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泥盆记：一方凹陷土地里的时光褶皱

李老汉蹲在自家院坝边的老梨树下，指尖摩挲着一块泛着青灰的陶片。陶片边缘磨得光滑，内侧还留着半圈模糊的绳纹，是去年在屋后坡地翻土时偶然捡到的。他抬头望了望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影，那些山像巨人张开的臂膀，将脚下这片土地温柔地环抱住，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凹陷 —— 当地人都叫它青泥盆，一个地图上未必能找到确切名字的盆地。

这里的日子似乎总比山外慢半拍。春日里，漫山的野桃花先在山尖开得热闹，随后粉色的花潮才顺着山坡往下漫，最后才会铺满盆地底部的田垄。李老汉记得小时候跟着祖父种玉米，祖父总说青泥盆是块养人的地，别看它陷在山里，每年雨水都来得准时，地里的土攥在手里能挤出油来。那时候田埂边的小溪里满是鱼虾，夏天傍晚把脚伸进去，能感觉到小鱼苗在趾缝间轻轻啄食，痒痒的，却让人心里踏实。

李老汉的儿子三年前从城里回来，带着一台据说能拍清楚天上云彩纹路的相机。儿子说要把青泥盆的样子都拍下来，传到网上让外面的人看看。有天清晨，父子俩沿着溪边的小路往山上走，雾气像薄纱一样缠在树枝间，露珠从茅草丛里滚下来，打湿了裤脚。走到半山腰时，儿子突然停住脚步，举着相机对着谷底拍个不停。李老汉顺着儿子的目光看去，只见盆地里的稻田泛着微光，几户人家的屋顶飘着淡青色的炊烟，晨雾还没完全散去，把整个盆地罩得像幅刚画好的水墨画。

“爹，你看这地方多好看，” 儿子放下相机，声音里带着兴奋，“网上好多人都说从没见过这么安静的地方。” 李老汉没说话，只是蹲下来摸了摸身边的石头。这些石头在山里埋了不知道多少年，表面覆着一层薄薄的青苔，指尖触上去是温润的凉意。他想起年轻时，村里的人靠这片盆地过日子，春天种水稻，秋天收玉米，冬天就上山砍柴，日子过得简单却安稳。那时候村里有个老窑厂，烧出来的陶罐又结实又好看，方圆几十里的人都来买。后来老窑厂停了，只剩下一堆断壁残垣，埋在荒草里。

去年秋天，村里来了几个穿着牛仔裤、背着大包的年轻人。他们说自己是学地质的，想来看看青泥盆的地质结构。年轻人拿着小锤子在山坡上敲敲打打，还不时蹲下来采集泥土样本。李老汉好奇地跟在他们后面，听他们说青泥盆是几千万年前地壳运动形成的，底下藏着很多有意思的石头。有个戴眼镜的年轻人还送给李老汉一块透明的石头，说这叫水晶，是在山里的岩石缝里找到的。李老汉把水晶放在家里的木柜上，阳光照进来时，石头会折射出细碎的光，像把星星关在了里面。

青泥盆里的人大多姓王或姓李，几辈子都住在这片土地上。村里的小学在盆地中央，只有一间教室，三个年级的学生挤在一起上课。教语文的张老师是外乡人，二十年前来到这里，就再也没离开过。张老师说她第一次来青泥盆时，坐了三个小时的拖拉机，走了两个小时的山路，看到盆地的那一刻，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当时觉得这地方怎么这么偏，” 张老师坐在教室门口的老槐树下，手里织着毛衣，“可住下来才发现，这里的人好，水好，空气也好，慢慢就舍不得走了。” 现在张老师的儿子也在这所小学读书，每天清晨，父子俩会沿着田埂往学校走，儿子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在前头跑，张老师跟在后面，手里拿着儿子落下的水壶，脸上带着笑。

有一年夏天，青泥盆下了场罕见的大雨，连续下了半个月。溪水涨得很快，漫过了田埂，把好几户人家的柴火垛都冲湿了。村里的人都出来抗洪，男人们扛着沙袋往溪边跑，女人们在家煮姜汤，孩子们也拿着小桶帮忙运土。李老汉当时在最危险的河段，和几个年轻人一起加固堤坝。雨下得很大，打在脸上生疼，泥水顺着裤腿往下淌，可没人喊累。直到第七天，雨终于停了，太阳出来时，大家看着保住的农田，都坐在地上笑了起来。那天晚上，村里杀了一头猪，家家户户都端着菜出来，在晒谷场上摆了十几桌，喝酒、唱歌，一直闹到半夜。

李老汉现在每天早上还是会去屋后的坡地转转，看看自己种的几棵果树，找找有没有新的陶片。有时候他会坐在坡顶上，看着盆地里的人来人往：王婶背着竹筐去采野菜，隔壁的小明骑着自行车去学校，张老师在田埂上散步，手里拿着一本书。风从山那边吹过来，带着野花香，吹得稻穗轻轻摇晃。他想起儿子说的话，外面的世界很热闹，有高楼大厦，有汽车火车，可他觉得，再好的地方也比不上青泥盆。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留着他的脚印，每一棵草木都看着他长大，这里的日子像溪水一样平缓，却藏着说不尽的温暖。

有天傍晚，李老汉把捡来的陶片都找出来，摆在院坝里。夕阳把陶片染成了金色，那些模糊的绳纹在光影里好像活了过来，诉说着很久以前的故事。儿子拿着相机，把这些陶片一一拍下来，说要做成一个相册。李老汉看着儿子忙碌的身影，又抬头望了望远处的山影。山还是那些山，像亘古不变的守护者，环抱着这片凹陷的土地。盆地里的炊烟又升起来了，袅袅地飘向天空，和天边的晚霞融在一起。他突然觉得，自己就像这块陶片，一辈子都离不开这片土地，而青泥盆，也会像这些山一样，永远在这里，等着每一个离开的人回来，等着每一个新来的人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