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的樟木箱总锁着股特殊的香,像陈年的檀香混着晒干的茉莉。我总趁她午睡时踩着小板凳张望,箱底那团乌黑的物件总在阴影里泛着柔和的光,后来才知道那是顶假发。
那年她刚过六十,化疗让头发像秋日落叶般簌簌掉落。某天清晨我撞见她对着镜子拔白头发,瓷碗里的碎发积成小小的堆,她忽然抓起剪刀要剪剩下的半头灰发,我扑过去抱住她的胳膊,听见剪刀尖在空气里震颤的轻响。
父亲在百货公司辗转三天,买回那顶乌黑的假发。祖母第一次戴上时,手指在鬓角摩挲许久,忽然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细碎的光。她开始像从前那样每天梳头,用桃木梳一遍遍梳理假头发丝,仿佛那是从自己头皮里长出的生机。
我十七岁那年夏天,同桌林小满总戴着宽檐帽。有次体育课她被篮球砸中帽子,乌黑的长发突然散落在跑道上 —— 那顶假发摔在地上,露出她光溜溜的头皮。男生们爆发出哄笑,我看见她蜷缩在地上,后背抖得像风中的树叶。
后来才知道她得了斑秃。我们躲在教学楼后的梧桐树下,她从书包里掏出用丝巾包裹的假发,说这是妈妈托人从上海买来的。”你看,” 她解开丝巾时眼里闪着光,”和真发一模一样呢。” 阳光穿过叶隙落在发梢,确实分不清哪些是人造纤维,哪些曾沐浴过真正的阳光。
高三那年她转学,临走前把假发送给我。”留着吧,” 她拍拍我的手背,”说不定哪天你想换个发型呢。” 那顶栗棕色的长卷发现在还放在我的衣柜深处,每次换季整理衣物时,总能闻到残留的薰衣草香 —— 那是她惯用的洗发水味道。
二十岁在剧场实习时,认识了道具组的陈姐。她总戴着不同款式的假发,今天是酒红色波浪卷,明天换成齐耳的黑色 bob 头。有次帮她整理道具间,发现柜子里摆满了假发模特头,像个沉默的发丝博物馆。
“年轻时总爱折腾头发,” 她给我看手机里的老照片,烫成羊毛卷的姑娘站在九十年代的舞厅门口,笑容比霓虹灯还亮。后来一场意外让她头皮留下疤痕,再也长不出完整的头发。”刚开始觉得天塌了,” 她抚摸着假发的蕾丝边缘,”后来发现,换发型比换心情容易多了。”
有次剧团排《牡丹亭》,杜丽娘的扮演者突然剪了短发。陈姐连夜赶制了乌黑的及腰假发,亮片缀成的珠花别在发间,在追光灯下流转着月光般的光泽。当演员戴着那顶假发在台上唱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时,我忽然觉得,那些人造的发丝里,也藏着真正的春心。
去年在医院陪护病人时,见过最动人的假发。邻床的小女孩刚做完骨髓移植,化疗让她的头发掉得只剩稀疏的绒毛。她妈妈每天给她编不存在的辫子,用彩绳在空荡荡的头皮上系出蝴蝶结。
有天护士长带来一顶假发,是志愿者们用捐赠的真发特制的。浅棕色的马尾辫垂在背后,发尾还带着自然的卷曲。小女孩戴上后对着镜子转圈,病号服的蓝布料在风中鼓起,像朵突然绽放的喇叭花。
“像芭比娃娃!” 她伸手摸摸自己的新头发,眼睛亮得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她妈妈背过身去擦眼泪,阳光从窗户斜照进来,在假发的发丝上织出金色的网,那些来自陌生人的头发,此刻正陪她对抗着生命里的寒冬。
前几天整理旧物,翻出大学时买的第一顶假发。酒红色的短卷发,当时为了参加动漫展特意挑选的。戴上后对着镜子比划,突然想起林小满说过的话 —— 原来改变形象真的能改变心情。
楼下的便利店老板娘正在抱怨白发太多,快递小哥总被客户说看着显老,地铁里的姑娘对着手机视频叹气,说新烫的羊毛卷像泡面。也许我们都需要一顶假发,不是为了掩盖什么,而是为了成为想成为的自己。
雨停了,阳光穿过云层落在窗台上。我拿起那顶栗棕色的长卷发,想象着十七岁的林小满站在梧桐树下的模样。她现在大概留着利落的短发,或者蓄起了及腰的真发?或许某天在街角擦肩而过,我们都认不出彼此新的发型,却能在某个瞬间,闻到熟悉的薰衣草香。
衣柜深处的假发们还在沉默,它们记得祖母梳发时的专注,记得剧场后台的脂粉气,记得小女孩转圈时的笑声。这些没有生命的纤维,却替我们收藏着最鲜活的时光。也许某天,我也会戴上其中一顶,去赴一场与过去的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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