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齿轮里的光阴

老周的钟表铺藏在巷弄深处，木质招牌上 “周记修表” 四个字被岁月浸得发乌，却仍能辨出当年刻字时的力道。铺子不大，靠窗的位置摆着一张梨花木长桌，桌面上铺着靛蓝色绒布，数百个大小不一的铜齿轮在绒布上排成小小的银河。每天清晨，第一缕阳光穿过格子窗，总会先落在最角落那个缺了半块玻璃的陈列柜上，柜里躺着一只 1927 年的怀表，表盖内侧刻着模糊的 “婉” 字。

老周修表时总戴着一副圆框老花镜，镜腿用细麻绳缠着，那是三年前孙子不小心摔断后他自己补的。他的手指关节粗大，指腹却异常柔软，像是常年与金属摩擦生出的茧子都带着温度。上周有个穿校服的姑娘抱着一只摔得面目全非的电子表来修，表盘玻璃碎成蛛网，指针卡在三点十四分。姑娘红着眼眶说这是妈妈留下的遗物，老周没说能不能修好，只是让她三天后来取。那三天里，他每天关铺后都会多留一个小时，用镊子一点点挑出表盘里的碎玻璃，再从旧零件盒里找匹配的齿轮，最后在表背刻了朵小小的玉兰花 —— 姑娘说过妈妈最喜欢玉兰花。

取表那天姑娘哭得更凶了，非要多付修理费，老周却摆摆手，从柜台下拿出一颗水果糖递给她。“表修好了，记忆就还在。” 他说这话时，目光又落在了那个缺了半块玻璃的陈列柜上。柜里的怀表是他年轻时给妻子买的，妻子走后，他就把怀表放在这里，每天开店第一件事就是给怀表上弦，听着表针滴答的声音，就像还能听见妻子当年在厨房切菜的声响。

巷子里的人都说老周固执，现在都用智能手机看时间了，没人还会把坏了的钟表拿来修。可老周却不这么想，他总说钟表里藏着光阴，每一个齿轮转动的声音，都是时光在说话。有一次，一个外地来的年轻人误打误撞进了铺子，看到满墙挂着的老式钟表，惊讶得合不拢嘴。年轻人说他爷爷家里也有一只一模一样的座钟，可惜去年搬家时弄丢了，说着就红了眼眶。老周听完，从里屋搬出一只蒙着布的座钟，掀开布时，年轻人一下子就哭了 —— 那正是他爷爷丢的那只。

原来半年前，一个收废品的人把这只座钟送到铺子里，说看着可惜，问老周能不能修。老周花了一个月时间，把锈迹斑斑的齿轮一个个拆开，用煤油清洗干净，再重新上漆，最后给钟摆挂了新的铜铃。他本来想着等修好了，就摆在铺子里当装饰，没想到真能等到它的主人。年轻人要给老周双倍的修理费，老周却只收了成本价，还叮嘱他回去后要定期给座钟上油，不然齿轮容易生锈。“物件和人一样，得好好照顾才能长久。” 老周拍着年轻人的肩膀说。

铺子的角落里有个旧藤椅，是老周妻子生前最喜欢坐的。每天午后，阳光正好落在藤椅上时，老周就会停下手里的活，坐在藤椅上喝杯茶，手里摩挲着那只刻着 “婉” 字的怀表。有一次，邻居王婶路过铺子，看到老周坐在藤椅上发呆，就笑着问他是不是在想老伴。老周点点头，眼里却没有悲伤，只有温柔。“她要是还在，肯定会说我傻，守着这破铺子不挪窝。” 他笑着说，手指轻轻拨动怀表的表盖，“可她也知道，我离不开这些钟表，就像离不开她一样。”

去年冬天，巷子里下了场大雪，铺子门口积了厚厚的雪。老周早上开门时，发现门口放着一个纸箱子，箱子里是一只老式挂钟，钟面上的罗马数字已经掉了两个，钟摆也不见了。箱子里还有一张纸条，上面用铅笔写着：“爷爷留下的钟，修不好就扔了吧，您要是不嫌弃，就留着当零件用。” 老周拿着纸条看了半天，然后把挂钟抱进铺子里，擦干净上面的雪，放在长桌的一角。接下来的一个月，他每天都对着这只挂钟琢磨，从旧零件盒里找匹配的罗马数字，又自己动手做了一个新的钟摆，最后还给钟面刷了一层清漆，让原本暗淡的木质钟框重新有了光泽。

挂钟修好的那天，老周特意把它挂在了铺子最显眼的位置。没过多久，一个中年男人走进铺子，看到挂钟时，突然愣在了原地。原来他就是那个送钟的人，因为放心不下，特意绕回来看看。“没想到您真把它修好了。” 男人的声音有些哽咽，“这是我爷爷当学徒时买的第一只钟，他临终前还说，要是能再听听这钟的声音就好了。” 老周听完，轻轻拨动钟摆，清脆的钟声在铺子里响起，男人一下子就哭了，就像个孩子一样。老周递给他一张纸巾，又给钟上了弦，“现在想听，随时都能来。” 他说。

日子一天天过去，老周的钟表铺还是老样子，木质招牌依旧发乌，格子窗依旧透光，满屋子的铜齿轮依旧在阳光下闪着微光。有时候，巷子里的孩子会趴在铺子门口，好奇地看着老周修理钟表，老周就会拿出水果糖分给他们，教他们认识不同的齿轮。孩子们总问老周，这些钟表为什么不会老，老周就笑着说：“因为它们藏着好多人的记忆，记忆不老，钟表就不会老。”

有一天，老周的孙子从城里回来，想接他去城里住。老周看着铺子里的钟表，摇了摇头。“我走了，这些钟表怎么办？” 他说，“它们等着我给它们上弦，等着有人来找回它们的记忆。” 孙子看着爷爷眼里的光，不再劝他，只是每个月都会回来看看，帮爷爷打扫铺子，陪爷爷坐在藤椅上喝杯茶。

夕阳西下时，老周会关好铺子的门，把那只刻着 “婉” 字的怀表揣在怀里，慢慢走回巷尾的家。路上遇到邻居，他会笑着打招呼，手里还会攥着一颗水果糖，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遇到一个需要糖果的孩子，或者一个需要找回记忆的人。巷子里的灯光亮起来时，老周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里，只有他怀里怀表的滴答声，还在轻轻诉说着那些藏在铜齿轮里的光阴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