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水乡的清晨,总裹着一层薄薄的水汽。临河的老戏楼吱呀推开木门时,十八岁的阿棠已提着浆洗干净的水袖站在后台。木格子窗透进的光里,浮尘在缓缓游动,落在斑驳的戏服上,像给绣着的凤凰添了层朦胧的金纱。她是 “玉春班” 最年轻的学徒,学的是昆曲里的闺门旦,每天天不亮就跟着师父练身段,吊嗓子,连吃饭时都要端着架子,模仿戏里小姐的仪态。
师父林玉春是当年红遍江南的名角,如今虽已年过半百,眼角爬满细纹,但只要一穿上戏服,戴上头面,那眼神里的光彩便能瞬间点亮整个戏台。阿棠记得第一次看师父演《牡丹亭》,当 “杜丽娘” 轻移莲步,水袖半掩着眉眼唱到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时,台下的看客们连大气都不敢喘,只有桨声从河面上轻轻飘来,与婉转的唱腔缠在一起,成了她记忆里最动人的画面。

阿棠第一次登台,演的是《游园惊梦》里的春香。上台前她手心全是汗,师父握着她的手,指尖带着常年练戏磨出的薄茧,却格外温暖。“别怕,” 师父的声音轻轻的,“穿上这身戏服,你就不是阿棠了,你是春香,是陪着杜丽娘看遍满园春色的春香。” 锣鼓声响起时,阿棠深吸一口气,提着裙摆走出侧幕。聚光灯打在身上的瞬间,她忽然不紧张了,水袖翻飞,唱腔婉转,台下的掌声像潮水般涌来,她看见师父站在侧幕边,眼里含着笑,轻轻点了点头。
戏班里的老琴师张爷,总爱坐在戏台角落的阴影里。他的胡琴是用老松木做的,琴杆上刻着细小的花纹,据说是他年轻时和妻子一起刻的。张爷的妻子以前也是戏班里的人,唱花旦,嗓音清亮,可惜三十岁那年生了场重病,走了。从那以后,张爷就只拉《牡丹亭》里的曲子,尤其是《游园》那段,胡琴一响起,总带着几分说不出的温柔。有次阿棠问他,为什么总拉这一段,张爷摸了摸琴杆上的花纹,声音轻轻的:“你师娘以前最爱唱这段,她说这曲子里有春天的味道,有一辈子的念想。”
每年清明前后,戏楼都会演一场《梁山伯与祝英台》,这是戏班里的老规矩。去年清明,下着小雨,台下的看客不算多,大多是些老人。阿棠演祝英台,穿一身素白的戏服,头面上没插太多珠花。当演到梁山伯坟前化蝶那段时,阿棠跪在台上,唱腔里带着哭腔,雨水从戏台的屋檐上滴下来,打在她的水袖上,冰凉冰凉的。忽然,她看见台下第一排,有位老奶奶正用手帕擦眼泪,身边的老爷爷轻轻拍着她的背。后来才知道,那对老人年轻时也是戏班里的,老爷爷唱老生,老奶奶唱花旦,他们就是因为一起演《梁山伯与祝英台》定的情。
戏班里的生活,平淡却也热闹。清晨,是吊嗓子的声音此起彼伏,夹杂着胡琴和锣鼓的调子;中午,大家围在戏楼后院的石桌上吃饭,师父会给阿棠夹她爱吃的红烧肉,张爷会讲以前戏班里的趣事;晚上,戏散了场,大家一起收拾戏台,把戏服叠得整整齐齐,把头面小心地放进木盒里,月光透过窗户洒进来,落在叠好的戏服上,像铺了一层银霜。
有次阿棠练戏时不小心崴了脚,师父每天都给她敷药,还亲自教她唱《霸王别姬》里的虞姬。师父说,虞姬是个刚烈的女子,虽然戏份不多,但每一个动作,每一句唱腔,都要透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儿。阿棠躺在床上,听师父一句一句地教她,窗外的月光照在师父的脸上,她忽然觉得,戏曲就像一条河,从很久以前流到现在,师父是摆渡人,而她,是正要上船的人,要把这条河里的故事,继续讲给更多人听。
张爷的胡琴,有时候会在深夜响起。阿棠有次起夜,看见戏楼的灯还亮着,走过去一看,张爷正坐在戏台中央,手里拿着胡琴,轻轻拉着《游园》。月光从天窗照下来,落在他身上,像给她披了一层薄纱。“张爷,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阿棠轻声问。张爷停下胡琴,抬头看了看月亮,声音里带着几分感慨:“睡不着,拉会儿琴,就像你师娘还在这儿陪着我一样。” 阿棠没再多说,只是静静地站在旁边,听着胡琴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戏楼里回荡,温柔又绵长。
去年冬天,戏楼来了个年轻的姑娘,叫晓雨,是从城里来的,说喜欢昆曲,想来学戏。晓雨学得很认真,每天和阿棠一起练身段,吊嗓子,虽然有时候会因为动作不到位被师父批评,但从不气馁。有次练《牡丹亭》里的 “寻梦” 一段,晓雨总找不到感觉,急得快哭了。师父没批评她,只是让她坐在戏台边,听张爷拉胡琴,自己则在台上慢慢走步,水袖轻轻拂过戏台的栏杆,眼神里满是憧憬。“你看,” 师父停下来,对晓雨说,“寻梦,寻的不是真的梦,是心里的念想,是对美好的期盼。你要把这份念想放进唱腔里,放进身段里,这样演出来的杜丽娘,才是活的。” 晓雨点点头,跟着师父一起走步,慢慢地,她的眼神亮了起来,水袖也变得灵动了。
戏楼的屋檐下,挂着一串红灯笼,是每年过年时挂的,风吹过,灯笼轻轻摇晃,映得戏楼的木门上红彤彤的。有年除夕,戏班里的人没回家,一起在戏楼里过年。大家煮了饺子,炒了几个菜,围在戏台中央的桌子旁。张爷拉着胡琴,师父唱了段《贵妃醉酒》,阿棠和晓雨跳了段昆曲里的身段,连平时不爱说话的杂役李叔,都哼了几句流行的小调。外面的鞭炮声噼里啪啦地响,戏楼里的笑声和胡琴声混在一起,温暖得让人心里发甜。
阿棠有时候会想,戏曲到底是什么呢?是台上的粉墨春秋,是水袖翻飞间的悲欢离合,还是戏班里一代代人的坚守与传承?或许都是吧。它像一位老朋友,陪着人们走过春夏秋冬,看过悲欢离合,把那些藏在时光里的故事,一遍又一遍地讲给大家听。就像师父说的,只要还有人爱听,还有人想学,这戏曲的韵味,就会一直传下去,像江南的河水,永远流淌,永远悠长。
有天傍晚,阿棠坐在戏楼的栏杆上,看着夕阳慢慢落下,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张爷坐在旁边,手里拿着胡琴,轻轻拉着《游园》的调子。胡琴的声音里,有春天的花香,有夏天的蝉鸣,有秋天的落叶,还有冬天的雪花,有戏班里的故事,有一代代人的念想。阿棠跟着调子轻轻哼唱,风从河面上吹过来,带着水汽的味道,拂过她的发梢,她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真好。
戏楼的木门,在夕阳下泛着温暖的光,上面刻着 “玉春班” 三个大字,是师父年轻时写的,笔锋有力,透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儿。阿棠知道,以后的日子里,她会像师父一样,像张爷一样,把戏曲里的故事,把这份藏在粉墨春秋里的念想,一直传下去,传给更多的人,传给更远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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