帆布背包的肩带磨出毛边时,陈砚正在雨崩村的青稞架下避雨。雨水顺着经幡的褶皱往下淌,把藏文咒语泡得发胀,他摸出背包侧袋里的酥油茶,铁皮壶外壁凝着的水珠打湿了袖口。这是他搭车进藏的第三十七天,背包里的压缩饼干还剩最后两包,防潮垫却在盐井摔裂了道口子。
客栈老板娘扎西卓玛递来的青稞饼还带着灶膛的温度。她指节上的银镯子晃得人眼晕,说昨天有个法国姑娘在这儿丢了本凡尔纳的小说。陈砚低头咬了口饼,麦香混着炭火味钻进喉咙,忽然想起出发前母亲往他包里塞的那袋陈皮糖,此刻大概正黏在冲锋衣内袋的夹层里。
夜宿飞来寺时,他和一个卖手鼓的白族姑娘挤在观景台的角落。姑娘说她叫阿月,背包里装着七只不同调门的手鼓,要一路敲到尼泊尔去。月光把梅里雪山的轮廓洗得发白,陈砚数着她鼓面上的铜钉,忽然发现每颗钉子都刻着个小小的 “月” 字。“这是我阿爸打的,” 阿月用鼓槌敲了敲自己的膝盖,“他说鼓声能吓退山里的精怪。”
凌晨四点被冻醒时,陈砚发现阿月的位置空着。手鼓整齐地码在防潮垫上,最上面那只压着半包牛肉干。远处的雪山泛着青灰色,他摸出手机想拍张照,却发现屏幕碎成了蛛网 —— 大概是昨天在澜沧江边摔的。
搭货车走滇藏线的第五天,陈砚遇到了老周。六十七岁的上海人背着比他还高的登山包,说要在七十岁前走完三江并流。驾驶室里弥漫着酥油和烟草混合的味道,老周卷着舌头讲他在墨脱遇到塌方的事,指节在布满老茧的膝盖上敲出摩斯密码般的节奏。“小伙子,” 他忽然转头,眼角的皱纹里嵌着高原的风沙,“你知道人为什么要走路吗?”
澜沧江在车窗外翻涌成墨绿色的绸缎。陈砚想起出发那天,母亲把陈皮糖塞进他背包时红着的眼眶。父亲站在玄关抽烟,烟圈在防盗门的玻璃上撞得粉碎。他当时没敢回头,现在才明白,有些路开始的时候,就没想过要回头。
在左贡县城的修补铺里,老板娘用牦牛线缝补陈砚磨破的背包带。阳光透过蒙着灰尘的玻璃窗,在她银饰叮当的手腕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墙角堆着各式各样的登山杖,有的顶端缠着经幡,有的刻着歪歪扭扭的名字。“都是像你这样的年轻人留下的,” 老板娘眯起眼睛笑,露出两颗镶着金边的牙,“说等回来拿,可我守了十年,没见着一个。”
离开左贡那天,陈砚把碎屏的手机留在了修补铺。老板娘给他换了条新的背包带,说用的是藏羚羊的腱子,能承受三个人的重量。他没敢问这是不是真的,只是把剩下的半包牛肉干放在了墙角,和那些等待主人的登山杖作伴。
搭拖拉机去然乌湖的路上,陈砚认识了央金。十五岁的藏族姑娘背着竹篓去采虫草,辫梢的红绳随着颠簸的车斗跳跃。她说湖底沉着一座古城,月圆之夜能听见喇嘛的诵经声。陈砚摸出背包里最后一颗陈皮糖,糖纸在风里展开又卷缩,像只垂死的蝴蝶。
然乌湖的水比想象中更蓝,蓝得让人不敢呼吸。央金脱了鞋踩进湖水里,裙摆在涟漪里散开成一朵雪莲。陈砚坐在鹅卵石滩上,看着她弯腰去捡湖底的石子,忽然觉得背包轻了很多。那些压缩饼干的包装袋、碎掉的手机、母亲的陈皮糖,都像被湖水淘洗过一般,在记忆里变得透明。
夜里躺在湖边的帐篷里,陈砚听见央金在唱古老的歌谣。藏语的旋律像湖面上的月光,漫过帐篷的帆布,漫过他磨破的裤脚,漫过背包里那张没来得及寄出去的明信片。上面写着出发时想好的地址,却始终没找到合适的词语。
离开然乌湖那天,央金把一颗绿松石塞进陈砚手里。“这是湖底的石头,” 她的眼睛亮得像湖面的波光,“能保佑你走得更远。” 陈砚把绿松石放进贴身的口袋,那里还躺着阿月的牛肉干包装纸,老周给的烟叶,还有老板娘缝背包带时剩下的线头。
搭邮政车进拉萨的路上,陈砚在后视镜里看见自己的影子。头发长得遮住了眼睛,胡茬在下巴上结成了网,只有帆布背包还是原来的颜色,被高原的阳光晒得发白。车厢里堆满了邮件,有印着卡通图案的包裹,也有贴着邮票的信封,它们要去的地方,陈砚大多都没听说过。
车过米拉山口时,司机停下车让大家撒隆达。陈砚从背包里翻出央金给的青稞粉,学着其他人的样子往风里抛。纸片在湛蓝的天空里飞散开,像一群白色的蝴蝶。他忽然想起老周的话,人为什么要走路?或许答案就藏在这些飞舞的纸片里,藏在磨破的背包带里,藏在每一步踩在大地上的声响里。
拉萨的八廓街像条流动的河。转经的人手里的玛尼轮转得飞快,把阳光都绞成了金色的丝线。陈砚坐在大昭寺门口的石板上,看着磕长头的信徒用身体丈量着大地。他们的额头沾着酥油和尘埃,眼神却比布达拉宫的金顶还要明亮。
背包里的东西越来越少。陈砚把防潮垫送给了在街角卖唱的小伙子,把冲锋衣换了顿甜茶。最后剩下的,只有那颗绿松石,和半张写着地址的明信片。他坐在八廓街的长椅上,看着转经的人潮来来往往,忽然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傍晚的阳光把布达拉宫的影子拉得很长。陈砚遇见了一个背着画板的姑娘,她正在画宫墙下的老柏树。“你看,” 姑娘指着树干上的刻痕,“每一道都是一个故事。” 陈砚摸了摸自己背包上的磨痕,忽然觉得,那些被磨损的地方,或许也藏着属于自己的故事。
离开拉萨那天,陈砚买了张去阿里的车票。背包比来时轻了很多,却好像装着整个高原的阳光和风沙。他坐在车窗边,看着远处的雪山渐渐模糊,忽然想起母亲的陈皮糖,想起阿月的手鼓,想起央金的绿松石。那些碎片般的记忆,在颠簸的车厢里慢慢拼凑起来,变成了一条看不见的路。
车过冈仁波齐时,天空忽然放晴。金色的阳光洒在雪山上,经幡在风里猎猎作响。陈砚摸出那颗绿松石,对着阳光举起。透过石头的纹路,他仿佛看见自己走过的路,像一条银色的河流,在高原上蜿蜒流淌。
前路还很长,背包还在肩上。帆布与尘埃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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