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里的褶皱

七岁那年的夏夜，林小满第一次发现世界会说谎。外婆摇着蒲扇讲嫦娥奔月，她仰起头望月亮，那轮银盘边缘竟浮着层毛茸茸的光晕，像浸在水里的棉线，晕开七道淡淡的彩。“月亮长毛啦。” 她拽着外婆的袖口嚷嚷，老人眯眼瞅了半晌，只说她是看迷了眼。

直到小学体检，穿白大褂的医生举着支手电筒照她眼睛，镜片在她眼前转得像风车。“这孩子有散光。” 医生在病历本上写字的沙沙声里，林小满听见自己心跳撞得胸腔发疼。那时她还不懂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只记得走出医务室时，走廊的日光灯管突然变成了纠缠的藤蔓，每道光线都在拼命往四周爬。

母亲带她去配眼镜的路上，梧桐叶把阳光剪得支离破碎。林小满盯着路面上晃动的光斑，忽然发现那些菱形的亮片其实是模糊的星芒，每个锐角都拖着细长的尾巴，像被谁不小心撒了把会发光的碎玻璃。验光师让她读视力表，最上面那行 “E” 字在她眼里扭曲成旋转的风车，她胡乱指着方向，听见母亲在身后轻轻叹了口气。

第一副眼镜带着金属细框，架在鼻梁上总往下滑。上课时林小满老用手推镜架，班主任以为她在做小动作，罚她站在教室后排。窗外的玉兰花开得正好，可透过镜片看过去，花瓣边缘的锯齿都变得清晰，连花蕊里颤动的蜜蜂翅膀都根根分明。她忽然明白，原来世界本该是这般锐利的模样，那些被她看作温柔的模糊，不过是眼睛撒下的谎。

初中的体育课总在午后。阳光斜斜地穿过篮球架，在地上投下蛛网般的影子。林小满摘下眼镜擦汗时，看见同学们奔跑的身影都拖着彩色的尾迹，像水彩在宣纸上洇开的痕迹。有次男生们打篮球，篮球飞过来时，她眼里的球体周围镶着圈虹彩，像颗会跳动的玻璃糖。等她反应过来伸手去接，球已经砸在额头上，鼓起个红通通的包。

“你怎么不躲开？” 同桌递来冰袋时，镜片后的眼睛里满是疑惑。林小满摸着额角的肿块，忽然觉得那些光晕也不是全无用处 —— 至少在模糊的世界里，疼痛也来得迟缓些。她没说出口的是，每次取下眼镜，黑板上的粉笔字就变成蠕动的小虫，可窗外的晚霞却会铺展成融化的糖浆，连远处的塔吊都成了挥着彩带的巨人。

高中教室在四楼，窗外正对着片老旧的居民楼。晚自习时，各家窗户透出的灯光在林小满眼里，都化作悬浮的灯笼，每个光源周围都绽开着星状的光芒。有次停电，应急灯亮起的瞬间，她看见整个教室都笼罩在淡绿色的光晕里，同学们的脸像浸在水里的蜡像。后排男生偷偷用手机看电影，屏幕的光在她眼里扩散成片蓝色的湖泊，连带着他低头的侧影都柔和了许多。

“借我支笔。” 男生转过头时，林小满正好摘下眼镜揉眼睛。他的轮廓在昏暗中晕染开来，睫毛投下的阴影像蝶翼般颤动。等她摸索着递过笔，才发现自己看反了笔帽的方向。男生轻笑出声，指尖碰到她手背时，她忽然想起验光时医生说的话：“散光会让光线折射不规则，就像把好好的世界揉皱了再展开。”

填报志愿时，林小满选了摄影专业。室友看见她相机包里总躺着副备用眼镜，镜片度数高得吓人，都觉得不可思议。“戴着眼镜取景多不方便。” 她们凑过来看她拍的照片，却发现那些街景总带着种奇异的温柔 —— 路灯在雨夜的路面上绽成金色的花，橱窗的霓虹在玻璃上流淌成彩带，连便利店的日光灯都成了悬在头顶的银河。

“你镜头里的世界，好像加了柔光滤镜。” 有次展览上，位策展人指着她的作品发问。林小满想起自己调焦时，总要比别人多拧半圈焦距，才能让取景器里的光斑凝结成清晰的圆点。她没说这是散光带来的补偿性技艺，只笑着说：“或许是眼睛替我记住了那些被忽略的褶皱。”

毕业后她在影楼工作，专门负责拍夜景婚纱照。新人总好奇她怎么能把城市的灯火拍得像撒落的钻石，却不知她每次按下快门时，都在脑海里先把那些星芒叠成心的形状。有对情侣在江边拍外景，晚风掀起新娘的头纱，新郎伸手去扶的瞬间，林小满透过取景器看见他们的剪影周围，江灯的光晕织成了透明的茧。

“能不能把灯光修得再柔和些？” 新娘看样片时轻声提议。林小满握着鼠标的手顿了顿，突然想起七岁那年外婆说的话。原来每个人眼里的世界都不同，有人偏爱锐利的棱角，有人钟情模糊的温柔。她调亮了照片里的星芒，让那些散开的光线在新人身后织成羽翼，像要托着他们飞向被光晕笼罩的天际。

某个暴雨后的傍晚，林小满在暗房里冲洗胶卷。红色安全灯下，显影液里的影像渐渐浮现 —— 那是她趁午休拍的老街，屋檐垂落的水珠串成水晶帘，路灯的光晕在积水上漾成圈涟漪。她忽然摘下眼镜，看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轮廓边缘镶着层淡淡的红，像从旧电影里走出来的人。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母亲发来的视频邀请。屏幕里的老人正坐在阳台剥毛豆，夕阳穿过纱窗，在她银白的发间织成细网。“眼睛还疼吗？” 母亲总记挂着她长时间看镜头的毛病。林小满望着窗外渐次亮起的灯火，忽然发现雨后天晴的夜空格外清澈，连星星都不再拖着尾巴，而是像被擦亮的钢针，直直地扎进深蓝色的天鹅绒里。

她笑着摇头，镜头扫过桌上的相框。那是她拍的第一组照片，画面里的外婆正仰头看月亮，银盘周围浮着层朦胧的光，像被水汽氤氲的玉。“您看，” 林小满把手机凑近些，“月亮还是会长毛呢。” 视频那头的老人眯起眼，仿佛又回到多年前的夏夜，蒲扇摇出的风里，藏着个关于光影的秘密。

暗房的定时器发出轻响，林小满转身去取胶片。红色的光线下，她看见自己的影子投在墙上，边缘镶着圈毛茸茸的金边。或许这世界本就没有绝对的清晰与模糊，就像那些散落在视野里的星芒，既是眼睛的缺陷，也是独有的馈赠。当她重新戴上眼镜，显影液里的老街突然变得锐利起来，水珠的棱角、瓦片的纹路，都带着不容置疑的真实，可那些晕开的光晕依旧停留在原地，像谁用指尖在时光上划下的温柔褶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