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浪深处的旧时光

六月的风带着麦芒的香气掠过大地时，王老汉总爱坐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手里摩挲着磨得发亮的竹编烟袋。他的目光会越过成片的麦田，一直望到天际线消失的地方 —— 那里是平原的尽头，也是他一辈子没走出过的圈子。

这片平原像块被老天爷摊平的绿绸缎，春种时泛着嫩黄，盛夏铺满浓绿，秋收后又变成耀眼的金黄。田埂把土地切成整齐的方块，渠水顺着田垄蜿蜒流淌，偶尔有白鹅扑棱着翅膀从水面掠过，留下一圈圈细碎的涟漪。

王老汉的童年是在麦垛上度过的。那时候父亲还健在，每到收割季节，全家人都要在地里忙碌到月上中天。他最喜欢的事，就是等父亲把晒干的麦子堆成小山，然后踩着松软的麦秆爬上去，张开双臂像只展翅的鸟儿。夜风拂过脸颊时，能听见麦穗相互摩擦的沙沙声，混着远处传来的蛙鸣，像是大地在轻声哼唱。

有一年夏天特别热，地里的土块都晒得裂开了缝。王老汉记得那天他跟着父亲去浇地，渠水刚漫过田埂，就看见不远处的玉米地里有个小小的身影在晃动。走近了才发现，是邻村的小姑娘阿秀，正蹲在地上捡被晒蔫的玉米苗。“俺娘说这些苗还能活，” 阿秀的额头上挂着汗珠，手里紧紧攥着几根嫩绿的秧苗，“要是枯死了，秋天就少收好多粮食。”

那天王老汉帮阿秀把玉米苗移栽到渠边的湿地上，两个人蹲在田埂上聊了一下午。阿秀说她见过平原外的山，是跟着走街串巷的货郎听来的，“货郎说山比树还高，能把天戳出窟窿来”。王老汉不信，他觉得平原才是最好的地方，“你看这地多平，能种麦子、种玉米，还能养好多鸡鸭，山里哪有这么好的收成”。

后来阿秀家搬去了县城，临走前她把一个用麦秆编的小兔子送给王老汉。那只小兔子编得格外精致，耳朵竖得高高的，眼睛是用黑豆子嵌的。王老汉把它放在贴身的衣袋里，一放就是几十年，直到麦秆都变成了深褐色，依旧舍不得丢。

成家后王老汉在平原上盖了三间土坯房，房檐下挂着金黄的玉米棒子和通红的干辣椒。妻子是邻村的姑娘，手脚麻利，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每到春天播种的时候，夫妻俩就会牵着牛，扛着犁耙走进田里。牛蹄踩在松软的泥土上，留下一串串深深的脚印，犁铧划过的地方，泥土翻起层层波浪，散发出清新的土腥味。

儿子小时候总爱跟在他们身后，用小铲子在地里挖虫子，或者追着蝴蝶跑。有一次儿子问王老汉：“爹，为啥咱们的地这么平啊？” 王老汉放下手里的活，指着远处的天空说：“因为老天爷想让咱们好好种地，把日子过平平稳稳的。” 儿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跑去追一只彩色的蝴蝶，笑声在空旷的平原上传得很远。

平原上的日子过得缓慢又踏实，就像田埂上的野草，默默生长，不争不抢。王老汉见过平原的各种模样：春天的清晨，雾气像轻纱一样笼罩在麦田上，远处的农舍若隐若现；夏天的午后，突如其来的雷阵雨会把天地浇得一片模糊，雨后的彩虹能从东头的渠边架到西头的树林；秋天的傍晚，夕阳把麦田染成金红色，收割机在地里穿梭，轰鸣声此起彼伏；冬天的雪后，整个平原变成白茫茫的一片，只有村口的老槐树顶着一头白雪，像个守护平原的老人。

有一年冬天特别冷，雪下得没过了膝盖。王老汉担心田里的小麦冻坏，冒着风雪去地里查看。走到半路时，他看见雪地里有个小小的身影在挪动，走近一看，是村里的孩子狗蛋，正背着一捆柴火艰难地往前走。“狗蛋，这么大的雪咋还出来拾柴？” 王老汉赶紧走过去，帮他把柴火扛在肩上。“俺爷奶怕冷，俺想多拾点柴给他们烧炕，” 狗蛋的小脸冻得通红，睫毛上结着一层白霜，“俺娘说下雪天柴不好拾，俺得早点出来。”

那天王老汉带着狗蛋在雪地里找了一下午柴火，两个人的鞋子都湿透了，手脚冻得发麻。回到家时，妻子已经把炕烧得暖暖的，还煮了一锅热气腾腾的红薯粥。狗蛋捧着粗瓷碗，小口小口地喝着粥，眼睛里亮晶晶的。王老汉看着他，想起了小时候的自己，想起了阿秀，想起了那些在平原上度过的日子。

如今王老汉的儿子在城里安了家，多次劝他搬去城里住，说城里有暖气，有电梯，不用再种地受累。王老汉总是摇摇头，“俺走了，这地谁管？还有这老槐树，这土坯房，俺都舍不得”。儿子知道他的心思，也不再强求，只是每个月都会回来看他，顺便帮他打理一下田里的庄稼。

去年夏天，阿秀突然回了村里。她已经变成了头发花白的老人，走路也有些蹒跚。当她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找到王老汉时，手里还拿着一个麦秆编的小兔子，和当年送给王老汉的那个一模一样。“俺一直记得你，记得这片平原，” 阿秀的声音有些沙哑，“城里再好，也没有麦浪的香味，没有田埂上的风。”

那天王老汉和阿秀坐在老槐树下，聊了很久。他们聊起小时候在田里捡玉米苗的事，聊起平原上的四季，聊起这些年各自的生活。风从麦田里吹来，带着熟悉的麦芒香气，把他们的声音吹得很远，仿佛要告诉整个平原，这两个老人又回到了从前的时光。

夕阳西下时，阿秀要走了。王老汉把自己珍藏多年的麦秆小兔子送给她，“这个给你，就像当年你送给俺一样”。阿秀接过小兔子，眼里泛起了泪光，“俺还会来看你的，来看这片平原”。王老汉点点头，看着阿秀的身影慢慢消失在麦田尽头，就像当年她离开时一样。

如今王老汉依旧每天坐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看着成片的麦田，看着田埂上忙碌的人们，看着孩子们在地里追逐嬉戏。他知道，这片平原会一直在这里，会迎来一代又一代的人，会见证一次又一次的丰收，会把那些温暖的故事，永远留在麦浪深处的旧时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