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里的旧时光与新故事

巷口那棵老槐树总在特定时节里晃出细碎的响，不是春风那样软绵的拂动，也不是北风那样凌厉的抽打，是西风，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力道，卷着巷尾面包店刚出炉的麦香，又裹着墙根下晒干的草药味，慢悠悠地在青石板路上打转。我总疑心这风是有记忆的，不然怎么每次它掠过门楣上那块褪色的木牌时，都像是在轻轻摩挲，仿佛在辨认上面模糊的 “李记木作” 四个字 —— 那是爷爷留下的铺子，也是我关于西风最早的记忆。

爷爷是个老木匠，手巧得能把一块普通的樟木刻出活灵活现的花鸟。每年入秋，西风刚起的时候，他就会把铺子后门的窗户支起来，让风顺着窗棂溜进来。风穿过刨花堆时会带着细碎的声响，爷爷说那是风在帮他挑选最适合做木盒的木料。有一回我蹲在旁边看他刨木头，西风突然掀起他搭在肩上的蓝布巾，露出他鬓角新添的白发。他抬手把布巾重新搭好，笑着说：“这风啊，比日历还准，一刮就知道该给巷尾张奶奶做暖手的木笼了。” 那天下午，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的侧脸上，西风把刨花吹得满屋子打转，我伸手去抓，却只抓到一手暖融融的风，还有爷爷木刨子起落间，淡淡的樟木香气。

张奶奶家住在巷尾的青砖小楼里，据说那房子是她年轻时和丈夫一起盖的。每年西风初起，她都会把家里的棉被拿出来晒，晾在院子里的竹竿上，风一吹，棉被就像云朵一样轻轻晃动。有一次我帮爷爷给张奶奶送做好的暖手木笼，刚走进院子就被一阵桂花香裹住了 —— 张奶奶家的老桂花树种在院子中央，西风一刮，花瓣就簌簌往下落，落在晾着的棉被上，像是撒了一层碎金。张奶奶接过木笼，用粗糙的手摸了摸木笼边缘光滑的弧度，笑着说：“你爷爷的手艺还是这么好，这木笼握着，比暖炉还贴心。” 那天我们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喝着张奶奶泡的桂花茶，西风偶尔吹过，带来巷口面包店的甜香，张奶奶絮絮叨叨地讲着过去的事，说她年轻时，丈夫总在秋天用槐木给她做梳子，说槐木结实，就像两个人的日子，能经得住岁月的磨。

后来我上了中学，学校离家远，每周只能回一次家。每次周末傍晚返校，西风总像是在送我。我背着书包走在巷口的石板路上，风会把爷爷站在铺子门口挥手的身影吹得有些模糊，也会把张奶奶从院子里探出来的脑袋上的银丝吹得飘起来。有一次我走得急，书包上的带子不小心勾住了老槐树上垂下来的枝条，西风正好吹过，枝条轻轻一荡，把几片还带着绿意的叶子扫进了我的书包。我到学校后才发现那些叶子，把它们夹在课本里，后来每次翻开那本课本，都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槐叶香，像是把巷口的西风也带了过来。

高三那年秋天，西风比往年来得早一些。有天放学回家，我发现巷口的老槐树被围上了绳子，旁边站着几个拿着锯子的工人。我心里一紧，赶紧跑回铺子问爷爷。爷爷坐在门槛上，手里拿着一块没刻完的樟木，眼神望着老槐树，声音轻轻的：“这树太老了，枝桠都快伸到电线上去了，怕冬天刮风会出事。” 那天下午，我和爷爷站在铺子门口，看着工人一点点把老槐树的枝桠锯下来。西风刮过，没有了树叶的遮挡，风显得格外清瘦，吹在脸上有点凉。锯到最粗的那根主枝时，张奶奶也来了，她手里拿着一个布袋子，捡起几片落在地上的槐树叶，小心翼翼地放进袋子里。“这树陪了我们几十年了，” 张奶奶的声音有点哽咽，“以前我丈夫还在的时候，总在树下给我修藤椅呢。”

老槐树被锯掉枝桠后，巷口一下子空了不少。爷爷后来在原来老槐树的位置，用锯下来的槐木做了一个小小的花架，摆在铺子门口，种上了张奶奶送来的牵牛花籽。第二年春天，牵牛花顺着花架爬了上来，开了满架的紫色小花。到了秋天，西风再吹过巷口时，就会带着牵牛花的香气，绕着花架打转。有一次我放假回家，看到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正踮着脚，伸手去够花架上的牵牛花，西风一吹，她的裙摆飘了起来，像一只小蝴蝶。爷爷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手里拿着一把小刻刀，正在给小女孩刻一个小小的木蝴蝶，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暖融融的，就像我小时候，爷爷给我刻小木车的模样。

去年夏天，我大学毕业，决定回到家乡工作。回家那天，刚走到巷口就闻到了熟悉的麦香和草药味，西风还是那样慢悠悠地在青石板路上打转，吹过爷爷做的花架，牵牛花的藤蔓轻轻晃动，像是在跟我打招呼。爷爷站在铺子门口，头发比以前更白了，但精神还是很好，看到我回来，笑着朝我挥手，西风把他的声音吹得格外清晰：“回来啦？刚好，张奶奶昨天还送了新晒的桂花干，晚上给你煮桂花粥。”

那天晚上，我和爷爷、张奶奶坐在铺子门口的小桌旁，喝着桂花粥，西风偶尔吹过，带来远处稻田里的稻花香。张奶奶说，巷尾的青砖小楼最近重新刷了漆，看起来亮堂多了；爷爷说，他最近收了个年轻的徒弟，手很巧，已经能独立做简单的木盒了。我听着他们絮絮叨叨地说着家常，看着西风把桌上的烛火吹得轻轻晃动，心里忽然觉得格外踏实 —— 原来不管时光怎么变，这巷子里的西风，还有西风里的人和事，始终都带着最温暖的模样，就像爷爷手里的樟木，经过岁月的打磨，反而愈发温润动人。

有时候我会想，这西风或许真的是有记忆的。它记得爷爷年轻时在铺子里刨木头的模样，记得张奶奶和她丈夫在老槐树下修藤椅的时光，也记得我小时候追着刨花跑的身影。它把这些记忆轻轻裹住，吹过巷口的青石板路，吹过爷爷做的花架，吹进每一个住在巷子里的人的心里。每当西风再起，我总能在风中闻到樟木的香气、桂花的甜香，还有老槐树淡淡的气息，这些味道交织在一起，就成了我记忆里最温暖的模样，也成了这巷子里，永远不会褪色的旧时光与新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