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上的文明延续：古籍修复的坚守与困境

泛黄的宣纸在指尖簌簌作响，虫蛀的书页如枯叶般脆弱。当 67 岁的周小英用竹镊子挑起半片断裂的书脊时，阳光正透过工作室的雕花木窗，在案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这双手曾让 3000 多册濒临损毁的古籍重获新生，而在全国范围内，像这样的修复师不足百人。古籍修复，这项被称为 “续命” 的技艺，正在数字化浪潮与时光侵蚀的双重挤压下，经历着前所未有的考验。

古籍修复的历史几乎与书籍发展史同步。唐代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记载的 “潢纸法”，揭示了古人用黄檗汁染纸防蛀的智慧；宋代李诫《营造法式》里 “补纸”“托裱” 的工序描述，已形成系统的修复规范。这些散落在文献中的技艺碎片，经过千百年口传心授，逐渐凝结成一套完整的修复体系。与现代技术不同，传统修复强调 “可逆性” 原则 —— 所有修复痕迹必须可识别、可去除，如同医生为病人动刀时保留完整的病理记录，为后代研究者留下原始依据。

修复过程往往始于漫长的 “诊断”。一页清代《四库全书》残卷摆在案头，周小英需要先用放大镜观察纸张纤维密度，通过墨色氧化程度判断印刷年代，再用 pH 试纸检测纸张酸碱度。若发现书页存在 “霉蚀” 与 “虫蛀” 双重损伤，还需调配特定浓度的乙醇溶液进行消毒。这些准备工作往往耗费数周，而实际修补一页书的时间，可能长达三天。

“补纸要像给伤口敷药，既不能太紧，也不能太松。” 周小英展示着她收藏的二十余种纸张，从安徽泾县的桑皮纸到浙江富阳的竹纸，每种纸张的纤维密度与吸水性能都有差异。修复明代方志时，她会选用存放五年以上的 “陈纸”，先将纸张捶打至纤维分散，再加入少量明矾水增加强度。这种近乎苛刻的材料选择，源自古籍修复的核心准则 ——“整旧如旧”。

然而，传统技艺正面临严峻挑战。国家图书馆 2024 年公布的数据显示，该馆待修复古籍超过 160 万册，而专业修复师仅 37 人，按现有速度需耗时千年才能完成全部修复。更令人担忧的是，全国掌握 “金镶玉”“书衣装裱” 等复杂技艺的修复师，平均年龄已超过 65 岁，30 岁以下从业者不足 10 人。

数字化技术的介入引发了新的争议。某古籍保护中心尝试用 CT 扫描替代人工检测，通过三维建模分析虫蛀轨迹，但扫描产生的辐射可能加速纸张老化。另一些机构将古籍内容扫描上传至数据库，认为这能减少原件使用频率，却因缺乏专业修复知识，在扫描过程中造成书页撕裂。周小英对此保持谨慎：“数字化可以做备份，但永远替代不了亲手触摸纸张的感觉。有些细微的褶皱与墨晕变化，只有指尖能感知。”

教育体系的断层加剧了人才短缺。目前全国仅有五所高校开设古籍修复专业，每年毕业生不足百人，且多数人因薪资待遇低、工作强度大而转行。南京艺术学院教授周欣指出：“修复师需要同时掌握文献学、材料学、绘画等多领域知识，培养周期长达十年，而行业内平均月薪不足八千元，难以吸引年轻人。”

民间修复力量的生存空间也在萎缩。苏州古籍修复师王建军经营着一家家庭作坊，他的父亲曾为潘祖荫后人修复过宋刻本《说文解字》。但如今，由于缺乏官方资质认证，他只能承接私人藏家的业务。“博物馆的活儿都被体制内的修复师垄断了，我们这些手艺人连投标资格都没有。” 王建军无奈地说，他的儿子大学毕业后选择去互联网公司工作，家族传承的修复技艺面临断代。

资金投入的结构性失衡同样值得关注。2023 年全国文物保护专项资金中，用于古籍修复的比例不足 3%，且多数流向大型机构。某县级图书馆馆长透露，馆内藏有 3000 余册清代方志，因缺乏资金购买修复材料，只能用保鲜膜简单包裹后存放在潮湿的仓库里。“我们连最基础的去酸设备都没有，眼睁睁看着纸张一天天变脆。”

国际合作带来了新的思路。2024 年中日韩联合启动的 “东亚古籍保护计划” 中，日本 “和纸修复法” 与韩国 “高丽纸染色技术” 的引入，为处理特殊材质古籍提供了借鉴。但文化差异也带来了难题 —— 西方修复界推崇的 “最小干预原则”，与中国 “天衣无缝” 的修复理念存在本质冲突。如何在文化认同与技术创新间找到平衡，成为跨文化合作的关键。

在浙江图书馆的修复室里，28 岁的林玥正在尝试用传统技艺修复一本民国时期的日记。她的工作台上，平板电脑里显示着古籍数据库的高清影像，手边却放着遵循古法熬制的浆糊。“师傅说修复就像走钢丝，既不能死守老规矩，也不能盲目求新。” 林玥用竹刀小心翼翼地剔除书页边缘的霉变，这个动作，她每天要重复近千次。

当被问及坚持的理由时，周小英从抽屉里取出一张泛黄的照片。那是 1987 年她刚入行时，与师傅修复《洪武正韵》的场景。照片里的老师傅早已离世，而那部历经六百年风雨的典籍，如今安静地陈列在国家典籍博物馆。“这些书会比我们活得更久，” 周小英轻轻抚摸着案台上的宣纸，“我们做的，不过是让文明多走一段路。”

夜幕降临，修复室的灯光逐一点亮。在这个被古籍包围的空间里，时间仿佛以不同的速度流淌 —— 窗外是飞驰的车流与闪烁的霓虹，窗内是镊子划过纸张的轻响，以及跨越千年的文明对话。那些在修复台上重获新生的文字，终将继续诉说着未曾中断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