刨花里的光阴

祖父的工作台总泛着蜜色光泽,像浸过三十个春天的晨露。刨子划过松木时会发出细碎的呜咽,卷起的刨花簌簌落在青砖地,积成蓬松的小山,阳光穿过窗棂落在上面,能看见无数细小的尘埃在跳舞。

那时我总爱蹲在工作台边,看他布满老茧的手握着卷尺,拇指关节因常年用力而微微变形。墨斗弹出的直线像道闪电,瞬间劈开混沌的木料,他眯起眼校准的模样,仿佛在丈量时光的纹路。有次趁他转身倒茶,我偷偷抓起锛子往木头上敲,震得虎口发麻,却只留下个歪歪扭扭的浅坑。他没责备,只是把我搂到膝头,让我的小手贴着他掌心的温度,在未成形的木坯上画圈:”木头有灵性,你得听它说话。”

后来才懂,所谓听木头说话,是要察觉那些藏在年轮里的秘密。樟木总带着不易察觉的矜持,需要耐心打磨才能释放清香;松木性子爽朗,却容易在潮湿天气里发脾气,得提前做好干燥功课;最倔强的是老榆木,那些被虫蛀过的疤痕,反倒能在巧手雕琢下变成独一无二的风景。祖父常说,好木匠从不和木头较劲,就像聪明人懂得与生活和解。

十六岁那年深秋,他把那把用了四十年的鲁班尺交到我手上。红木手柄被摩挲得温润如玉,刻度边缘泛着细密的包浆,像位沉默的老者。”试着做个木匣子吧,” 他往炉膛添了块松柴,火星子溅在青砖上又熄灭,”给你娘装她的顶针和碎布。”

刨子第一次真正贴着木料移动时,我听见自己的心跳盖过了木纤维断裂的轻响。松木的清香混着灶间飘来的米汤味,在暮色里慢慢发酵。祖父坐在门槛上抽旱烟,烟袋锅里的火光明明灭灭,映着他眼角的皱纹。”慢着点,” 他忽然开口,烟杆在鞋底磕了磕,”别让木刺扎进肉里,疼起来能记好多年。”

那天的月光特别亮,透过窗棂落在未完成的木匣上,像撒了层碎银。我蹲在地上捡刨花,忽然发现它们卷曲的弧度里藏着月亮的影子。祖父的咳嗽声从里屋传来,混着老式座钟的滴答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后来才知道,有些声音会像木刺一样扎进记忆,平时不觉得疼,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就会隐隐作痛。

木匣最终没能上漆。母亲说喜欢松木原本的颜色,带着阳光晒过的暖意。她把顶针一个个码进去,铜质的光泽在木纹间流转,像撒了把星星。有次我看见她对着木匣发呆,指尖划过我当初凿歪的榫卯,忽然笑出声来:”你爷爷年轻时做家具,榫头严丝合缝,连苍蝇都飞不进去。”

祖父走的那年春天,院里的香椿树发了新芽。我在他的工具箱底层找到张泛黄的纸,上面是用铅笔描的木匣图样,旁边注着小字:”丫头第一次做活,榫卯要留三分余地。” 原来那些我以为的瑕疵,都是他悄悄留的温柔。那天我抱着工具箱坐在香椿树下,刨花从指缝漏出来,被风吹得漫天飞舞,像无数只白色的蝴蝶。

去年搬家整理旧物,母亲把那个木匣郑重地递给我。铜顶针上的划痕更深了,松木的颜色却愈发温润,像浸过岁月的茶汤。我忽然想给女儿做个一模一样的木匣,便翻出祖父留下的刨子。当木纤维的清香再次弥漫开来,女儿好奇地伸手去接刨花,她的小手握着我的手腕,像许多年前我握着祖父的手。

阳光透过阳台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祖孙三代的影子。女儿的笑声惊飞了窗外的麻雀,刨花在光柱里轻轻旋转。我忽然明白,所谓传承,或许就是这样吧 —— 那些藏在木纹里的光阴,那些融在掌心的温度,会像年轮一样,一圈圈刻进生命里。

此刻的刨花落在女儿发间,像别了朵白色的花。她仰起脸问我:”爸爸,木头为什么会说话呀?” 我望着窗外的阳光,忽然想起祖父当年的模样,便笑着说:”你听,风穿过树梢的声音,就是木头在跟我们打招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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