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上的光阴

老木匠在樟木箱底翻出那把二胡时，蛛网正牵着几粒尘埃在弦上荡秋千。蟒皮蒙着的琴筒已泛出琥珀色的包浆，琴杆上雕刻的缠枝纹被岁月磨得温润，仿佛能攥出陈年的松香。他指尖划过两根锈迹斑斑的弦，忽然想起少年时在月光下练《二泉映月》，弦音总惊飞院角老槐树上的夜鹭。

二胡的骨架是紫檀木的。这种生长在热带丛林的乔木，要经历数百年风雨才能被匠人选中。解木时需顺着木纹的呼吸下锯，若不慎碰伤树芯的年轮，做出的琴杆便会在演奏时发出细微的颤音，像伤者隐忍的叹息。琴筒的蒙皮讲究更多，得选冬日里剥下的蟒蛇中段皮，阳光晒过七日后，用蜂蜡反复擦拭，直到皮质呈现出类似绸缎的暗纹。那些菱形的鳞斑会在声波中轻轻震动，让每个音符都裹着一层朦胧的光晕。

调音时最见功夫。松香在弓毛上擦出细碎的白烟，琴轴转动的声响如同沙漏计时。外弦要调得像山涧溪流撞击青石，内弦得沉如古井深处的月光，两根弦的音程差恰好容得下一声叹息的距离。老木匠年轻时曾为剧团修琴，见那位失明的琴师总在演出前抚摸琴筒，说蟒皮的纹路会随着湿度变化，雨天拉出的《江河水》要比晴天更呜咽三分。

春夜的戏台上，二胡的弦音常与旦角的水袖纠缠。拉到动情处，琴弓似要扯断那两根丝弦，却又在最紧处轻轻一收，留下半缕余音在戏棚的梁柱间盘旋。台下看客若有心事，此刻便忍不住掏出手帕 —— 不是为台上的悲欢，是被弦音挑破了自己藏在心底的往事。有位老茶客说，他年轻时听《病中吟》，总觉得琴筒里藏着个泣不成声的人，后来才明白，那是自己未曾说出口的遗憾。

寻常巷陌里的二胡又是另一番模样。纳凉的夏夜，总有退休老人在槐树下拉《良宵》，弓法未必娴熟，却带着摇蒲扇般的悠然。弦音漫过晾衣绳上的白衬衫，钻进窗棂里昏黄的灯光，把家家户户飘出的饭菜香都揉进了调子。有孩童好奇地拨弄闲置的琴弓，松香末落在青砖地上，像撒了把碎星子。老人不恼，只说这乐器认人，你心里有暖意，它便不会拉出哭腔。

江南的雨日最适合听二胡。雨丝斜斜地织着，琴师坐在临水的轩窗下，蟒皮琴筒被湿气润得发亮。拉《姑苏行》时，弦音顺着雨帘淌进河里，连乌篷船的橹声都成了天然的伴奏。偶尔有卖花姑娘撑着油纸伞走过，脚步声与弦音叠在一起，竟生出几分《雨巷》的诗意。琴师说，梅雨季节琴弓要每日晾晒，不然弓毛会发霉，就像人的心事搁久了，会生出青苔。

北风呼啸的寒冬，二胡的弦音也会变得凛冽。在老北京的胡同里，常有盲人琴师裹着棉袄拉《赛马》，弓弦交错间竟能听出马蹄踏碎冰雪的脆响。琴筒上裹着的蓝布帕子沾着霜花，弦轴冻得发涩，却丝毫不妨碍旋律里的热辣。有路人驻足抛来零钱，琴师点头道谢时，弦音忽然转柔，似在说这寒冬里的暖意，比盛夏的蝉鸣更让人记挂。

制作二胡的作坊总弥漫着松烟与木蜡的气息。匠人削琴杆时，木屑簌簌落在青砖地，像某种神秘的文字。蒙蟒皮的工序最需耐心，要用竹篾一圈圈勒紧，让皮质在张力中慢慢舒展，如同给乐器装上会呼吸的肺。墙上挂着历代名琴的拓片，其中一把民国年间的旧琴，琴筒内侧刻着 “弦诉” 二字，据说曾跟着主人在战火中辗转，弦断了又续，木裂了再补，如今仍能拉出穿透岁月的余响。

初学二胡的孩童常被松香呛得咳嗽，指尖在弦上按出红肿的印记。老师却说，这是乐器在认主人，就像树苗要经历风雨才能扎根。有个小姑娘总把《茉莉花》拉得荒腔走板，却在某个清晨突然开窍，弦音里竟有了花瓣飘落的轻盈。她母亲说，那天拂晓看见女儿对着窗台的茉莉练习，露水打湿了琴身，仿佛琴筒里也开出了朵小小的白花。

琴弓上的马尾来自西北的骏马，每一根都带着草原的风。匠人挑选时要用指尖捻过，感受纤维里藏着的韧性，就像触摸马背上的光阴。这些鬃毛经过脱脂、晾晒，最终与江南的丝弦相遇，在琴师手中碰撞出跨越山河的共鸣。有位旅者说，他在草原听马头琴时想起二胡，才发觉这两种乐器原是血脉相连 —— 一个带着风沙的粗粝，一个含着水乡的温润，却都能用弦音诉说天地间的苍茫。

暮色中的二胡最见性情。当最后一缕阳光掠过琴筒，弦音会染上焦糖般的暖色调。拉《夕阳箫鼓》时，每个音符都像浸在晚霞里，连空气都变得黏糯。有位老者总在此时擦拭他的二胡，说这乐器像陈年的酒，要每日与它说说话，弦音才会有魂魄。他年轻时在纺织厂当机修工，午休时就躲在仓库拉琴，机器的轰鸣声里，二胡的弦音竟成了最温柔的慰藉。

如今的二胡仍在演化。年轻琴师会给琴筒装上拾音器，让弦音在电子合成器中生出新的褶皱；也有人尝试用碳纤维做琴杆，让这古老的乐器变得轻盈。但老匠人始终相信，真正的灵魂藏在木纹与蟒皮的呼吸里，藏在琴师指尖的温度里。就像那把在樟木箱底沉睡的旧琴，只要轻轻一拉，就能唤醒所有被时光收藏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