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汴京的秋老虎最是难缠,连护城河里的荷叶都蔫头耷脑的。赵三郎蹲在画院后门的石阶上,手里攥着块刚从御街买的糖糕,眼睛却直勾勾盯着那扇朱漆大门。他兜里揣着的不是通关文牒,是半块磨得发亮的赭石 —— 昨儿在城外采石场新挖的,据说和王希孟画《千里江山图》时用的料子是一个矿脉。
这事儿说起来玄乎。赵三郎祖上三代都是染坊的帮工,到他这儿却迷上了琢磨颜料。去年寒食节,他在大相国寺的墙角捡到张被人丢弃的画稿,青绿山水间藏着细碎的金箔,阳光底下晃得人眼晕。打那以后,他总揣着块石头在怀里,遇见画匠就凑上去问,久而久之倒也摸出些门道:石绿要捣三遍,加明胶才能挂得住色;赭石得用米醋泡过,画出的楼阁柱子才够精神。

画院的门 “吱呀” 一声开了条缝,赵三郎赶紧把糖糕塞进嘴里,差点没噎着。出来的是个留山羊胡的老画师,手里提着个藤编画筒,里头露出半卷绢本的边角,瞧着像是刚画完的界画。赵三郎咽下嘴里的糖渣,几步凑上去:“先生留步!小子这儿有块好料,您给掌掌眼?”
老画师眯着眼打量他半晌,忽然噗嗤笑了:“你这后生,倒像我年轻时。” 他接过赭石在手里掂了掂,“料子是好料子,就是少了道工序。” 说着从袖里摸出个小瓷瓶,“这是蜜水调的胶,你回去试试,保准比单用清水鲜亮。”
赵三郎愣在原地,看着老画师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才想起忘了问名字。他捏着那小瓷瓶往家走,路过虹桥时听见说书先生正讲《千里江山图》的来历。“那王希孟啊,才十七岁就画出这般神作,听说用的颜料都是宫里特供的,光青金石就用了三斤……”
这话听得赵三郎心里直痒痒。他回到家,借着窗台上的月光就忙活起来。把赭石捣成粉末,拌上蜜水胶,在糙纸上涂了道杠。等第二天太阳出来一看,那颜色果然像活过来似的,红里透着暖,倒比画坊里卖的现成颜料还耐看。
打这以后,赵三郎成了画院后门的常客。有时带块新采的石青,有时揣着自制的朱砂,总能遇上愿意指点他的画师。有回他蹲在墙根看画师们洗笔,瞧见水里漂着些细碎的金箔,赶紧用瓦片接住。画师见了笑道:“你这后生,倒懂得惜物。”
入了冬,汴京飘起第一场雪。赵三郎裹着单薄的棉袄往画院去,刚走到巷口就被人拦住。是个穿锦袍的公子,身后跟着俩小厮,抬着个沉甸甸的木箱。“听说你手里有好颜料?” 那公子斜着眼看他,“我家先生要画幅岁朝图,缺些正红的朱砂,开个价吧。”
赵三郎摸了摸怀里的小布包,那是他攒了三个月才制成的朱砂,本想送给常指点他的老画师。“这颜料不卖。” 他梗着脖子说,“是给画院先生留的。”
那公子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你知道我是谁?敢跟我摆谱?” 赵三郎被打得眼冒金星,却死死护着怀里的布包。正在这时,画院的门又开了,还是那个留山羊胡的老画师。“赵小哥,怎么了这是?”
那公子见了老画师,气焰顿时矮了半截:“苏…… 苏学士?” 老画师没理他,径直走到赵三郎跟前,替他拍了拍身上的雪:“后生,没事吧?” 转头对那公子道,“这颜料我要了,多少钱,记在我账上。”
那公子喏喏地应着,灰溜溜地走了。赵三郎捂着发烫的脸颊,听见老画师叹道:“你这脾气,倒跟王希孟似的,认死理。” 他这才知道,原来常指点他的老画师,竟是画院的苏学士。
苏学士把他拉进画院,在暖炉边给他倒了杯热茶。“你那朱砂我看过,确实好。” 苏学士慢悠悠地说,“比库房里的还纯些。” 他指着墙上挂的《千里江山图》摹本,“你看这山尖的石绿,要叠七层才能有这般深浅。画画跟做人一样,急不得。”
赵三郎捧着热茶,看着画上的青绿山水在炭火映照下仿佛活了过来。远处的楼阁里似有灯火闪烁,江上的渔船正撒下渔网,连岸边的芦苇都像在随风摇晃。他忽然明白,那些昂贵的颜料从来不是画的灵魂,真正让画活起来的,是画里藏着的烟火气。
开春后,赵三郎不再天天往画院跑。他背着工具袋走遍汴京的大街小巷,在染坊看染匠煮紫草,去窑厂问陶工釉料的配方,甚至跟着采药师钻进嵩山深处,只为找到最鲜亮的石黄。有人笑他不务正业,放着安稳的染坊帮工不干,偏要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营生。他听了只是笑笑,手里的活计却没停过。
这年重阳节,汴京举办书画赛。赵三郎也送去了一幅画,不是什么名山大川,就画了他家门口那条巷弄:卖糖人的老汉缩着脖子蹲在墙根,穿粗布棉袄的妇人在井边捶衣裳,还有几个顽童举着风车跑过,扬起的尘土里都带着阳光的味道。最特别的是画里的颜色,赭石画的墙皮透着暖意,石绿点的青苔带着湿气,连晾在竹竿上的红棉袄,都用了他自制的朱砂,看着就让人心里熨帖。
评画那天,赵三郎躲在人群后面,看着评委们对着他的画指指点点。忽然有人喊他:“这画的作者在哪?” 他硬着头皮走出去,只见苏学士正拿着他的画,对周围人说:“你们看这颜色,用的都是寻常矿石,却画出了汴京的魂。比那些堆砌名贵颜料的作品,不知鲜活多少。”
后来赵三郎的画没能得第一,却被裱糊铺的老板看中,说要给他开个小画展。他站在自己的画前,看着来看画的人对着巷弄里的糖人老汉会心一笑,对着井边的妇人轻声议论,忽然觉得比得了什么名次都快活。
有天傍晚,苏学士拄着拐杖来看他。两人坐在画坊门口的石阶上,看着夕阳把护城河染成金红色。“你知道王希孟后来去哪了吗?” 苏学士忽然问。赵三郎摇摇头,只听老人继续说道:“听说他画完《千里江山图》就辞了职,去江南做了个寻常画工,专画市井百态。有人说他可惜了,我说他才是真懂画呢。”
赵三郎低头看着自己满是颜料痕迹的手,忽然想起第一次在画院后门捡到的那张画稿。原来真正动人的,从来不是那些名贵的颜料,而是藏在色彩背后的生活。就像此刻天边的晚霞,不用青金石,不用朱砂,却比任何画作都要绚烂。
秋风吹过画坊的窗棂,带着远处酒楼的酒香和街边的烤栗子香。赵三郎起身铺开一张新的绢纸,蘸了点刚调好的赭石,在纸上画下第一笔。这一次,他想画一画汴河边的芦苇,画一画桥头上的小贩,画一画那些在烟火气里认真生活的人。至于用什么颜料,好像没那么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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