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架棕色的旧钢琴总在午后泛着琥珀色的光。琴盖边缘的木纹被岁月磨得发亮,像奶奶眼角的皱纹里藏着的笑。我总爱蹲在琴凳旁数踏板上的划痕,数到第七道时,指尖会触到一块微微凹陷的地方 —— 那是十年前被我摔碎的牛奶杯烫出的印记。
第一次掀开琴盖是六岁的夏天。蝉鸣把空气煮得发烫,奶奶踩着木拖鞋从厨房出来,围裙上还沾着面粉。她的手指落在琴键上时,那些黑白方块突然活了过来,像被风吹动的麦浪,一波波漫过我的脚背。我踮着脚扒着琴沿,看她无名指上的银戒指随着旋律轻轻颤动,突然发现原来声音是有形状的,比如《致爱丽丝》是淡粉色的云朵,《月光奏鸣曲》是碎在水面的银箔。
后来每个周末的清晨,琴房的玻璃窗都会蒙上一层薄雾。我穿着奶奶改短的棉布睡衣,坐在吱呀作响的琴凳上,看她用红铅笔在乐谱上画圈。”这里要像小猫踩过棉花”,她握着我的手按下降 B 键,指尖传来的震动让我想起冬夜被窝里的暖水袋。有次练《小夜曲》总也弹不对琶音,眼泪啪嗒滴在琴键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她没说话,只是把我的手指贴在她手背上,一起划过那些起伏的音阶,像两只鸟并排飞过起伏的屋顶。
十二岁生日那天,暴雨把窗台的茉莉打得七零八落。我抱着考级证书冲进家门时,琴凳上空空的,只有奶奶的老花镜架在《梁祝》的谱子上。镜片反射着窗外的闪电,让那行 “化蝶” 的标记忽明忽暗。后来才知道,她那天在医院输完液,冒雨赶回来想给我做长寿面,却在楼道里摔了一跤,再也没能拾起琴键上的月光。
钢琴沉默了很久。琴盖落满灰尘,像盖上了一层厚厚的雪。有次深夜写作业,钢笔没水了,我鬼使神差地掀开琴盖,指尖碰到 C 大调的瞬间,整栋楼的寂静都在颤。那些沉睡的音符突然醒了,争先恐后地从琴箱里涌出来,在月光里跳着凌乱的舞。我摸着琴键上奶奶留下的温度,突然明白有些离别不是消失,而是变成了永恒的回响,藏在每个黑白相间的等待里。
十七岁的夏天,我在大学的音乐教室重遇《致爱丽丝》。阳光透过百叶窗,在琴键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像奶奶当年撒在面粉上的糖霜。指尖落下的刹那,时光突然折叠 —— 我看见六岁的自己趴在琴沿,看见十二岁的雨夜她镜片上的闪电,看见无数个清晨她握着我的手划过音阶的弧度。那些被泪水浸泡过的小节,被欢笑熨烫过的旋律,此刻都变成了会呼吸的琥珀,将所有思念封存成透明的永恒。
现在钢琴依然立在客厅的角落。每个周末的午后,我会打开琴盖,让阳光落在那些熟悉的音符上。有时弹到《梁祝》的华彩段,会恍惚看见奶奶的银戒指在琴键上闪烁,像月光凝成的蝴蝶,停在某个未完待续的休止符上。琴凳的漆皮又剥落了几块,但我总觉得,那是她在时光的另一端,轻轻踩着节拍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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