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那棵老槐树总在初夏把细碎的白花洒满青石板路,阿爷的木匠铺就守在树影最浓的地方。刨花在晨光里飘成浅黄的雪,他眯着眼把墨斗线轻轻一弹,松木上便绽开一道青黑色的纹路,像把山间的溪流裁成了片段。窗台上的陶碗养着几株菖蒲,叶片上的露珠滚落到刨子上,顺着木纹的沟壑慢慢渗进木头深处,仿佛要把时光也一并封存。
阿爷的工具箱是祖上传下来的樟木箱子,铜锁扣磨得发亮,里面码着刨子、凿子、墨斗,每一件都裹着厚厚的包浆。他常说木头是有灵性的,刨子走过年轮时要轻些再轻些,不然会惊着树里住着的光阴。有次邻村的后生拿来一截老梨木,说要做个嫁妆箱,阿爷摸着木头上的疤痕,忽然就红了眼眶,说这棵树年轻时遭过雷劈,却硬是把伤痕长成了好看的花纹。

暮春的雨总来得缠绵,阿爷会把木匠铺的木门支起来,让雨丝飘进屋里,落在待修的旧木椅上。椅背上的雕花已经模糊,是几十年前他给阿婆做的嫁妆,如今扶手上的包浆亮得能映出人影。雨大些的时候,他就坐在门后的竹椅上,听着雨滴打在槐树叶上的声响,手里摩挲着一块边角料,慢慢削出个小玩意儿。有时是只小兔子,有时是朵玉兰花,削好后就放在窗台上,等着哪个路过的孩子发现。
村里的年轻人大多出去了,留下的多是老人和孩子。阿爷的木匠铺成了孩子们常去的地方,他们喜欢看阿爷刨木头,听刨花簌簌落下的声音,也喜欢看阿爷把一块块普通的木头,变成桌椅、柜子,或是小巧的玩具。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每天放学都会绕到木匠铺门口,趴在门框上看阿爷干活。阿爷见她喜欢,就用桃木给她削了个小梳子,梳齿打磨得光滑圆润,还在梳背上刻了朵小小的槐花。小姑娘拿着梳子,笑得眼睛都眯成了月牙,后来每天都会来给阿爷送一颗自家种的橘子。
槐花开得最盛的时候,空气中满是清甜的香气。阿爷会在树下摆张竹桌,泡上一壶自家炒的绿茶,等着老伙计们来聊天。张阿公是种了一辈子田的老把式,每次来都会带些新收的豆子;李阿婆擅长做针线活,有时会给阿爷带来一双新纳的布鞋。他们坐在槐树下,说着村里的旧事,聊着庄稼的长势,偶尔也会提起出去的年轻人,语气里有牵挂,也有欣慰。风穿过槐树叶,把他们的笑声送到很远的地方,与山间的鸟鸣、田埂上的蛙叫,汇成一曲温柔的乡音。
有一年冬天来得特别早,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阿爷的咳嗽犯了。他躺在里屋的土炕上,看着窗外的雪花落在槐树枝上,心里想着开春后要给村头的小学修修课桌。孩子们知道阿爷病了,都提着自家的鸡蛋、红糖来看他,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还把自己攒了很久的零花钱拿出来,要给阿爷买好吃的。阿爷笑着摸了摸她的头,说等他好了,再给她削个更漂亮的玩意儿。
开春的时候,阿爷的病渐渐好了。他又回到了槐树下的木匠铺,刨花再次在晨光里飞舞。只是他的动作慢了些,偶尔会停下来歇一歇,望着远处的青山出神。村里的人都说,阿爷老了,但他手里的活儿依旧精致。他给小学修好了课桌,桌面被打磨得光滑平整,还在桌角刻上了小小的槐花图案。孩子们坐在新修的课桌前上课,看着桌角的槐花,就想起槐树下的阿爷,想起木匠铺里飘出的刨花香气。
槐树叶绿了又黄,黄了又绿,老槐树依旧守在村口,阿爷的木匠铺也依旧开在树影里。有时傍晚时分,夕阳把槐树叶染成金红色,阿爷会坐在门口的竹椅上,手里拿着那把给小姑娘做的桃木梳,轻轻摩挲着梳背上的槐花。风轻轻吹过,带来远处稻田的清香,也带来孩子们的嬉笑声。他望着村口的路,仿佛能看到那些出去的年轻人回来的身影,也仿佛能看到,多年后,还有人坐在槐树下,听着刨花落下的声音,守着这份淡淡的乡土温情。
只是最近,阿爷总在傍晚时分把木匠铺的门多留一道缝,像是在等什么人。窗台上的菖蒲依旧翠绿,桃木梳子放在最显眼的位置,槐树上的花又开了,细碎的白花落在青石板上,铺成一条通往远方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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