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纹里的时光

父亲的木工房总飘着松节油的味道。阳光穿过气窗斜斜落在刨花堆上，像撒了把碎金。我蹲在角落数他锛子起落的次数，木茬子扎进掌心也不吭声，只盯着他后背汗湿的蓝布衫洇出深色云朵。

他做的小木马有歪斜的尾巴，却能稳稳托住我整个童年。放学回来就扒着工作台边缘，看他用砂纸打磨桌腿，木刺在光线下跳着细碎的舞。有次趁他转身接电话，偷偷抓过刻刀想在凳面刻自己的名字，结果刀尖滑过指腹，血珠滴在刚上漆的木板上，晕成朵小小的红梅花。

他没骂我，只是把我的手指含在嘴里吮了吮。那瞬间尝到的烟草混着松木的气息，比创可贴更让人安心。后来每个周末，他都会搬张矮凳让我坐在旁边，教我认锯齿的粗细，辨别不同木料的纹理。“樟木会驱虫，” 他用粗糙的拇指蹭过我的指甲盖，“就像爸爸会赶跑欺负你的人。”

十二岁那年生日，他送了把迷你刨子。黄铜包边被磨得发亮，木柄处刻着歪歪扭扭的 “安” 字。我抱着它在小区里炫耀，结果被邻居家男孩抢走摔在石阶上，木柄裂了道缝。跑回家时眼泪把衬衫都打湿了，他正在给新打的衣柜装合页，听我抽抽噎噎说完，默默拿起胶水瓶。

“木头跟人一样，” 他往裂缝里注着胶水，“看着硬邦邦，其实心里有弹性。” 那晚他陪我等到胶水干透，用砂纸一遍遍打磨修复的地方，直到那道疤变得若有若无。后来我总在那把刨子上看到自己的影子 —— 那些摔过的跟头，受过的委屈，最后都成了生命里看不见的年轮。

高中开始住校，行李箱里总躺着他做的樟木书签。每次翻开课本闻到清苦的香气，就想起他弯腰锯木头的样子。有次模拟考砸了，躲在电话亭里哭到深夜，他在那头沉默许久，说要给我做个新书架。“三层的，” 他声音带着笑意，“最上层放你爱吃的饼干，中间摆课本，底下…… 藏你的秘密日记。”

大学选了离家千里的城市，报到那天他扛着最重的箱子，额角青筋都鼓起来了。宿舍楼下的梧桐树落了满地叶子，他蹲在路边给我钉松动的行李箱轮子，手法还是那么熟练。送他去车站时，发现他鬓角多了好多白头发，像落了层没化的雪。火车开动时，看见他站在月台上挥手，身影越来越小，最后缩成了记忆里的一个黑点。

工作后很少回家，有次视频时随口说书桌总晃，没过几天就收到个大包裹。拆开是块沉甸甸的木板，附带他手写的安装说明，字里行间都是叮嘱：垫在桌腿下要垫软布，免得刮花地板；木板边角用砂纸磨过，不用担心硌手。同事路过时惊叹：“你爸这手艺能开木匠铺了！” 我摸着木板上温润的纹理，突然想起他从未说过爱我，却把所有温柔都刻进了木头里。

去年冬天他摔了一跤，爬梯子修屋顶时踩空了。赶到医院时他正躺在病床上，左手打着石膏，看见我来就想坐起来，被护士按住了。“床头柜里有东西，” 他努努嘴，眼里闪着孩子般的期待。打开抽屉，是个巴掌大的木盒子，榫卯结构做得精巧极了，打开时发出轻微的 “咔嗒” 声。

里面铺着红绒布，放着枚桃木平安符。符牌边缘刻着细密的回纹，背面是我的名字。“听说桃木能辟邪，” 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躺床上没事干，就琢磨着做个这个。”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符牌上，那些深浅不一的木纹里，仿佛藏着他没说出口的千言万语。

现在那枚平安符挂在我的包上，每次挤地铁被人潮推搡时摸到它，就像握住了父亲的手。前几天视频，他举着新做的小板凳给我看，说等我下次回家，就用这个给我剥橘子吃。“凳面特意做宽了，” 他比划着，“你坐着舒服。”

窗外的玉兰花落了又开，木工房里的刨花堆高了又清。我知道那些沉默的木头记得所有故事 —— 被刻歪的名字，修复的裂缝，还有藏在年轮里的爱，从来都不需要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