这“神仙香”的米,已经成为了东都街头巷尾热议的东西。
原本六分香的米,大家天天拍着队买,也就变成了十分香。甚至于才开始卖没有几日,叶韵便已经要求加货了。
因为花容的稳定和神仙香的热卖,柳玉茹的现金流也还算宽裕。她清晨查完帐,从酒楼里出来时,心里很是高兴,走了没几步,她便听到一个颇有些耳熟的声音道:“没想到在这里又遇见顾夫人了。”
柳玉茹顿了顿,她回过身,看见李云裳站在那里。
李云裳看上去神色有些憔悴,柳玉茹见着,行了个礼道:“见过殿下。”
“逛街呢?”
李云裳走过来,同柳玉茹走在一起:“一起走走?”
柳玉茹应了一声,也没避讳,和李云裳走在一起。李云裳神色平和,两人一起走上茶楼,找了个雅间。是两人都坐下来后,李云裳突然道:“如今你是不是在笑话我?”
“公主金枝玉叶。”
柳玉茹低声道:“哪里轮得到民女来笑话你?”
“这大概是咱们最后一次见面了,”李云裳坐在位置上,神色平和。她面上呈现出一种将死之人的死寂,看上去不折她美丽半分,她抬眼看向柳玉茹,眼若琉璃,“你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我与公主,有什么好问吗?”
柳玉茹喝了口茶,神色平和。李云裳静静注视着她,许久后,她轻轻一笑:“父皇还在世的时候,曾同我说,我是他最疼爱的女儿,希望我的婚事,不要成为政治筹码。他活着,他会照拂我,他死了,太子哥哥会照拂我,我可以任性一辈子。”
说着,李云裳转头看向窗外,神色苦涩:“谁知道,他们竟然都走得这么早。父皇走之前,还在想着我择婿的事情。我其实那时候心里是有人的。”
李云裳抬眼看向柳玉茹:“不问问是谁?”
“与我何干?”
柳玉茹神色平淡。李云裳愣了愣,片刻后,却是笑了:“还是与你有些关系的,其实我最早挑中的驸马,就是顾九思。本来想着等他来东都见上一面,只要他真的像江尚书说得那样好,我就求父皇下令赐婚。”
说着,李云裳沉默下去,她似乎是在回想什么,好久后,她慢慢道:“他比我想象要优秀,他很有能力,很有原则,也长得很好。我第一次见他,就觉得遗憾,这本该是我的人。其实我挺嫉妒你的,每一次我听说他保护你,看见他陪伴你,我就会忍不住想,这本该都是我的。”
“我本该有一门和政治无关的婚事,”李云裳眼里带着向往,“我本该嫁给一个喜欢的人,一直过得很好。”
柳玉茹听着这话,温和笑了笑:“殿下,其实您也不是喜欢他,您只是觉得,顾九思对于您,像是一个美好生活的标志。你若真的和他成婚,怕是会后悔的。”
说着,柳玉茹眼里有了怀念:“他以前不是这样的,您也不会喜欢以前的他。”
李云裳听着,许久后,她笑起来:“或许吧。”
“殿下还有其他事吗?”柳玉茹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我还有其他事要忙,可能不能一直陪伴您了。”
李云裳点了点头,柳玉茹和她告别,她走了几步,站在门口,突然想起来,转头问李云裳道:“听闻您要嫁给张大公子,日后还望殿下好好生活。”
听到这话,李云裳笑了:“我会的。”
她转头看向窗外,淡道:“凤凰这种东西,非梧桐不栖,非清露不饮,我会一直过得很好。”
柳玉茹点了点头,李云裳看着她,忍不住笑了:“我以为你会诅咒我。”
“嗯?”柳玉茹有些疑惑,片刻却是反应过来,她笑了笑:“不瞒您说。”
她声线温和:“我对弱者,向来报以宽容。”
李云裳愣了愣,而柳玉茹没有再与她交谈,提步走了出去。李云裳看着空荡荡的雅间,片刻后,她忍不住笑出声来,笑着笑着,却就落下泪来。
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体会到柳玉茹这个人的厉害。
一句话,不咸不淡,礼数周全,却是直直扎在人心上,疼得人抽搐起来。
李云裳抓了旁边的杯子,猛地砸在地板上,随后痛苦闭上眼睛。
柳玉茹回了屋中,便见到顾九思带来的人,他是陆永的管家,柳玉茹带着他进了书房,单独和他谈了一会儿,然后将花容的账目递给了他。
“陆大人想要赚钱,我这里有许多店铺可以让他入股,不过我还在筹划一件事,陆大人如果感兴趣,等筹备好后,我会亲自登门造访。”
陆管家点了头,便带着账本离开。出门时候,陆管家已经和柳玉茹十分熟悉的模样了,陆管家对柳玉茹印象很好,应该说,如果没有什么特殊关系,一般人和柳玉茹交谈,都会印象不错。这大概就是生意人的本能和天赋。
柳玉茹送着陆管家上车,最后终于道:“我家郎君是个不大懂事的,他尚还年轻,日后还需要大人多多指点照顾。”
听到这话,陆管家笑了笑:“不满您说,我家大人说了,顾大人这个人,除了年轻气盛些,其他都无需他人多言,是个狠人。”
“狠人”这个评价,让柳玉茹不太认同,她总觉得,顾九思在她面前,总是有些孩子气的模样,怎么都和“狠”这个字儿搭不上边。
然而隔了几日,就发生了一件让朝野上下震动的事情。
顾九思花了五天时间清点库银,最后终于盘点出库银一共丢了近五百万两银子。而这个偷盗库银的案子,就与刘春直接相关,参与偷盗库银之人,顾九思整理出来,竟接近两百人之多。而顾九思一个没少,统统参奏。
一人一天之内连参两百多个官员,这几乎是创下了近百年来参人之最。当天一位老官员不知死活与顾九思当庭对骂,然后被气得吐了血。
下朝的时候,叶青文走在顾九思身边,轻咳了一声,同顾九思道:“那个,九思,考不考虑来御史台兼职?”
顾九思笑了笑,婉拒了叶青文的提议。而后笑着回了家。
看着顾九思远走的背影,满朝文武都瑟瑟发抖。
这种狠人,还好没去御史台。
第110章
顾九思一连参两百人的壮举,柳玉茹隔日就听到了。满大街都在议论顾九思的事, 无论是在茶楼、饭店、花容、神仙香……
任何一个地方, 她都能听到顾九思的名字。
好听点的, 无非是:“顾大人刚正不阿, 有骨气,有魄力。”
不好的,便是:“顾九思这傻子,这么做官,都不给自己留点退路。”
柳玉茹听久了,心里也有些发慌。其实不止是别人说,她自个儿心里对这件事, 也有些发慌。她向来是个喜欢把刀子藏起来的人, 见着顾九思这么锋芒毕露, 她心里不由得有些担忧。
只是她相信顾九思有顾九思的打算, 便也忍住不问, 低头做着自己的声音, 盘着自己的账。
她找了许多人规划水运一事, 终于规划出一条河里的路来, 而后她便派人出去,按照他们规划的路子,从头到尾走一遍, 顺便再从幽州买了粮送过来。
这条水运的路,从头到尾走一遍,从幽州到东都, 大约需要半个月。于是柳玉茹便老老实实等了半个月。
而这半个月,顾九思忙得脚不沾地。他先送走了周烨,而后参了这两百个人。参了两百人的第二日,据说就有一百个官员参了他,参奏原因五花八门,诸如他见到长官不够恭敬、上朝佩饰歪斜、在路边辱骂他人、上次朝堂上骂人带粗鄙、在家不够孝顺和父亲吵架等等。
这些事儿,虽然不算大,但是这么多人参他,他也必须要做一个解释。
于是他先把最关键的问题——不孝,这个事情给解决了。
他带着顾朗华上了朝,由顾朗华亲自在朝堂上澄清了这是一个误会,据说当天顾朗华为了证明顾九思非常孝顺,在朝堂上狠狠抽了儿子一顿。这一顿抽下来,再也没有人说顾九思不孝顺了——毕竟自己没这么孝顺,能给自己的爹这么抽。
当然,这件事的直接结果,就是顾九思和顾朗华一起回来之后,父子两隔着屏风对骂了大半夜。
柳玉茹和江柔一直在劝,完全劝不好两个人。
柳玉茹去拉顾九思,规劝顾九思道:“九思,咱们回去了,公公打你是不对,但也不是为了你好吗?”
“为我好个屁!”顾九思怒喝出来,指着脸上的痕迹道,“你瞧瞧,玉茹你瞧瞧我的脸,这是亲爹吗?他好久没机会打我了他这是公报私仇呢!”
“你放屁!”顾朗华在里面骂,“老子打你还需要公报私仇?!”
“顾朗华你摸着良心,”顾九思站在门口,“你良心被狗吃了吗?你当着这么多人这么打我,我不要脸的?”
“哦,你不得了了,翅膀硬了要飞了,顾尚书了,我打不得是吧?”
顾朗华这话出来,怼得顾九思大火,他觉得这话比直接骂他还难听,他继续回嘴,柳玉茹忍不下去,直接去拖他道:“行了行了,回去了,再不回去我可就恼了。”
“你也欺负我!”
顾九思甩开柳玉茹,气得一屁股坐了下去,盘腿坐在大门口,指着站在旁边的一圈人道:“你们都帮着他,都欺负我,今天挨打的是我,你们还不准我来讨个公道!还嘲讽我?我当个官有什么用?当个尚书有什么用?在家还不是要被骂,还不是要被欺负?我不干了,柳玉茹我和你说,今天你还帮他,我真的不干了。我明天就去辞官,这个家,我算什么大公子?”
“老子还是老爷呢!”
“我算什么尚书?我算什么天子宠臣?我算什么一家之主?”
柳玉茹:“……”
柳玉茹劝不住了,叹了口气,同顾九思道:“好吧好吧,那郎君,你先骂着,我还有事儿,我去把生意上的事儿忙完了,你骂完自个儿回来。”
说完,柳玉茹同旁边木南道:“木南,去那碗雪梨汤,要公子累了,记得给他喝点润润嗓子,他明天上朝还得继续骂人。”
顾九思听到这话,有些愣,不由得道:“你不劝我啦?”
柳玉茹摇摇头:“您受了委屈,我也不能让您受着。我还忙,先走了。”
柳玉茹说完,便站起身走了,顾九思坐在门口,一时有些尴尬,看着柳玉茹的背影,不由得道:“你要不再劝劝呗?”
柳玉茹没搭理他,摆摆手,转弯走了。
这里一下子就剩下顾九思一个人坐在门口,顾朗华坐在门内洗脚。
他今天占了便宜,颇有些高兴。顾九思一个人坐着,没什么戏唱,不一会儿后,他轻咳一声,故作镇定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道:“我该说的也都说了,今日天色已晚,我明日再来。”
说完,顾九思便转身离开。
他自个儿回了屋里,柳玉茹果然还在忙,这几日来他们两人都忙,见面的时间也没多少,顾九思想想方才柳玉茹的态度,便不大高兴了。他觉得自己在家里一点地位都没有,柳玉茹一点都不帮着他。
他在床上辗转反侧,等了许久之后,柳玉茹终于回来,她一上床,顾九思就直接扑了上来,压在她身上。柳玉茹愣了愣,随后有些诧异道:“郎君,你还没睡啊?”
顾九思有些不高兴:“你也知道晚了,为什么不早些回来?”
“我忙。”
柳玉茹笑了笑,抬手抚着顾九思的背道:“你平日也是这么忙的,今天你被打了,陛下放了你假,不然你哪儿有时间这么早早等我?”
一听这话,顾九思更不高兴了:“你既然都知道我被打了,你还不心疼我?”
“我忙啊。”柳玉茹叹了口气,顾九思将脸埋在她肩头,嘟囔道,“忙也可以挤时间,你就是心里没我,所以才忙。”
柳玉茹:“……”
她觉得自己得罪顾九思了。
她左思右想,轻咳了一声道:“我心里有你的,你可别冤枉我。”
“好啊你,我说句话你就说我冤枉你了,可见你是找着理由给我扣帽子了。”
柳玉茹:“……”
柳玉茹被顾九思搞得没辙,她叹了口气道:“那我补偿你吧?”
“那是自然的。”顾九思一脸认真。
柳玉茹看着他:“要补偿什么?”
顾九思听着这话就乐了,他脸上表情有些兴奋,赶紧同柳玉茹咬着耳朵说了许多。柳玉茹脸越听越红,最后终于道:“这么晚了……还去洗澡,不好吧?”
顾九思顿时有些兴致缺缺,他从柳玉茹身上滚下去,叹了口气道:“说得也是,明日还要早起。玉茹,”他裹着被子,眼里满是哀怨,看着柳玉茹道,“再这么下去,我觉得陛下这是要我断子绝孙。”
柳玉茹被他逗笑:“你可别瞎说了。”
“真的,”顾九思认真道,“我方才说的你都等着,等我给刘春这个案子收了尾,我一定要和陛下请假,与你大战三百回合。”
“你闭嘴。”柳玉茹见他口无遮拦,翻过身去,闭着眼道,“睡了。”
顾九思从后面抱着她,也不多说了,怕自己再多说几句,就睡不着了。
柳玉茹见他安静了,想了想,才终于道:“这案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户部的人至少要换一半。”顾九思闭着眼道,“陛下要清理太后的人,现在借着这个案子到处动人,马上就要秋试,等秋试之后,后面会慢慢好起来的。”
柳玉茹应了一声,过了许久后,她慢慢出声道:“九思,要小心啊。”
顾九思没有说话,他在夜里慢慢睁开眼睛,抬手将柳玉茹抱紧:“嗯,你别怕。”
“我不怕。”
柳玉茹柔和道:“我只是担心你。九思,其实我希望你官别当太大,就当个不大不小的官,不要出头,不要站队,一直平平稳稳的过,就最好了。”
顾九思听着这话,忍不住笑了,温和道:“我也想的。”
他也想的,只是不能的。
哪里都有风雨,他能做的,只有成为一棵大树,庇护他想庇护的人。
柳玉茹明白顾九思的意思,于是她也没再多说,回头开始将利润拿出来,专门私下去收养了一批孩子,根据天赋分开来,会读书的免费让他们进学,体质好的则就请了武师来教授,算是为商队培养人才。
而这些时日,不断有人上门来找柳玉茹,有送钱的、有送礼的,柳玉茹纷纷拒了。一开始她还问问别人送了什么,后来就不问了,顾九思听闻了这事儿,不免有些好奇,询问她道:“怎么不问问他们送什么了?”
柳玉茹翻了个白眼,有些不高兴了:“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我怕我把持不住。”
顾九思被她说笑了,他歪着头想了想:“那我送你一个东西,就当弥补你的损失了。”
柳玉茹听到顾九思要送她东西,顿时有些高兴了,想着顾九思一定是要送她一个十分值钱的玩意儿,才能弥补她的损失。
只是顾九思说完这话,仿佛就像忘了一般。继续每日忙他的事情。
没了几日,柳玉茹便听到太子班师回朝的消息。太子班师回朝,也就意味着太后这个案子,要到尾声了。
范轩会把案子在太子班师回朝前解决,因为跟着太子去的五千兵力,几乎都是太后的人,他们必须要在这些人回来之前,把事情料理干净。
柳玉茹猜想,这些时间,一定会有更多人来找她,于是她干脆闭门不出,等着这个案子完结。
这么熬了几日,就传来了李云裳大婚的消息,李云裳嫁的是左相张钰的儿子,满朝文武自然都受邀过去,顾九思也在邀请之列。
于是柳玉茹终于还是出了门,她穿了紫色广袖外衫,内力着了白色单衫,用一根玉簪束发,看上去温婉高雅,和之前刚来东都时的穷酸模样截然不同。
她毕竟也在东都摸爬滚打了一阵子,早就摸透东都的底,跟着顾九思出门去,她自然是不想落了顾九思的面子的。
两人一路坐着马车过去,去的路上,柳玉茹感慨着道:“李云裳也是好命,我听说张雀之是个脾气极好的公子哥儿,她如今嫁给张雀之,倒是许多姑娘劝都劝不来的好姻缘。”
顾九思听着这话,却是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
柳玉茹不免奇怪:“你笑什么?”
“张雀之人不错,”顾九思笑着道,“但若说好姻缘,却是未必。”
柳玉茹愣了愣:“这怎么说?”
“你可知张雀之为何至今不婚?”
“为何?”
“张雀之与他夫人感情极好,而他夫人是死于前太子,也就是李云裳哥哥之手,如今陛下赐婚,等于逼着张雀之娶了她,你觉得这门姻缘如何?”
柳玉茹听到这话就愣了,她呆了片刻,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她听叶世安说过,李云裳这门婚事,是顾九思建议的。
她一路没说话,到了张府,柳玉茹看到一个青年穿着一身红衣站在门口,他面容清俊,神色冷漠,虽然穿着喜服,却在胸前别了朵纯白色的玉兰。
喜袍上挂白花,这样不吉利的装扮,柳玉茹是见都没见过。
柳玉茹和顾九思一起下了轿,同张雀之行礼,张雀之面无表情回了礼。
顾九思和柳玉茹一起入席,等了一会儿后,就便请去观礼。
李云裳这婚礼比起她的身份来说,可以说是落魄了。她像一个普通女子一样,跟着张雀之一起站在大堂。这大堂之上,正上方坐着张钰和他的夫人,侧位上却是放着一个牌位。
大家都看不明白这是什么情况,只见张雀之领着李云裳拜了父母,在夫妻对拜之前,他突然停住,同李云裳道:“殿下,还请往你的右上角一拜。”
李云裳顿了顿,片刻后,她轻柔出声:“敢问为何?”
“在下曾同发妻发誓,这一生只有她一位妻子。”张雀之面无表情,声音冷漠。李云裳捏紧了手中红色锦缎,听张雀之道,“这门婚事非我所愿,公主既然一定要嫁进来,那请公主先拜见过大夫人。”
拜见大夫人。
按着规矩,只有妾室进门,才会先拜见大夫人,得到大夫人的许可。
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座上张钰轻咳一声,却是没有做声,仿佛所有人都默许张雀之的做法。
柳玉茹看着堂上的李云裳,她挺直了腰背,冰冷道:“本宫不拜呢?”
张雀之冷声道:“行礼。”
话刚说完,旁边人突然冲上来,按着李云裳的头猛地就压了下去。
那力道太大,李云裳被压着当场就跪了下去。李云裳整个人都在颤抖,张雀之平静道:“殿下,我娘子当年,曾经跪在公主府前一天一夜,请公主为她做主,公主可还记得?”
李云裳咬紧牙关,片刻后,她轻笑起来:“我明白了。”
说着,她慢慢站起来,却是猛地掀了盖头,看着张雀之,怒喝出声:“张雀之你个孬种!时至今日,拿这种办法给你夫人报仇是吧?!”
“好了,”张钰开口,平静道,“殿下喜怒,吾儿也只是太过思念夫人。这是陛下赐婚,继续吧。”
“本宫不嫁了!”
李云裳将喜帕一甩,怒道:“本宫再落魄也是公主,轮得到他这样的人娶本宫?!张雀之你有本事,你怎么不手刃了我哥?如今娶我来羞辱,你以为就能报仇了?我告诉你,你当年没本事保住你夫人,就是你没本事!”
“你记住,”李云裳咬牙出声,“本宫不嫁你这种人,你这种人,也不配有人嫁。”
说完,李云裳便冲了出去。周边闹哄哄一片,喜娘去追李云裳,张雀之冷声道:“不准追。”
“还是追回来吧。”
张夫人开口:“送回房去休息,这礼就办到这里。”
一场大婚办成这种样子,谁的脸上都不好看,柳玉茹和顾九思吃过饭,便匆匆回去。刚到屋里,还没多久,就听侍卫回来给顾九思传话道:“主子,张府出事了。”
顾九思正在洗脸,低头用水泼着脸道:“说。”
“公主殿下在屋中自尽了。”
听到这话,顾九思动作顿住了。
柳玉茹抬起头来,满脸震惊。片刻后,房间里响起顾九思的声音,平淡道:“哦,知道了。”
柳玉茹呆呆看着账本,她突然想起李云裳之前的话来。
凤凰这种东西,非梧桐不栖,非清露不饮。
柳玉茹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她胸口突然有些发闷,顾九思擦完脸,抬眼看她:“你算盘从刚才就没动过,在想些什么?”
“九思,”柳玉茹抬眼看他,她也没打算瞒他,她看着顾九思,慢慢道,“你是不是算好的?”
“算好什么?”
顾九思平静看着她,柳玉茹知道他明白她的意思,她捏了衣袖,慢慢道:“李云裳的事情,从她嫁给张雀之到现在。”
顾九思沉默了一会儿,却是道:“我算好,或者不算好,有什么区别吗?”
柳玉茹也是沉默了,片刻后,她开口道:“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向陛下建议,让她嫁给张雀之?”
“你是不是怀疑,我是为了你,所以算计她到死?”
顾九思一双眼看得通透,他盯着柳玉茹,环胸靠在门边,勾起嘴角:“就算这是真的,又怎么样?她不该死?她算计你我,她给你上刑,她逼着你喝毒酒,如果那杯酒是真的毒酒,你现在尸体都凉透了还在这里同我说话?!”
“张雀之要羞辱她是为什么?是他哥哥弄死了张雀之的岳丈!是张雀之的夫人去讨个公道,在公主府跪了两天,得了她一句‘天生贱命’!我算计她?这是她的报应!你现下可怜她?人死了,她做过的一切都可以原谅了是吗?!”
顾九思看着柳玉茹平静的眼,忍不住有些烦躁。
那双眼太安静,太通透,仿佛是把人心都看穿,让人忍不住惶恐退缩。
柳玉茹等他吼完,抬手抿了口茶,她低下头,看着账本,平静道:“九思,我不是在可怜她,也不是在为她鸣不平。”
“我只是担心你。”
她声音平和:“她的生与死,与我没有关系。可我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她抬眼看他,神色平稳,“记得你为什么当这个官。你是为了保护我,不是为了报复别人。你是为了文昌说的‘安得广厦千万间’,不是为了让自己掌控他人生死,为所欲为。”
“钱和权迷惑人心,我希望你我未来永远记得,自己是为了什么走上这条路。”
顾九思听着这话,一时说不出话来,他静静凝视着柳玉茹,许久后,他沙哑道:“那你是为了什么想赚钱?”
柳玉茹愣了愣,片刻后,她笑起来:“若我说是为了你,你信吗?”
“这么早就喜欢我了?”
顾九思听到这话,忍不住笑起来。柳玉茹有些不好意思。
“倒不是喜欢,”她答得有些底气不足,似乎是怕顾九思生气,“那时候你说要休了我,我怕你真休了我,就想着,有点钱,总还是好的……”
顾九思:“……”
“那我给你的银票……”
“后来存起来了。”
顾九思:“……”
“玉茹,”顾九思叹了口气,他走到柳玉茹身边,半跪下去,将她揽在怀里,“别怀疑我,我不是那样的人。”
“我知道。”
柳玉茹轻轻靠着他:“可是你走这条路啊,一不小心就掉下去了,我得提醒着你。”
“九思,”她平和道,“别把自己变成一个政客。”
“嗯。”
顾九思抱着她,感觉整个人都平和下来。
他知道自己在气恼什么,人气恼,无非是因为那个人说在了让自己疼的地方。
他慢慢道:“李云裳是一定要嫁的,陛下不能让她嫁给她可能操控的人,嫁给张雀之,不是我为了报私仇故意羞辱她,我没想过她会死。”
“可是你说得没错。”
顾九思闭上眼睛:“在谏言让她嫁给张雀之的时候,我知道一点,她会过得不好。而我,希望她过的不好。”
“我是个凡人,也有七情六欲。她伤害过你,我祝福不了她。可我希望玉茹,我不好,你就拉我回来,因为这一辈子,我变成什么样子,我都是顾九思,我都爱着你。”
第111章
李云裳死的第二日,顾九思上朝后回来, 便同柳玉茹道:“这几天你先去东都外的护国寺上休息一下, 别留在东都城了。”
柳玉茹听着这话, 顿了顿, 抬头想问什么,但见着顾九思神色不善,便也知道不该问,只是道:“那我把家里人都带过去吧,许多年没去寺庙里住住,怕是佛主都觉得我们不诚心了。”
顾九思应了一声,没有再多说什么。
当天晚上, 他们两躺在床上, 顾九思见柳玉茹久久不睡, 翻过身来, 拉了她的手道:“等你从护国寺回来, 我便要准备加冠了, 陛下允我三天假期, 我陪你出去玩好不好?”
柳玉茹听着, 抿了抿唇,她抬起手,握住他的手, 柔声道:“原来郎君才二十岁。”
“是呀,”顾九思颇有些得意,“我厉害吧?二十岁的尚书, 你哪儿找去?等我再立点功,你诰命夫人也不远了。”
柳玉茹看着他的模样,知道他是在安抚她,也没有多说,只是将头靠了过去,听着他的心跳,一言不发。
第二天柳玉茹带着全家人悄悄出行,去了护国寺礼佛。他们住进寺庙之后,没了多久,宫里就传来了消息,说太后在宫中气得呕了血,太医建议静养,于是范轩收拾了一下,把太后挪到了静心苑去,好好休养。
静心苑的位置,离冷宫不远不近,明白的人都知道,名义上是静养,其实是削权。
柳玉茹在护国寺里烧着香,神色动了动,没有说话。
当天晚上,她一夜没睡,带着木南和印红上了山顶,眺望整个东都。
半夜时分,东都传来了喧闹声,远远的听不真切,却能听到喊杀之声,那喊杀之声一直到启明星升起来才结束,而后就没了什么声音。
柳玉茹坐在山崖上,就一直看着东都,没有动弹。
等到天彻底大亮,虎子才一路奔上了护国寺。
他从望都一路跟着顾九思到了东都,在望都时候他当乞丐头子,到了东都后他继续当乞丐,但实际上却是顾九思布在东都的眼线。
他一路狂奔上了护国寺山顶,找到了坐在山顶的柳玉茹,喘着粗气道:“少夫人。”
柳玉茹转过头,一双通透的眼瞧着他:“说吧。”
“九爷让小的来接少夫人回家。”
虎子说着,就露出虎牙,笑了起来。
柳玉茹眼里有喜色波动,可她面上却还是克制住情绪,转头同印红道:“吩咐下去,收拾收拾,回去吧。”
柳玉茹从护国寺下山来,入城的时候,东都接道已经打扫干净,恢复了平日的热闹模样。
柳玉茹行到半路,就被人拦住,却是范轩身边的大太监张凤祥站在门口,笑眯眯道:“顾少夫人,陛下请您进宫一趟。”
范轩叫柳玉茹过去,柳玉茹自然是不敢不去的,她跟着张凤祥进了宫里,这时宫中还在清扫地上的血迹,柳玉茹的马车一路滚过血水,直接进到了御书房门口。
这种行为,明显是范轩的恩宠,不用说柳玉茹也知道,这次顾九思必然是立了大功。
柳玉茹坐在马车里定了定神,还没听到外面出声,马车就被人骤然卷起,而后就看到一个身着绯红色官服的青年站在马车门口,笑意盈盈朝她伸出手来,高兴道:“下来。”
柳玉茹愣了愣,觉得顾九思在殿前这个样子,有那么些冒失。她轻咳了一声,用眼神示意顾九思不要太放肆,随后就抬起手,搭在顾九思的手背上,接着顾九思的力气站起身来,下了马车。
下了马车之后,顾九思就直接反手拉住了她,而后领着柳玉茹进了御书房去,跪下叩首道:“陛下,内子来了。”
范轩看着顾九思高兴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转头同身后周高朗等一干人道:“你们瞧瞧他着孩子气的样子,哪里有个尚书模样?要不是我亲眼见着,我都不敢信这是昨晚在宫里运筹帷幄的顾大人。”
大家跟着范轩笑起来,柳玉茹搞不清情况,就跟着顾九思跪在范轩面前。范轩让他们两先起来,随后同柳玉茹道:“顾少夫人,你家郎君昨天晚上立了大功,朕本来要嘉奖他的,朕原本想,送他十个美女,百两黄金,结果他一听就吓跪了,磕着头求我放他一条生路,说家有猛虎,不敢攀折娇花。”
柳玉茹听着,完全能想象的出来顾九思的样子。她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生气,只能是温和道:“陛下说笑了。”
“我没说笑,”范轩摆摆手,“美女他不敢要,黄金他收下了,然后他向朕求了一个嘉奖,说你要当诰命夫人,朕就将你叫来了,玉茹你看,顾爱卿如今只有三品,我给你个二品诰命,比他品级高,你看怎么样?”
“陛下,”旁边顾九思叹了口气,“您这是欺负臣啊。”
这话逗得范轩开心,立刻道:“就这么定了,玉茹,这小子太混,在朝上没人能治他,你回去可得好好收拾。”
范轩说完,立刻当场拟旨,然后柳玉茹就这么浑浑噩噩,仿佛小孩子过家家一般,领了一个二品诰命回家。
回家路上,柳玉茹还有些发蒙,顾九思坐在旁边,摇着折扇扇着风道:“怎么,还没回神呢?你不是喜欢当诰命吗?这次我给你挣了,高兴不?”
柳玉茹被他唤回了神,轻咳了一声,随后道:“昨夜怎么回事?”
之前她知道顾九思不好说,也就不问,如今事情了了,便要问问了。
顾九思听她说正事,却也不见得严肃,手撑在旁边小桌上,抵着他的头,摇着扇子道:“李云裳死了,我这边又动了许多人,之前太后党派里的人,几乎被我们借着刘春的案子清洗了一半,然后陛下又削太后的权,太后哪里忍得了?昨天早上宣布让她搬进静心苑,晚上就起事了。但我们就等着他们闹呢,他们以为我让太子领五千精兵出去是做什么,游山玩水吗?”
顾九思轻嗤了一声:“太后习惯陛下的忍让了,陛下当初在她的帮助下登基,她就一直以为陛下不会杀她,要杀早杀了。可她却忘了,陛下虽然是文臣出身,但始终是当年的幽州节度使,骨子里带着血性,不杀他们完全是为了南伐的计划。他们如今在朝中上蹿下跳影响了南伐之事,陛下要安内,自然会安得彻彻底底干干净净。昨天夜里我们就在宫城里布防,等着他们攻城呢。”
“清理干净了?”柳玉茹给顾九思倒了茶,顾九思点点头,淡道,“干净了。”
他说这话太随意,让柳玉茹忍不住抬眼瞧了他一眼。
如今这些事对于顾九思而言,仿佛已经是了习惯,见怪不怪了。柳玉茹起身坐到他身边去,拉了他的袖子往上卷去,检查他道:“你没受什么伤吧?”
“没有。”顾九思赶紧邀功,“我昨夜还带了一只小队突袭了他们主将,他们主将的首级都是我斩下的。玉茹,你看,你家夫君真是文可治国武可安邦,简直是文武双全,你眼光太好了。能从千百纨绔子弟中选出我顾九思,这一定是你这辈子做得最好的买卖。”
他说得起劲,柳玉茹看出他高兴极了,她也没打搅他,就是看着他抿着唇笑。顾九思自夸了一会儿,突然想起来,转头同柳玉茹道:“哦,还有个事儿。”
“嗯?”
“我舅舅,”顾九思犹豫着道,“后天应该就会从牢里出来,在他找到府邸前,暂时会先住在我们家,你安排一下吧。”
柳玉茹应了一声,温和道:“放心吧,家里的事我会安排妥帖。”
“我舅舅这个人,”顾九思慢慢道,“可能有点难搞。”
“嗯?”
柳玉茹抬眼,有些茫然:“难搞?”
“嗯,”顾九思有些担心,他想了想,同柳玉茹道,“要不你拿个纸笔来记一下?”
柳玉茹有些茫然,顾九思从旁边翻了纸笔过来,递给柳玉茹,随后道:“你准备记,我开始说了。”
柳玉茹提着笔,点了点头,片刻后,就听顾九思描述道:“首先要准备四个侍女专门伺候他起居,这四个女人必须长得好看,还不能是一样的好看,得各有风情,各有所长,一个会跳舞,一个会奏乐,一个会按摩,一个会做事儿。他每天早上定时在早朝前半个时辰起床,他的衣服必须要用出云阁的龙涎香熏过,发冠必须在南街珍宝斋专门定制,他的漱口水必须是晨间露水,以前是需要花露,咱们家院子里花不够,就先算了,但是得赶紧种起来,至少要表个态度。他口味比较复杂,基本每天都需要不同的菜系,所以得请个什么菜系都能做的大厨,而且他特别挑……”
柳玉茹听着顾九思的话,一开始还在记,后来就慢慢崩溃了。顾九思说了半天,有点渴,喝了口水,缓了缓,接着道:“你记好了吗?还有……”
“九思,”柳玉茹打断了他,认真道,“你知道按照你舅舅这个开销,他一个月需要花多少钱吗?”
顾九思愣了愣,片刻后,他缓了过来,轻咳了一声道:“那个,他脾气不太好,要是……”
“你为什么这么怕他?”柳玉茹皱起眉头,有些不理解,“他来我们家做客,就该遵守我们家安排。他若脾气不好不给我们家脸,我们还要给他脸吗?”
听着这一番话,顾九思用了一种不知死活的眼神看着柳玉茹。柳玉茹看着顾九思的眼神,心里有些疼,觉得顾九思小时候得受了这个舅舅多大的虐待,才能这么怕他。
柳玉茹抬手握住顾九思的手,温柔道:“九思,你别怕,你已经长大了,你还娶了我,我不会让他欺负你的。他敢来咱们家耍横,我就收拾他。”
“可是……”顾九思有些犹豫,“可是……”
“可是什么?”
柳玉茹皱起眉头:“你大胆说出来,我会想办法。”
“可是,他有钱啊。”
“舅舅在牢里时候和我说了,”顾九思眼里带着光,“他私下还有一座小金库,住在咱们家这些时间,他可以供我们全家开销。”
一听这话,柳玉茹立刻挺直了身子,认真道:“舅舅明日才来吗?要不今日我们就去迎接吧。哦,九思,舅舅以前喜欢打你吗?喜欢用什么棍子,我给他准备一下。”
顾九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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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柳玉茹:金钱令我丧失人性。
第112章
江大人没有立刻来顾家。但他很讲究的让顾九思先去准备了。
江柔非常熟悉这位弟弟的作风,她领着柳玉茹去买了马车, 挑了美女, 然后买了一众金灿灿的衣服挂在柜子里, 熟门熟路临时训练了一批人来照顾江河。
柳玉茹看着江柔临时抱佛脚, 忍不住道:“婆婆,既然舅舅这样麻烦,为何不早点训练人?”
江柔叹了口气:“玉茹,咱们家不比以前富有,万一他出不来,这钱不就浪费了吗?”
柳玉茹一听,觉得江柔所言甚是, 这买马车买美女买衣服训练下人的钱, 如果没有人报销, 那的确是一笔不菲的费用。
收拾好了屋子, 第二天, 顾朗华便带着全家去刑部门口等着江河。路上顾九思给她大概介绍了一下这位舅舅。
他们江家原本是东都首富, 江柔这一辈, 江家一共有两子一女, 江河是最小的儿子。按着江老爷原本的打算,是让江家的大公子江山从政,让小儿子江河经商, 谁知道江山当官不过五年,就因为牵涉夺嫡一事,被流放到了南疆, 然后病死在了路上。江老爷被政治斗争伤害到了之后,更是不愿意江河当官,谁知道江河十五岁那年,偷偷参加了科举,连中三元,成了当年天子门生。至此在官场上平步青云,而立之年,便扎根于朝堂,从工部、户部到吏部,成为了六部之首吏部尚书,主管整个大荣朝堂官员考核升贬。如果不是出了梁王的事情,江河或许如今已经位居丞相也不一定。
当然这些都是比较官方的说法,按着顾九思的私下介绍就是:“我这个舅舅脾气特别差,但平时笑眯眯的,可你记得,一定不要招惹他。”
“他性格比较嚣张,要是说话伤到了你,你一定要见谅,我会帮你骂他,你准备好大夫,记得给我上药,他喜欢打我脸。”
“其他的你不必害怕,一切有我,只要准备好大夫就可以了。”
顾九思渲染了很久的氛围,柳玉茹终于跟随着大部队到了刑部门口,然后他们全家规规矩矩站在门口,不一会儿后,里面传来了脚步声,紧接着,一个身影出现在了门口。
柳玉茹见到这个人的第一眼,就满眼一片金色,他穿着金灿灿的外袍,内着白色单衫,腰上悬着和田白玉,头上金冠镶珠。
他看上去三十出头,生得极为英俊,眉眼间带着和顾九思相似的好颜色,只是他或许是因为长开了的缘故,生得更加明艳一些。他手里拿着一把小扇,走出门来,阳光落在他身上,他小扇“唰”的一张,将扇子反挡在了额前,抬眼看向远处,用华丽的声线感慨道:“啊,真是好久没见到这么刺眼的太阳了。”
说着,他转过头来,扫了一眼顾家众人,随后笑了笑:“好久不见啊,姐姐,姐夫,小九思。”
“念明,出来啦。”
顾朗华强撑着笑容,叫了江河的字,随后道:“我们都把家里准备好了,赶紧先回家,吃顿好的吧。”
“让姐夫操心了。”江河收了扇子,矜雅颔首表示感谢,随后便抬眼一扫,直接往江柔买好那架金灿灿的马车走了过去。
那马车是用金粉涂面,看上去极为奢华,事实上,如果有贼大着胆子去刮一刮,的确可以偷点金粉前去换钱。但江河不在乎,他就喜欢这种有钱的感觉。
他上了马车之后,柳玉茹靠近顾九思,悄悄道:“你舅舅看上去挺好相处的。”
顾九思勉强勾起一个笑容:“你开心就好。”
江河上了马车,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柳玉茹和顾九思正打算去另一架马车,就看江河挑了帘子,同顾九思热情道:“小九思,干嘛和舅舅这么生分呢?上来和我叙叙旧,哦,”说着,江河把目光落到柳玉茹身上,“那个是小侄媳妇儿吧?一并上来吧。”
听到这话,顾九思顿时苦了脸,可他却没有违背,低着头认了命,领着柳玉茹上了马车。
这辆马车非常大,里面坐着四个美女,这都是江柔选好的,柳玉茹和顾九思进来的时候,江河靠在一个美女身上让他揉着脑袋,脚搭在另一个美女身上让她捏着脚,旁边还有一个美女跪在地上给他喂着葡萄,边上坐了一个美女,抱着琵琶,同江河道:“大人想听哪支曲?”
柳玉茹觉得自己是个土包子,在这一刻,她真的被江河震撼住了。
可顾九思仿佛是非常习惯这种场面了,他带着柳玉茹坐得远远的,一脸镇定道:“我先和你说好,你想打人可以打我,你想骂人可以骂我,你想找麻烦可以找我,别动我媳妇儿。”
听到这么严肃的开场白,柳玉茹有些害怕了。江河抬眼,仔仔细细打量了柳玉茹一会儿后,嗤笑出声来,随后撑着身子从女人身上起来,靠在车壁上道:“你见我什么时候找过女人麻烦?小九思,舅舅不是这么没品的男人。”
说着,江河往柳玉茹身上上下一扫,随后折扇微张,遮住了唇,轻笑道:“你眼光可真不错,怪不得我给你的公主都不要,要找这么个扬州小傻妞。”
这话把柳玉茹说愣了,她头一次听人用这种词形容她,倒也不觉得气恼,甚至有那么几分可爱。
可顾九思明显不觉得这是什么好话,他僵着脸道:“舅舅,你克制一点。”
江河耸了耸肩,摊手道:“我还不算克制吗?你们给我一辆这么寒酸的马车、这么几个长得寒碜的侍女、还有这么一套登不上台面的衣服我都没说什么了,你还觉得我不算克制?”
“九思啊,”江河语重心长,“我早就让你来东都多见见世面,至少要学会怎么花钱。人家都说外甥像舅,你看看你,除了长相有点像我,完全没有继承我半点风流气度。舅舅我又没个儿子,你不好好继承一下我这份风度,以后别人怎么知道我们江家风貌啊。”
“够了舅舅,”顾九思黑着脸,“你可以找个舅妈再生一个。”
“啊,舅妈,”江河抬手捂住了额头,似乎提到什么苦恼至极的事情,想了想,他抬眼看向柳玉茹,温柔道,“玉茹妹妹,你们家还有和你一样美丽温柔云英未嫁的姐妹吗?”
“江河你个老色胚!”
顾九思抬手就抽了过去,江河用扇子挡住顾九思的拳头,笑眯眯看了过去:“小九思长大了。”
顾九思听着这话,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有点怂,然后就是那一瞬间,柳玉茹就看见江河一脚踹了过去,顾九思直接就被踹出了马车,滚到了地上。
柳玉茹立刻惊叫起来:“停车!”
话没说完,江河的扇子就压在了柳玉茹肩上,巨大的力道逼着柳玉茹坐下来,江河同外面车夫用不用质疑的音色道:“不准停。”
车夫没敢停,顾九思翻过身爬起来,就追着马车跑了过去,怒道:“江河!江河你有本事给我停下!”
江河用扇子挑起车帘,看着顾九思,笑眯眯道:“小九思,你最近身体不行啊,还是锻炼一下,追着来吧。”
说完,他便放下车帘,笑眯眯看向柳玉茹。
顾九思一走,柳玉茹瞬间感觉到整个车厢里有一种无声的压迫感展现了出来,江河看着她,柳玉茹故作镇定,许久之后,江河轻笑了一声:“我倒是真没想过,柳家那种小门小户,能养出你这样一个姑娘来。”
柳玉茹听到这话,松了口气,知道江河这一关,她算是过了。
她不说话,江河重新躺倒了美女身上,自己手捻了葡萄,慢慢道:“我查过你,也知道你做过的事儿,顾家一路能走过来,应当多感谢你。我这个侄儿,个个以为他是个纨绔子弟,但其实他聪明得很。他算我一手教大的,原本我是想着让他至少要娶个公主这般的人物,没想到居然让你捡了漏。”
柳玉茹不明白江河同她说这些是要做什么,她静静等着,听江河道:“我不喜欢女人,除非是我姐姐那样的女人。你嫁给他,别想着自己一辈子就依附一个男人了,自个儿好好挣钱,以后你挣钱,九思当官,这样你们顾家的基石才稳。”
说着,江河抬眼看她:“我说这些你听不听得明白?”
“明白的。”柳玉茹声音温和,面上带笑,江河皱了皱眉,似是觉得敷衍,随后就听柳玉茹道,“侄媳也就一个问题,听九思说,您在顾家时间里,会承担顾府一切开销,这是九思说着玩的,还是?”
江河愣了愣,片刻后,他慢慢笑起来。
“你这个小姑娘,”他的扇子靠在唇边,压不住笑,“倒是有趣得很。”
柳玉茹笑而不语,过了片刻后,江河似乎是有些疲惫,闭上了眼睛:“既然你明白,我也就不多问了。我这里有点钱,日后你们在东都有什么难处,可以同我说说。”
“舅舅这样说,玉茹便有些不解了。”
柳玉茹摇着团扇,看着面前面容俊美的青年:“玉茹见舅舅如今容光焕发,在狱中应当也没吃什么苦,不知舅舅在牢狱中呆这么久,是自愿的,还是被逼无奈?”
江河听着这话,转头看向柳玉茹,他目光里带着笑:“你什么意思?”
“舅舅,”柳玉茹转头看向马车外,顾九思正在艰难追着马车跑,所有人都看着顾九思,柳玉茹压着嘴角的笑意,柔声道,“九思一直坚信你是冤枉的,是以自己的性命担保,才让陛下放您出来,并位任户部侍郎。玉茹希望您把九思当家人,坦诚相待。”
“你觉得我有什么不坦诚?”江河笑眯眯看着柳玉茹,柳玉茹没说话,许久后,柳玉茹抬眼看向江河:“江大人,您和梁王之间,是真的没有勾结吗?”
江河没再说话了。
片刻后,他笑了笑,转头看向窗户外:“你这个小丫头片子呀。”
说着,他神色里带了些怅然:“都死了的人,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
他没有避讳,柳玉茹听到这话,便明白了。她迟疑着,终究没有将她想问的话问出口。
马车一路行到顾家大门前,江河在所有人面前下了马车。
顾府如今是在一条巷子里,远比不上江河过去的府邸,江河一下马车,就忍不住道:“都来东都了,怎么不买个好点的宅子?这种地方住着,你们不觉得憋屈吗?”
话正说着,一辆马车就停了下来,所有人抬头一看,发现却是顾家的马车堵住了对方的路。
顾家的后门在后面,马车在正门放了人,从后门入,从这个角度来说,这辆马车也当了顾家的路。
于是两家马车对峙着,江河挑了挑眉,看了一眼刚刚追着跑了上来的顾九思,顾九思才刚跑到门口,便看见这种情况,抹了一把头上的汗,赶紧上去道:“这位兄台不好意思,麻烦您退一步……”
“顾大人。”
话没说完,马车里就传来一个带了笑的男声,顾九思听到这个声音,顿时冷下脸去,随后就看见一把小扇挑起车帘,洛子商蓝衫玉冠,坐在车中瞧着顾九思,似笑非笑:“好久不见。”
说着,他抬起眼来,扫了一圈周边,随后就将目光落到江河脸上。
江河和洛子商对视而去,江河微微一愣,洛子商面上也明显呈现出诧异的神色来。
他们两明显是认识的,然而却在这短暂的交视后,迅速将目光错开去,明显谁都不想出口认出谁来。
顾九思看着两人的互动,随后道:“在下尚未听到太子回东都的消息,没想到洛太傅就提前回东都了?”
“太子殿下已驻扎在城外不远处,修整之后,明日就会入城。”
洛子商笑了笑:“在下身体不适,就提前回来休息了。”
“如此。”顾九思点了点头,随后道,“这路洛大人到底让不让?”
洛子商:“……”
洛子商似乎没想到顾九思会问这个话,片刻后,他轻咳了一声,随后道:“让是应该的。”
说着,洛子商想了想,抬眼看向柳玉茹。
他只是匆匆扫了一眼,顾九思顿时像一只被人觊觎了骨头的恶犬,怒道:“你看什么呢!”
洛子商笑了笑,放下了车帘,同下人道:“退吧。”
下人驱使了马退出了巷子,给顾家让出路来,顾九思到了柳玉茹身边,嘀咕了一声:“他真是贼心不死。”
柳玉茹有些无奈:“人家一句话都没说。”
“他看你了。”
“他还看你舅舅了。”
柳玉茹小声道:“下次别这么声张,怕别人不知道他看过我?”
顾九思撇了撇嘴,没有说话。
江河进了屋里,倒也没有多说什么,他吃了饭,便自己进屋休息。江河休息,顾九思也轻松了下来,他洗了个澡,和柳玉茹坐在一起做事儿,柳玉茹算着账,顾九思处理公务。两人一面做事儿,一面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今天洛子商回来,你没什么好奇的?不多同他说几句话?”
“有什么好说的?”
顾九思翻着文书道:“他会说的,我应该已经都知道了。剩下的他也不会说,我何必和他浪费这个时间?”
柳玉茹觉得他说得也不错,她想了想道:“他到底为什么提前回来?”
“回来看看能不能抢救吧。”
顾九思觉得很是高兴,抬头看了柳玉茹一眼道:“我和陆大人聊过了,当初刘春那事儿就是他指使陆永的。所以很明显了,他肯定是太后那边,太后倒了,他还有什么戏唱?等着吧,”顾九思淡道,“太子一回来我就参他,保证他日子不好过。”
“你也别逼太狠了,”柳玉茹叹了口气,“如今陛下都要供着他,他手里拿着扬州,万一逼急了投了刘行知,到时候怪罪到你的头上,我看你怎么办。”
“他有本事就投,”顾九思提着笔道,“大不了我辞官。我有媳妇儿养,他有吗?”
顾九思一脸理直气壮的模样,把柳玉茹逗笑了。
她从旁边捡了个垫子就砸了过去,顾九思接住垫子,摇着头道:“看看这只母老虎,有了钱了,果然气势就不一样,都敢打自己的郎君了。”
“顾九思,”柳玉茹哭笑不得,“你什么时候才能正经些?”
“想看我正经啊?”
顾九思抬手撑着头,他似乎是认真开始想这个问题。
打从与柳玉茹认识近两年来,他似乎长高了许多,身形修长,面容清俊。
他的长相继承了江家的美丽,又带了顾朗华那份英俊,于是在他身上杂糅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俊美来。
此刻他身着白色丝绸单衫,墨发随意散开,白皙的肌肤在灯火下泛着如玉的光辉,他整个人随意撑个头,唇边含笑,似乎是认真思索的模样,都带了一种禁欲的美感来。
柳玉茹本只是匆匆扫上一眼,但见着这人的样子,竟一时就愣了。
顾九思转过头来,看见她愣神的模样,唇边不觉笑意更浓。
他披着外衫站起身来,赤脚步行到她身边,然后单膝落地半蹲下来,一只手搭在自己的膝盖上。
柳玉茹抬眼瞧他,他离她极近,他静静注视着她,墨色的眼里流淌着光。
他深处如白玉雕琢一般的手,轻轻捏住了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注视他。
柳玉茹有些不好意思,才开口道:“郎……”
那郎字便被吞入了口里。
外面明月当空,秋海棠在月下缓缓盛开。
顾九思轻轻放开她,看着柳玉茹带着水汽、颇有些迷蒙的眼,他忍不住动了动喉结,随后华丽清朗的声线里带了几分沙哑,抬手用直接抹过她的唇,低声道:“你的郎君,现下正经了吗?”
柳玉茹红了脸,哪怕已经成婚许久了,面对这些事儿,她始终还是比不过顾九思这份坦诚孟浪的。
她紧捏着袖子,努力控制声线,可她声音还是仿佛能滴出水来一般,低低道:“这哪里是正经?好好去看你的文书去。”
顾九思笑了笑,目光追随着她,仿佛他的视线就是一张手,一路慢慢滑下去。这目光看的柳玉茹有些无法呼吸,顾九思从袖里取了小扇,代替自己的手,挑开了衣衫,同柳玉茹道:“你要我正经,无非是想讨你喜欢,那现下你若喜欢我,我便是正经,你若不喜欢,我便是不正经。可我又听,女人大多爱的就是不正经,所以你说,当一个男人,是正经得好,还是不正经得好?”
柳玉茹没说话,她捏紧了手里的算盘。
顾九思看着她衣衫凌乱,他歪头笑了笑,终于还是不忍她去受苦,将人抱回了床上。
酒足饭饱,第二天上朝的时候,顾九思明显心情极好。
旁边叶世安不由得道:“你怎么这么开心?”
不等顾九思回话,沈明便道:“肯定是吃饱了。”
叶世安愣了愣,还有些不解。顾九思轻咳了一声,随后道:“世安,你的折子准备好了吗?”
“什么折子?”
沈明不明白,顾九思抬手撩了落在耳边的碎发,云淡风轻道:“昨日我遇见洛子商了,他提前回了东都,太子今日会入城。”
听到这话,叶世安瞬间冷了脸色。
他转头就道:“我这就去写。”
沈明:“???”
“那个,”沈明看着叶世安去找纸笔,有些不安道,“给陛下的折子这么草率,这样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呢?”顾九思双手拢在袖中,温和道,“反正陛下也想让人参他。要不是我最近参的人太多,今天还用世安写折子?”
沈明愣了愣,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从顾九思的语气里,听出了几分遗憾的味道。
过了一会儿后,沈明想了想道:“九哥,昨个儿洛子商是不是又去给玉茹姐献殷勤了。”
自从柳玉茹给沈明私下找点伙计赚些零花钱后,柳玉茹也变成玉茹姐,而不是少夫人了。
顾九思被沈明看穿了心思,他冷冷瞟了沈明一眼:“没有,你在想什么?”
“没有不对啊,”沈明立刻道,“你这么小心眼儿的样子,明显是要得罪你才行。洛子商得罪你最狠的事儿也就是他总关注玉茹姐,昨个儿他不骚扰玉茹姐,你会这么积极今天参他吗?”
“我喜欢你这个词。”
顾九思声音平淡,沈明下意识重复:“什么词。”
“骚扰。”
顾九思咬重了字音。
沈明有些无奈,他就说,洛子商一定骚扰柳玉茹了。
叶世安办事效率很高,尤其是在报家仇这件事上。他去借了纸笔,趁着还没早朝,赶紧奋笔疾书了一份折子。
这份折子洋洋洒洒骂了洛子商一大片,骂得行云流水没有半点思考空间,可见叶世安对于骂洛子商这件事早有准备。骂完了之后,就是一个重点:这个人不配当太傅,赶紧换人。
顾九思看了叶世安的折子,点了点头道:“很不错,我很动容。”
“那就这样了。”叶世安冷着声道,“陛下如今已经开始怀疑他,也确定不再南伐首先安内,不可能让他继续当太子太傅。他离太子远点,以后我好好教导太子,这才能保证太子不受他蛊惑。”
顾九思点点头,没有反驳。
虽然他打从心里觉得,以叶世安的说教水平,很难和洛子商这种专业马屁精抗衡。
可顾九思觉得,这并不重要,今日的重点事件只有一件事,参他。
于是早朝开始后不久,在范轩询问“有事起奏”这句话时,叶世安一个健步就迈了出来,大声道:“陛下,臣有本要奏,臣认为,洛子商师德不显,不宜为太子太傅!”
这话一出,顾九思立刻出列,赞成道:“臣附议。”
沈明愣了愣,他看着两兄弟站了出去,觉得自己不能落后,于是他立刻也跟着出列,一脸认真道:“臣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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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朝堂日常】
叶世安:陛下,臣有本要奏!
众臣:一定是参洛子商的,不足为惧。
顾九思:陛下,臣有本要奏!
众臣:大家快准备一下,顾九思要参人了!顾大人,请问一下这次打算参几个?
沈明:陛下,臣有本要奏!
众臣:这是谁???
第113章
某种意义上说,叶世安代表了叶家的态度, 顾九思代表了周高朗的态度。于是在沈明站出来后, 一大批大臣陆陆续续都站了出来。
洛子商站在前方, 神色从容淡然, 范轩看向前方的洛子商,沉声道:“洛太傅,你有何话好说?”
洛子商笑了笑:“陛下是君,臣是臣,陛下觉得怎样,微臣怎敢多言?一切听陛下吩咐。”
这话说得大气,若是范轩还要几分面子, 就会给洛子商一个台阶。然而范轩却是点点头, 直接道:“洛太傅这样的才能, 当太子的老师未免太过屈才, 还是要还玉于宝阁, 让洛大人能为朝廷做更多事才好。”
说着, 范轩想了想, 却是道:“修史乃国之大事, 洛大人师从章大师,又是太子太傅,如此重要之事, 便交由洛大人来做吧?”
大夏基本保持了大荣的规矩,按照大荣的规矩,每个国君的政绩之一, 就是修史。因此国家再穷再苦再乱,皇帝也会坚持让人修史。而修史之人,也常在后期受到重用,算是一个政治跳板,毕竟比起处理那些杂七杂八的事儿,修史这件事最不容易出错,又最容易升官。让太子太傅修史,算的上是给太子面子,是恩宠了。
但顾九思心里清楚,按着范轩的意思,他是打算先收拾了刘行知再回来收拾扬州,洛子商若是失了扬州,在朝中也没什么依仗,修史这件事并无实权,到时候收拾洛子商,也来得方便。
他明白这一点,朝堂上除了几个老狐狸以外,大多数人却是不太明白的。叶世安紧皱着眉头,打算再次谏言,然而开口之前,却就看洛子商跪了下去,恭敬道:“臣谢过陛下厚爱,但微臣虽师从章大师,在史学一事上却并无建树,陛下想让臣为朝廷、为百姓多做些事,臣心中十分感激,臣过去学过一些杂学,想请陛下调臣入工部,监管黄河修缮一事,以学所之长回报于朝廷,还望陛下恩准。”
“黄河?”
范轩皱了皱眉头,洛子商跪在地上,从怀中取出折子:“陛下,太子今日才入东都,尚未来得及禀报,此次太子巡视黄河,发现前朝旧疾,黄河多出都需加防修缮,今年殿下已经命人以沙袋加防,但若不加紧修缮,日后怕是要出大乱。”
听到这些话,朝臣都有些担忧起来。如今到处都需要钱,朝廷本就捉襟见肘,要是黄河再出事,怕不等南伐刘行知,大夏内部就要先大乱。
范轩沉默下来,片刻后,他终于道:“等太子入城后,你同他一起到御书房同朕细说此事。”
洛子商叩首应声,朝上也无人敢再说他太傅位置一事了。
大家心里也都清楚,所谓师德这种事,无非是旧事重提,想要趁着太后失势找找洛子商麻烦罢了。毕竟洛子商过去在扬州虽然名声不好,但任太傅以来,没有半分逾矩,如今参他,也不过就是旧事重提。当初让他当太傅的时候不追究这些,如今追究,分明是找事儿。在黄河水患面前这么赤裸裸争权夺利,傻子也不会去干这么不讨好的事儿。
顾九思和江河从朝堂上一同走出来时,江河面上带着笑,看着顾九思似乎是有些不高兴,江河手持笏板,笑眯眯道:“参洛子商之前,没想到他有这一手吧?”
顾九思看了江河一眼,有些奇怪道:“你知道了?”
“黄河的事儿我不是不知道,”江河懒洋洋出声,“可我若是洛子商,进东都之前我就会想到这些了。太后倒了,陆永辞官,你当了户部尚书,皇帝决定停下南伐之事,那下一个要收拾的肯定是他。再考考你,”江河挑眉,“你觉得等一会儿洛子商进了宫,会做什么?”
顾九思没说话,他认真思考起来,江河伸了个懒腰:“换个说法吧,你觉得若你是洛子商,你如今会做什么?”
顾九思顺着江河的话想。
他如果是洛子商,如今皇帝心里一定是想换太傅的,因为他怕自己继续影响太子,可是洛子商已经教授太子一段时间了,该影响早影响,太傅这个位置,留不留无所谓。当务之急,是让皇帝信任他。
毕竟洛子商不是刘行知,如果洛子商表忠足够,范轩相信了他,说不定真的就会把他当一位臣子重用。
“他要取信于范轩。”
“对咯。”江河笑着开口,“所以呢?”
顾九思顿住脚步,片刻后,他笑起来道:“舅舅你先回去,我得去找一个人。”
说完,顾九思便转过身去,找了正打算离开的叶世安。
此番让洛子商躲了过去,叶世安心中正气恼得很,他上了马车,冷着脸,正准备打道回府,就听到顾九思道:“世安,等等!”
说着,顾九思就一个健步跨了上来,进了马车内道:“世安,帮个忙。”
“嗯?”
“我带你进宫哭一哭。”
“啊?”
叶世安整个人是懵的。顾九思打量着他道:“你哭得出来吗?”
“你到底要做什么?”
“没啥,我估计今天下午洛子商一定要去陛下面前说好话了,咱们要先下手为强,给陛下提个醒,狼崽子养不熟。”
叶世安是个聪明人,顾九思稍稍说说,他便明白过来。
他的品级见皇帝是不太好见的,可顾九思就不一样了,顾九思如今已经是户部尚书,带着他就回了宫,恭恭敬敬请人通报之后,由范轩召见,终于来了御书房。
到的时候,范轩正在批折子,他听着顾九思和叶世安叩拜了他,他让他们站起来,随后道:“有什么事儿说吧。”
“陛下,”叶世安哐当就跪了下来,叩首道,“洛子商绝不可留做太傅。”
范轩笔顿了顿,片刻后,他叹了口气道:“世安,你的意思我明白,但如今不好提这事儿,且再等等。”
“陛下,如今太后刚刚失势,朝内动荡,此时不提,日后便更不好提,”叶世安跪在地上,急切道,“太子乃我大夏未来之希望,放由他这样的人教导,多一日便多一日的危险,陛下,此人不可再留。”
“世安,”范轩有些头疼,“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朕有朕的考虑,黄河水患之事才是最重要的……”
“陛下!”叶世安提了声音,“黄河水患重要,难道我大夏的未来,太子的德行,这不重要?!”
“陛下,”叶世安抬起头来,认真看着范轩,“过去臣担心陛下觉得臣对洛子商是因私扰公,不敢多做他言,可今日话已说到这里,臣也豁出去了,陛下可还记得,臣的父亲是如何死的?”
范轩愣了愣,叶世安身子微微颤抖,他捏紧了拳头,红了眼眶,倔强看着范轩道:“陛下可知,洛子商掌权之时,有多少百姓无辜冤死,多少人家破人亡。洛子商心中根本就没有百姓,他心中只有权势,为了权势什么都做得出来。他这样的人,提什么黄河水患?不过都是斗争之中的托词,陛下近日若不废他,日后又拿什么理由废他?!”
范轩没有说话,叶世安直起身子,他胸膛剧烈起伏,似乎是在极度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他一贯都是翩翩君子,少有克制不住自己情绪的时候,偶然这么一次,便看得人心里难受起来。
“陛下,”叶世安声音沙哑,“臣当年,也是父母健在、家中和睦,臣少年成名,顺风顺水,当年参加前朝科举前,父亲还同陛下一起喝酒,说想要看看臣的本事,看臣能否在此次科举之中三元及第,不负我叶家盛名。”
叶世安说着,眼泪落下来,范轩静静看着叶世安,叶世安闭上眼,低哑道:“可我父亲看不到了。只因为叶家不愿意向王善泉低头,只因为我父亲想保留一份风骨,不愿向洛子商折腰。陛下,这样没有底线、不择手段的人,您多留一日,就不怕太子殿下变成下一个王家公子吗!”
“叶大人!”
张凤祥在一旁听到这话,急促道:“太子殿下怎能同王家那些上不了台面的货色混为一谈?您……”
范轩没让张凤祥说下去,他抬起手来,打住了张凤祥的话。
他看着叶世安,眼里带了些回忆。
许久后,范轩出声道:“你的话,朕明白。你回去吧。”
叶世安狠狠叩首,同顾九思一起告退。
顾九思同叶世安走出来,他们两并肩走下台阶,顾九思沉默了很久,终于道:“当年在扬州的时候,我未曾想过,竟真有看你哭的一天。”
叶世安听着,他笑了笑:“不过做戏罢了,都过去的事了。”
顾九思没说话,他没有揭穿叶世安的话。
叶世安不是个会演戏的人,他向来知道。
可是人总得留些尊严,于是顾九思想了想,抬手搭在叶世安肩上,高兴道:“我打小就知道你是我一圈认识的人里最聪明最有能耐的,你放心吧,咱们兄弟联手,那就是天下无敌。别管什么王善泉洛子商刘行知,干他就是了!明天我就带沈明一起先去堵洛子商打一顿,等改些时日成熟了,咱们把他抓过来,你喜欢清蒸还是油炸?”
叶世安知道顾九思是说笑,洛子商好歹也是一个朝廷命官,哪里能说打就打?
他明白这是顾九思的安慰,于是干脆说了声:“谢谢。”
“谢什么?”顾九思轻轻锤了他一拳,“你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
两人笑着出了宫,顾九思送着叶世安上了马车,等顾九思转身要离开时,叶世安卷起车帘,叫住顾九思道:“九思。”
顾九思回头,看见叶世安坐在马车里,他认真看着他道:“有你这个兄弟,我很高兴。”
顾九思愣了愣,片刻后,他有些无奈摊了摊手:“没办法,谁叫我这么优秀呢?”
叶世安笑出声来,他摆摆手,放下车帘。
顾九思看着叶家马车哒哒离开,他在宫门口站了站,看见宫门顶上,白鸽振翅飞过,在阳光下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他笑了笑,自己回到了顾家马车上,哒哒离开。
他们离开后不久,洛子商便跟着太子进了宫中。进御书房之前,洛子商同范玉道:“殿下不必解释,也不必同陛下说情,周大人与陛下是生死交情,殿下说得越多,陛下也就只是觉得殿下不懂事罢了。”
范玉冷着脸,克制着愤怒道:“周高朗那个老头子,就是见不得孤有自己的人。他的算盘孤清楚,不就是想怂恿着父皇再生个儿子,然后废了孤。以父皇的身子,哪里等得到那个孩子长大?到时候他们不就可以挟天子令诸侯,谁都管不了他们吗?!这份狼子野心路人皆知,父皇念着过去情谊,他们念了吗?!”
“殿下息怒,”洛子商叹了口气,“陛下是感情用事的人,您如今不宜再和陛下置气,您说得越多,陛下对您成见越大,如今不妨顺着陛下,您是陛下的儿子,天下早晚是您的,一切等到时候再说。”
范玉听着洛子商规劝,终于冷静了一些,洛子商继续道:“等一会儿殿下就按照我给殿下准备的话说就好,只提黄河水患情况,其他一律不要多说。”
“太傅,”范玉叹了口气,“若陛下真的让你去工部,日后孤就当真是一人在宫中了。”
“殿下,”洛子商温和道,“臣只是去帮殿下做事,微臣永远是殿下的臣子。微臣如今去工部做事,将黄河修缮好,等日后殿下登基,也少几分担忧。”
“太傅,”范玉听着洛子商的话,颇有些难过道,“若朝中大臣都如您这般,不要总想着争权夺利,那便好了。”
“殿下乃圣明之君,”洛子商低头道,“等殿下泽被天下,自有这一日。”
两人说着到了御书房门口。范玉先进去,洛子商看了一眼守在门口的太监,小太监在洛子商路过时,小声道:“顾叶二人方才拜见。”
洛子商面不改色,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一半,跟着范玉进了御书房,跪下去恭敬行礼。范轩听到行礼声,他抬眼看了两人一眼,让范玉起来,却没管洛子商。
洛子商便一直跪着,范轩询问了范玉出行之后的事,范玉恭恭敬敬答了。
这次他答得很沉稳,详略得当,范轩很快就清楚了情况,范轩忍不住看了一眼这个儿子,感慨道:“出去一趟,长大了不少。”
“见了民生疾苦,”范玉沉稳道,“才知自己年少无知。过去让父皇为儿臣费心了。”
头一次听到范玉说这样的话,范轩不由得欣慰许多。
他一生事事都掌握在手中,唯有范玉这个儿子,让他无所适从。如今范玉终于有了几分自己期待的模样,范轩不由得高兴道:“知道百姓不容易,你终于懂事了。”
范玉笑了笑,转头看了洛子商一眼:“是太傅教导的。”
这话让范轩愣了愣,洛子商还跪在地上,没有多说什么。范轩沉默了片刻,想了想,他同范玉道:“情况我明白了,我会吩咐人去办,这次你做得好,先回去吧。”
范玉犹豫了片刻,想了想后,他恭敬道:“儿臣告退。”
范玉离开后,房间里就剩下范轩和洛子商。范轩看着洛子商,喝了口茶道:“洛大人,这些时日,你将太子教导得很好。朕从未见过他这么听过一个人的话,实在让朕有些诧异,洛大人果然手段了得。”
明眼人听着这话,都明白这是嘲讽。洛子商没有抬头,许久后,他慢慢道:“陛下,其实您也可以。”
“哦?”范轩笑出声来,“朕可没有洛大人这副玲珑心肠。”
“陛下,”洛子商平和道,“让一个人听劝,不需要手段,只需要用心。”
“你的意思是,朕对太子不够用心?”
范轩皱起眉头,洛子商慢慢道:“陛下作为天子,自然是用心。可作为父亲,陛下扪心自问,算得上用心吗?”
这话让范轩愣了愣,片刻后,他却是不敢出声了。
他知道,洛子商说得没错,其实范玉成长至今日,他作为父亲,的确没有尽好责任。
范玉母亲去得早,以前他太忙,总将范玉交给家中奶娘带着,等后来范玉成人,已经是这个性子。
“陛下不了解太子,遇到事情,要么宠溺退让,要么叱责辱骂,陛下从未打心底肯定过殿下,又让殿下如何认可陛下呢?陛下认为臣手段了得,臣其实也不过就是,以真心换真心罢了。”
范玉没说话,这些话都说在他心里,他一时竟真想和洛子商讨教一下。可是他又不自觉在脑海中闪过叶世安跪在地上颤抖着的脊梁。
他心里顿时冷下来,淡道:“洛大人原本在扬州也是一方诸侯般的人物,如今到了大荣来当太傅,还如此尽心尽力,让朕十分感激,都不知该如何嘉奖才是了。”
洛子商听着,笑了笑道:“陛下也不必嘉奖,若陛下真的体恤微臣,还望陛下让臣入工部,主管黄河修缮一事,为百姓做点实事吧。”
范轩没说话,洛子商如此果断,他居然一时也失去了和洛子商绕弯的想法,他从旁边端了茶,淡道:“洛子商,其实朕的意思你也明白,朕不太明白。”
“臣知道,”洛子商平静道,“陛下不能理解,臣放弃扬州自立为王的机会,来大荣当一个臣子是为什么。甚至于陛下一直在防范臣,陛下心中,臣始终是外臣。”
“既然知道,你还要留在大夏?”
“陛下,”洛子商抬起头,认真道,“若臣告诉陛下,臣有不得不留在大夏的理由,陛下信吗?”
“洛子商,”范轩看着他,真诚道,“你若说出来,朕可以信你一次。”
洛子商听到这话,慢慢笑起来。
“陛下,洛某可以同您说一件事,”洛子商苦笑,“其实,洛某并非当年洛家大少爷洛子商,洛某只是洛家当年一个私生子。”
“这与你留在大夏有什么关系?”
洛子商没有说话,他神色有一瞬间恍惚,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片刻后,他苦笑起来:“陛下,以扬州之能力,扬州不可能自立,最后必然是依附于他人。微臣要么依附于刘行知,要么依附于陛下。微臣没有什么亲人,所以微臣不想与自己亲人兵戎相见。”
“你的亲人?”
范轩有些疑惑:“你的亲人在大夏?”
“是。”洛子商苦笑,“微臣的父亲,在大夏。纵然这一辈子,他或许都不知道,知道了也不会认我,而微臣也不想认他,可是微臣还是希望,这唯一的亲人,能够好好的。”
范轩沉默下来,许久后,范轩终于道:“那你的父亲是?”
洛子商听着,苦笑起来。他将额头点在地上,低哑说出了一个名字。
范轩惊愣在原地,片刻后,他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许久后,他才道:“那你……当初为什么还要做那些事?”
“陛下,”洛子商苦笑,“以微臣的手段,若真的下了死手,又怎么会让人逃出去?”
“陛下,”洛子商重新低头,额头点在地上,保持着恭敬的姿势道,“人生在世,难免身不由己。微臣知道陛下一直介意当年微臣在扬州所做的一切,可是那时候,微臣又有什么能选?微臣不做那个恶人,王善泉在一日,自然有人做那个恶人,只有微臣做了那个恶人,才能保下更多人,给大家一条生路。”
“微臣知道朝中许多人对微臣有误解,可是微臣却还是希望陛下明白,微臣之所以明明可以为诸侯却来到大夏成为一个太傅,明明可以逼着陛下保留太傅位置却不留,都只是因为微臣想在大夏讨一个位置。”
“这里有微臣的家人,微臣倾慕的女子,微臣在这世上所有牵绊的、留恋的尽在大夏,微臣不可能对大夏做什么。因为微臣,毕竟也只是个凡人。”
凡人就有七情六欲,有爱恨嗔痴。
刘行知能给他的,大荣也能给,而大荣还有着他的家人。
范轩看着地上跪着的青年,一时有些不知如何抉择。许久后,他叹了口气,终于道:“你说的话,朕会考虑。你先去工部吧,你说的是真是假,朕会慢慢看。”
“谢陛下。”
洛子商认真回答。范轩点点头,让他退下,洛子商行礼起身,临去之前,范轩突然道:“你……要不要我帮你同你父亲说一声?”
洛子商背对着范轩,许久后,他出声道:“不必了。”
他声音低哑:“我知道他们存在就好。我做过什么,我不指望他们明白,我自己心里清楚便是。如今说出来,对谁都不好。”
范轩没有说话,他知道洛子商说的不错。许久后,他叹了口气:“朕明白了。”
洛子商告退离开,等出宫之后,他舒了一口气。
旁边侍卫看着洛子商靠在马车上,有些担忧道:“主子,如今局势对您不利,我们是否早做准备?”
“不利?”洛子商睁眼,有些奇怪道,“我怎么不知道呢?”
侍卫愣了愣,洛子商笑了笑,靠在车壁上,没有再说话。
顾九思回到屋里时,柳玉茹正在屋中算账,他听柳玉茹算盘打得噼啪作响,进门就道:“我一听这算盘声,就感觉自己听到了银子撞在一起叮叮当当的声音。”
柳玉茹听到顾九思的话,抿唇抬头看了他一眼,责备道:“你以为钱不需要赚的?”
“需要呀,”顾九思赶忙道,“我每天赚钱很辛苦的。”
“那你倒是说说你赚了多少银子?”
柳玉茹抿唇笑起来,顾九思把外套脱给木南,大声道:“少说几百两得有吧。”
“这么多银子,我怎么没见着影子?”
柳玉茹看他走过来,调笑道:“别骗我妇道人家。”
“这些银子都是你给的,你还不知道吗?”
顾九思坐到她边上来,撒娇一般挽住她的手,靠在她肩膀上,捏着嗓子道:“这可都是人家伺候柳老板换来的卖身银,柳老板都不记得啦?”
柳玉茹听这话有些哭笑不得,她抬手戳了戳顾九思:“德行。”
“你戳了我,”顾九思伸出手来,“给钱。”
柳玉茹愣了愣,顾九思接着道:“不给钱也行,看在你长得好看的份上,用你自个儿抵也行。”
“顾九思,”柳玉茹见他玩得高兴,不由得道,“今日活儿少了是吧?”
“夫人面前,什么活儿都得让道。”顾九思一脸严肃,“只要夫人临幸顾某,顾某赴汤蹈火、翻山越岭,也要来赴夫人云雨之约。”
话刚说完,柳玉茹就把账本拍在了顾九思脸上,拿了一叠纸,起身道:“就知道耍嘴脾气,我不同你说了,我找财神爷去。”
“嗯?”
顾九思愣了愣:“什么财神爷?”
“舅舅说好负责咱们府上开支的,也快到月底了,我去看看舅舅给不给得起,若是给不起,还是早点让舅舅搬出去吧。”
顾九思听到这话,赶忙翻身起来,跟着柳玉茹道:“这么做是不是显得太势力眼儿了?”
“怎么会是显得势利眼儿呢?”柳玉茹认真道,“我们就是势利眼儿啊。”
顾九思愣了愣,柳玉茹笑着转进了江河的屋里。顾九思在门口反省了一下自己,他觉得柳玉茹说得很对,这些时日,他果然太虚伪了。
他跟着柳玉茹进了江河的房中,江河听到通报,让他们进门来,顾九思扫了一眼屋里的布置,全都是名画古玩金雕玉器,旁边四个美女尽职尽责服侍着他,文书都靠念的,过得要多滋润有多滋润。
看见他们进来,江河坐起身来,笑着道:“侄媳妇儿有事?”
“是呢,”柳玉茹柔声道,“如今到月底了,玉茹特地来给舅舅报一下这个月顾府的开销。”
江河听明白了,柳玉茹是来要钱的。
他点点头道:“你找江韶找钱。”
江韶是江河带过来的仆人,听说以前就跟着他。柳玉茹应了声,随后同江河道:“舅舅确定不看一下账?”
“不就是一府开销吗?”江河摆摆手,满不在乎道,“能有多少?”
“那我就去找江先生领钱了。”柳玉茹也没多说,站起身来道,“舅舅好好休息吧。”
“等等,”江河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萌生出一种不安,“这个月花了多少钱?”
“两千五百两。”
“什么?!”
江河诧异道:“怎么会这么多?”
他觉得自己以前已经算很奢华了,一个月一千两就是极限。毕竟一个普通下人一个月也不过就是二两银子,上等丫鬟八两银子,两千五百两都够雇一千二百五十个普通下人,谁家闲着没事儿在东都地价这么高的地方雇佣一千多个下人?不需要地盘放人的吗?
柳玉茹似乎是早料到江河的反应,从旁边拿了开销清单过去,同江河道:“舅舅,这是开销清单,您过目一下。”
江河一把抓了清单过去,从上往下扫,其他开销都算正常,只有最后一排开销上写了一个“顾九思专属疗养费”,后面金额跟着两千两。
“这是什么东西?”江河立刻指着这个疗养费询问,柳玉茹笑了笑,“哦,这个是专门为您准备的特别服务。”
“什么?”
江河有些发蒙,柳玉茹拉过顾九思,同江河道:“舅舅,玉茹知道您压力大,平时需要发泄,九思皮糙肉厚,随便打都没有问题的。每个月您可以随意管教他,放心抽他骂他,不用手软,这些您都已经交过钱了。九思如今也算户部尚书,我算过了,每个月身价也该有两百两,误工费……”
“我明白了。”江河盯着柳玉茹,嘲讽笑开,“你这是给你夫君报仇呢?”
“舅舅怎么能这么说?”
柳玉茹抬眼,面上一派温和,笑着道:“大家都是生意人,有买有卖,这不是很正常吗?九思如今毕竟是我的人,舅舅要打他,自然是要付一些费用的。您若觉得贵了,还有商讨的余地。”
江河不说话,柳玉茹想了想:“舅舅是想赖账?付不起钱没关系,舅舅,我给您看了您以前那个府邸,现下……”
“好了好了,”江河摆了摆手,“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以后不打他就是了。你这小娘子说话拐弯抹角的,麻烦死了。”
柳玉茹笑着没说话,江河瞪了顾九思一眼:“赶紧走吧,免得你家娘子又赶我。”
顾九思听到这话,就忍不住笑了,看着江河道:“舅舅,下次多踹几脚,多来光顾啊。”
“滚!”
江河从旁边抓了枕头,顾九思立刻道:“砸一下一百两。”
江河动作僵住了,片刻后,他怒道:“滚滚滚!”
说完,旁边人就涌上来,把他们夫妻两推了出去。
柳玉茹和顾九思一起被关在门外,柳玉茹看了看顾九思,轻咳了一声道:“我是不是太过分了?”
“这有什么过分?”顾九思立刻道,“他过分很多年了!”
躺在里面的江河听到外面小夫妻的话,大吼出声:“滚远点说!”
顾九思撇了撇嘴,拉着柳玉茹大摇大摆走了。
都走出了院子,顾九思忍不住大笑出声来,抱着柳玉茹道:“还是你厉害,不然他老是欺负我。”
“哪里是我厉害,”柳玉茹笑了笑,“是因为你疼爱我,舅舅给我面子罢了。”
顾九思听到柳玉茹的话,抱着柳玉茹,高兴道:“不管怎么样,我有媳妇儿疼,就是高兴。”
柳玉茹抿唇笑了笑,挽了顾九思的手,低笑着道:“小声些,被人听见,要说你孩子气了。”
两人说说笑笑走开,江河躺在榻上,旁边美女给他摇着扇子,江河手枕在头下,生无可恋道:“联手欺负一个老人家,太过分了。”
旁边美女抿着笑,江河看着房顶,好久后,终于羡慕道:“我也想娶媳妇儿啊……”
顾九思和柳玉茹在江韶那里要道歉,两个人便一同回去。
柳玉茹将自己正在考虑弄出一条专门运送货物的道路的想法说出来,顾九思听着,随后拿了柳玉茹的地图过来,看了看道:“你想得也差不多,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没有?”
有,有很大的问题。
她需要钱,也需要有人打通各个地方的关系。
这条路线有十一个停靠的点,每个地方她都要建立仓库,建立好了之后,和官府的关系非常重要。
可是这些她都没说,她笑了笑道:“没什么,我如今就是在筹备而已,你不用担心。”
顾九思听着愣了愣,其实这么大的事儿,哪能没什么需要他帮忙的?如今他是户部尚书,多少人求着他帮忙都来不及,可柳玉茹却一点求他的话都没说。
他立刻便想明白柳玉茹的顾虑,他也没多说什么,只是道:“和陆先生那边的人谈得如何?”
“陆先生那边有一些钱,”柳玉茹笑笑,“我手里有好几个可以让他投钱的事儿,他还在选呢。”
顾九思点点头,两人一面闲聊一边回了床上,到了睡前,顾九思才道:“不久就是你生日了,你想怎么过?”
“这个不急,”柳玉茹笑道,“先等你加冠吧。”
顾九思应了一声,没有多说。
昏昏沉沉睡过去,等到第二天早上,顾九思上了朝。上朝之后,顾九思就发现洛子商站的位置不太对,他官服颜色也不太对。太子太傅原本是从二品,着紫服,此刻他却穿着绯色官服。
顾九思打量了洛子商一眼,心里便有了数。应当是昨日叶世安那一番痛哭有了效果。
等下了朝,顾九思到了工部去问,便果然听到了洛子商调任到工部,任工部侍郎的事。
这调任令下得悄无声息,范轩明显不想声张。范轩不声张,其他人也不敢张扬。但很快,洛子商调任到工部这件事,所有人都听说了。
范玉得知这个消息的当晚,他就去了范轩的寝宫,他来得气势汹汹,看见范轩后,他忍住气,低声道:“父皇,你为什么将洛太傅调到工部去?”
“这不是朕的处置,”范轩平静道,“是洛大人自己请任的。”
“父皇,您不用拿这一套敷衍我,”范玉焦急道,“你不放心他,想调走他,这件事所有人都知道。洛太傅自己为什么要去工部,您心里不清楚吗?他就是希望您放心,他都退到这样的地步了,父皇您还不满意吗?!”
范轩低着头,看着洗脚盆里泛着波澜的水。水面倒映着他有些疲惫的面容,他听范玉道:“太傅让我不要和您吵架,不要和您争执,儿臣改不了您的决定,可儿臣还是要说一句。”
“父皇,洛太傅是个好人,不该被这么误解。”
范玉说完,便摔袖离开。
等他走了之后,范轩叹了口气。
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他都不清楚,又怎能指望一个不到二十岁的毛孩子呢?
洛子商调到工部后,所有人都在等着看他的笑话。
工部原本就已经有两个工部侍郎,他调过去,不可能挪其他人,于是就讲侍郎的位置加成了三个,他专门负责今年黄河的修缮。
这样突然的调任,一方面工部其他人必然不服,另一方面因为毫无根基建树,他也不太可能做成什么事情。于是大家都在等着,看洛子商打算怎么做。
然而等了没几天,就等到了洛子商拟出来的一份黄河修缮的计划。
这是他根据这次陪太子巡查黄河时候的记录做出来的一份计划,从问题到解决方案都写得明明白白,甚至连花销预算都写了出来。
工部拿给专门的人看过之后,所有人都对洛子商做出来这个方案十分满意,唯独只剩下一个问题,这个方案十分耗费人力。
在洛子商做计划的时候,东都不知道为什么,就开始流传起一个谣言来,说黄河今年必有水患。
而黄河修缮的问题,也就成了大街小巷的热议话题。
于是等这个方案出来时,工部虽然知道这个方案十分费钱,却也硬着头皮将方案交了上去。
毕竟,如果不提出一个方案,这是工部的问题,提出方案后没有钱,这就是户部的问题了。
方案送了上去,工部尚书廖燕礼大加赞扬,同范轩道:“陛下,黄河若按照此法修缮,百年之内,必无忧患,这实乃罕见之良策。”
范轩点点头,他抬头看向在旁边一直站着的顾九思,询问道:“九思以为如何?”
“很好啊。”
顾九思盯着廖燕礼,皮笑肉不笑开口:“那先从廖大人家开始抄起?”
“什么?”
范轩和廖燕礼都愣了愣,顾九思拿了折子,指着上面的预算,看着廖燕礼道:“咱们国库多少银子廖大人心里没数吗?现下没钱,不如从廖大人家里抄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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