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五年的深秋,桐城县城外的龙眠山已覆上薄霜。方苞裹紧青布长衫,沿着崎岖山路往祖宅方向走,怀里揣着刚誊抄好的《南山集》文稿。山间风大,卷着枯叶打在他脸上,他却浑然不觉,只想着要尽快将这些文字呈给老师戴名世。那时的他不会想到,这部凝聚着师生二人心血的文集,日后会掀起一场文字风波,更不会预见自己将在狱中那盏孤灯下,悄然勾勒出一个文学流派的雏形。
方苞出身桐城书香世家,五岁便能背诵《论语》,十七岁写下的文章已在江南文人圈小有名气。他最敬佩的便是同乡前辈戴名世,常带着自己的习作登门求教。戴先生总说他的文字 “清通雅正,有韩柳遗风”,却也提醒他 “文无风骨,如人无脊梁”。那段在龙眠山书院与先生对坐论道的时光,成了方苞一生中最珍贵的记忆。他记得每次讨论文章,先生都会泡上一壶桐城小花茶,茶香伴着墨香,在窗棂间萦绕。先生指着案头的《史记》说:“写文章要学太史公,既要有‘究天人之际’的眼界,也要有‘通古今之变’的胸怀,更要守住‘文以载道’的本心。” 这些话,像一颗种子,落在了方苞的心里。

康熙五十年,《南山集》案爆发,戴名世被判死刑,方苞也受牵连入狱。冰冷的牢房里,他借着铁窗透进来的微光,重新审视自己过往的文章。他想起戴先生 “文以载道” 的教诲,忽然明白,真正的好文章,不仅要辞藻优美,更要能传递圣贤之道,滋养人心。在狱中三年,他没有放弃写作,反而开始整理自己的文学主张,提出 “义法” 说 ——“义” 即文章的思想内容,要符合儒家道义;“法” 即文章的形式技巧,包括结构、章法、语言等。他在给友人的信中写道:“文章者,所以明道也,非徒饰辞而已。故必有义以为经,而后有法以为纬。” 这番话,后来成了桐城派的核心理论基石。
雍正元年,方苞因才华被康熙赏识,获释后被召入京城编修《明史》。此时的他已年近五十,鬓角染霜,却比以往更加坚定地推行自己的文学主张。在京城的翰林院,他结识了一群志同道合的文人,其中最让他看重的,便是来自桐城的后辈刘大櫆。刘大櫆年轻时就以文风雄奇著称,曾带着自己的文章拜访方苞。方苞读罢他的《海峰先生文集》,拍案叫好:“此子笔力扛鼎,日后必能光大吾派!” 他亲自指点刘大櫆,不仅传授 “义法” 理论,还鼓励他在语言技巧上创新。刘大櫆果然不负所望,在 “义法” 基础上提出了 “神气” 说,主张文章要讲究 “神为主,气为辅”,强调作家的精神气质对文风的影响。他的《论文偶记》里有这样一段话:“行文之道,神为主,气为辅。神者,文之主也;气者,文之辅也。神盛则气旺,气旺则文畅。” 这番见解,让桐城派的理论体系更加完善。
刘大櫆晚年回到桐城,在枞阳书院讲学,培养出了一位改变桐城派命运的弟子 —— 姚鼐。姚鼐出身官宦世家,却自幼喜爱文学,十八岁便拜入刘大櫆门下。那时的姚鼐年轻气盛,总觉得 “义法”“神气” 之说过于刻板,直到一次随老师游览黄山,才豁然开朗。那天雨后初晴,黄山云海翻涌,奇峰在云雾中若隐若现。刘大櫆指着眼前的景致对姚鼐说:“你看这山,有峰有谷,有松有石,各有姿态,却又浑然一体。写文章也是如此,既要讲究章法,又要灵活多变,还要有自己的韵味。” 姚鼐望着云海,忽然领悟到老师的深意。后来,他在《复鲁絜非书》中提出了 “义理、考据、辞章” 三者统一的观点,将桐城派的理论推向了顶峰。他说:“天下之学问,不出义理、考据、辞章三者。故文章者,必兼此三者,而后可以成其大。” 这番话,不仅为桐城派注入了新的活力,也让这一学派成为清代文坛的主流。
姚鼐中年后辞官归隐,在钟山书院、紫阳书院等地讲学四十余年,桃李满天下。他讲课有个特别的习惯,每次讲完一篇古文,都会让学生闭上眼睛,听他再读一遍,感受文章的节奏与气韵。他常对学生说:“读古人文章,要像听琴一样,既要听出旋律,也要听出弦外之音。写文章也是如此,既要把话说清楚,也要让读者感受到文字背后的情感与思想。” 他的弟子中,有管同、梅曾亮、方东树等日后的文坛名家,他们将桐城派的主张传播到全国各地,甚至远及日本、朝鲜。据记载,当时江南地区的书院,几乎都在讲授桐城派的文章,学子们以能写 “桐城体” 为荣。有位浙江的书生,为了学习桐城派的文风,特意千里迢迢来到桐城,在姚鼐曾讲学的书院住了三年,每天临摹姚鼐的手稿,研读他的著作,最终也成了小有名气的文人。
桐城派的影响力,不仅体现在文学领域,更渗透到了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那时的读书人,无论是参加科举考试,还是撰写书信、碑记,都深受桐城派文风的影响。就连曾国藩这样的晚清重臣,也对桐城派推崇备至,曾说:“吾生平于文,最服姚惜抱先生。其文清和雅正,如春风拂柳,润物无声。” 曾国藩还主动接过桐城派的大旗,培养了张裕钊、吴汝纶等弟子,让桐城派在晚清时期依然保持着旺盛的生命力。
在桐城派的故乡,至今还流传着许多与文人相关的故事。龙眠山脚下的一家老墨庄,据说曾为方苞、姚鼐供应过墨锭,墨庄的老板至今还保存着当年的账本,上面记载着 “方先生购墨二两,用于编修《明史》”“姚先生购墨五两,用于撰写《古文辞类纂》” 等字样。城里的老街巷里,还能看到一些明清时期的文人故居,白墙黛瓦上爬满了藤蔓,门前的石阶被岁月磨得光滑,仿佛还能看到当年文人们穿着长衫,提着书箱,匆匆走过的身影。
桐城派的故事,就像一本厚重的线装书,翻开它,能看到方苞在狱中灯下奋笔疾书的身影,能听到刘大櫆在书院里讲授 “神气” 说的声音,能感受到姚鼐在黄山之巅领悟文章真谛的心境。这一学派绵延两百年,不是因为它有多么高深的理论,而是因为它始终坚守着 “文以载道” 的初心,用清通雅正的文字,传递着儒家的仁爱之道、中庸之理。如今,虽然时代变迁,文学流派层出不穷,但桐城派留下的精神财富,依然在滋养着每一个热爱文字的人。当我们翻开《古文辞类纂》,读着那些清新自然、意蕴深远的文章时,依然能感受到那份流淌在纸页间的桐城风骨,那份属于中国文人的家国情怀与人文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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