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痕里的光阴褶皱

书架顶层那本蓝布封皮的诗集总在雨天泛潮。浆洗过的棉布像浸了水的海绵，边角翘起细小的波浪，仿佛有人用指尖反复摩挲过千百次。书脊处的金线早已磨成朦胧的光晕，却依然固执地守着褪色的烫金书名 ——《晚星与麦芒》。

第一次遇见它是在城南旧货市场的樟木箱里。初夏的蝉鸣正稠，穿堂风卷着樟木的清香掠过摊位，这本诗集从堆叠的旧信札里滑落，露出扉页上钢笔写就的小楷：“赠予明川，愿你永远记得麦田间的萤火。” 字迹被岁月洇得发蓝，尾钩处却仍藏着少年人独有的锋芒。我指尖触到纸页间夹着的干枯薰衣草，细碎的紫蓝色粉末簌簌落在掌心，像接住了一捧十年前的月光。

后来总爱在梅雨季翻看它。潮湿的空气让纸页变得柔软，油墨味混着樟木香气漫出来，恍惚能看见写信人伏在煤油灯下的模样。某页空白处有淡褐色的水渍，形状像片残缺的枫叶，或许是某个秋夜的雨打湿了信纸，又或许是读诗的人忽然落下泪来。夹在第 37 页的火车票根已经脆如蝉翼，1987 年从苏州到上海，硬座，票价三元五角。

去年冬天在古籍修复室见到相似的蓝布封面。老师傅戴着老花镜，用竹镊子小心翼翼挑起虫蛀的纸纤维，浆糊在青瓷碟里泛着温润的光。“这种布面精装书，民国三十年前后最流行。” 他指尖划过书脊的弧度，“你看这锁线，每厘米七针，不多不少，是当时商务印书馆的规矩。” 窗外的腊梅落了一地碎金，修复台的玻璃上，旧书的影子与新裁的宣纸重叠，像两段被时光缝补的岁月。

清明去乡下扫墓，在老宅阁楼发现积灰的樟木箱。掀开箱盖的瞬间，薰衣草的香气漫出来，与二十年前旧货市场的味道一模一样。箱底压着本《晚星与麦芒》，蓝布封皮已经褪色成浅灰，扉页的小楷却依旧清晰：“赠予明川，愿你永远记得麦田间的萤火。” 夹层里藏着泛黄的照片，穿学生装的青年站在麦田边，手里举着这本书，身后的晚霞漫过天际，像被打翻的胭脂盒。

雨又开始下了。我把两本诗集并排放在窗台，潮湿的风让纸页轻轻颤动，仿佛在低声交谈。新发现的这本里夹着褪色的枫叶标本，叶脉间还能看见用铅笔写的小字：“1988 年霜降，于沪上。” 忽然想起古籍修复师傅的话，所有旧书都在等待重逢，就像那些散落在时光里的碎片，终会在某个雨天，循着墨香找到彼此。

窗台的积水里，晚霞正在慢慢晕开。两本书的影子交叠在一起，蓝布封面的褶皱里，好像藏着整片麦田的萤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