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香里的光阴褶皱

林小满第一次摸到那本《唐诗选》时，指尖先触到的不是光滑的纸页，而是封面边角处磨出的毛边。就像爷爷总爱摩挲她后脑勺的指腹，带着常年翻书留下的薄茧，温温吞吞地蹭过皮肤。

那时候她刚上小学，每个周末都要被爷爷拽到巷口的旧书摊。梧桐树叶把阳光筛成碎金，落在码得齐整的书堆上，空气里飘着旧纸张特有的霉味，混着爷爷泡的粗茶香气。有次她趁爷爷转身找零，偷偷抽出本封面画着红鲤鱼的连环画，刚翻开就被书页间夹着的干枯银杏叶惊得缩回手。叶片边缘卷成细小的波浪，叶脉在光线下像谁用钢笔描过的虚线。

爷爷的旧书摊支在青石板路上，四条褪色的帆布带捆着木板搭成台面。每天清晨他都要骑着二八大杠自行车去废品站，车后座的竹筐里装着牛皮纸包，回来时总能变出几本泛黄的书。有次她数过，爷爷的指甲缝里总嵌着黑褐色的污渍，像是永远洗不掉的墨迹。

那本《唐诗选》后来成了她的睡前读物。爷爷用红铅笔在 “小时不识月” 旁边画了个歪歪扭扭的月亮，又在 “举头望明月” 下面画了个仰头的小人。她总缠着爷爷念那些拗口的句子，听着听着就趴在书堆上睡着了，醒来时身上准盖着爷爷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

十三岁那年夏天，巷口突然来了几个穿制服的人。他们说旧书摊占了人行道，要没收所有的书。爷爷急得脸都红了，拽着一个戴红袖章的人不停地解释，说这些书都是他一点点从废品站淘回来的，有的还是几十年前的版本。可那些人根本不听，三下五除二就把书往卡车上搬。

林小满抱着那本《唐诗选》躲在梧桐树后面，看着爷爷佝偻着背跟在卡车后面跑，草帽掉在地上也顾不上捡。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截被人踩扁的旧书脊。那天晚上，爷爷坐在竹椅上沉默了很久，最后从床底下拖出个木箱，把几本没被收走的书小心翼翼地放进去。木箱锁扣上的铜绿蹭在他手上，像撒了把碎掉的星子。

后来爷爷就不摆书摊了。他把阁楼收拾出来，在里面搭了个简易书架，那些从废品站淘来的旧书慢慢填满了整个架子。林小满常跟着爷爷爬上吱呀作响的木楼梯，看他戴着老花镜修补破损的书脊。爷爷有个铁皮盒，里面装着各种颜色的线团和胶水，他总说补书就像给受伤的鸟儿缝翅膀，得有耐心才行。

有次她在阁楼角落发现个落满灰尘的皮箱，打开一看，里面全是带着彩色插图的外国童话。爷爷说这是他年轻时在旧货市场淘的，当时摊主说这些书是从教堂里流出来的。书页间夹着张泛黄的借书卡，上面用钢笔写着歪歪扭扭的汉字，像是小孩子的笔迹。爷爷用软毛刷轻轻扫去书上的灰尘，阳光从气窗斜照进来，在他银白的头发上镀了层金边。

高考结束那天，林小满在阁楼整理书的时候，发现《唐诗选》里夹着张折叠的信纸。展开一看，是爷爷年轻时写的字，说希望以后能有个摆满书的屋子，让自家孩子能在墨香里长大。信纸边缘已经脆得像枯叶，她小心地捧着，突然想起每次爷爷翻书时，总要先对着指尖哈口气，好像怕手上的温度会烫坏那些脆弱的纸页。

大学填报志愿时，她选了图书馆学专业。开学前一天，爷爷从木箱里翻出个蓝布包，里面是几本线装的《说文解字》。书皮是用牛皮纸重新包过的，封面上用毛笔写着她的名字。爷爷说这是他托老朋友从旧货市场找来的，比他的岁数都大。她抱着书走出家门时，回头看见爷爷站在阁楼窗口朝她挥手，窗台上摆着那盆总也养不活的文竹，叶子在风里轻轻摇晃。

去年秋天，爷爷突然中风住院。林小满赶回家时，他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只是拉着她的手往阁楼的方向指。她明白爷爷的意思，爬上阁楼打开那个熟悉的木箱，发现最底下压着个新笔记本。翻开一看，里面是爷爷用颤抖的笔迹记着的书目，最后一页画着个小小的书摊，旁边站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

现在林小满在市图书馆工作，负责古籍修复。每次用金箔修补残破的书页时，她总会想起爷爷修补书脊的样子。上个月整理捐赠书籍时，她发现了一整套和爷爷皮箱里一模一样的外国童话，借书卡上的字迹让她突然想起什么，急忙翻出手机里存着的老照片。照片上，年幼的父亲举着本童话书站在教堂门口，阳光正好落在他鼻尖上。

昨天整理爷爷的遗物，她在木箱底层摸到个硬纸筒。打开一看，是当年被没收的那些书的清单，爷爷在每个书名后面都画了个小小的勾，像是在清点失而复得的珍宝。窗外的梧桐叶又黄了，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像极了书页翻动时的声音。她把清单放回箱底，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的某个午后，爷爷指着《唐诗选》里的 “但愿人长久”，说这句话的意思是，好东西会一直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